- 劍橋中華民國史(1912-1949年)(上卷)
- (美)費正清編 謝亮生等校注
- 6052字
- 2019-01-04 18:52:48
條約口岸的混雜社會
這些范圍廣泛的論題和形象,對剖析中國現代歷史提供了怎樣的看法?1842—1943年之間一百年的條約體系,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居間的過渡方式,緩和了農業中國和商業西方之間因文化交往而引起的震動。如在第10卷中所提出的那樣,這個條約體系既來源于外國,也來源于中國,只是形勢的發展超過了清朝的應對能力而已。通過治外法權的法定制度,在條約口岸居住的外國人,取得了相當于中國士大夫階級所享有的特權地位。例如,傳教士和中國儒生都可以不受知縣的笞刑,中國不得阻攔外國的炮艦駛入內河。這樣,在華的外國人就進入中國新的權力結構之中,締約列強在多重管理的中國政權內部,卻能在某些方面發揮主權者的作用。
主要是由外國治理,但主要是中國人居住的條約口岸,是文化共生現象的產物,也是西方擴張勢力與中國在沿海成長力的結合點。1842年以后,這個結合點是混雜的中國新興商業城市,是由水道運輸發展起來的商業中心。今日上海和其他的條約口岸,使人想起以前中國商人立足于檳榔嶼、新加坡、巴達維亞、馬尼拉,以及其他歐洲貿易中心而大獲其利,并形成培育現代型中國貿易和企業的搖籃。所有這些口岸,都是中國人越來越多參與國際商業發展的中心。
現在人們認識到,中國資本與外國資本在這一發展中,是混合在一起的;買辦是外國公司在中國的實際經營者,而不僅僅是公司的雇員。條約口岸是中外雙方共同經營完成的,在中國土地上以“半殖民地”方式,反映著西方人和中國人默契配合的伙伴關系。這種關系,甚至比在東南亞歐洲殖民地的中國人與外國人之間的關系更為活躍積極。在香港、上海、漢口或在其他地方,西方的海軍和頗有商業頭腦的行政當局,也為人們提供了一個政治溫床,以利于中國企業在其中成為活躍的因素。西方人以自己的方式,謀求公開的關稅稅則,謀求無特許壟斷的自由開放市場——不讓中國的官僚們染指其間。那些具有中國作風的買辦,頗為知曉當地私人利益集團和關系網絡,常在要求外國人的自由貿易特權時,能夠從中國復雜的官僚政治結構和社會等級制的關系中得到便宜。
條約口岸的發展成長了中外合營的企業,外國殖民主義政策也隨之停止。倫敦、巴黎、紐約的資本家發現,在美國和阿根廷人口較少的新區域有更好的投資機會,因而西方在中國條約口岸的投資遂處于不重要的地位。旗昌洋行的J.M.福布斯在1845年以后,把從鴉片貿易中得到的利潤,轉向美國中西部作鐵路投資,使他找到了追求賺錢的好機會;這是在中國找不到的。中國的半殖民地狀況,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上的特權現象,并非明顯的經濟上單方面的剝削現象。外國人為出口而經營的種植生產,是十足的殖民地經濟,但在中國卻沒有發展過。帝國主義的全面經濟沖擊,特別是其沉重的剝削和對中國經濟發展的刺激作用,這其間的對比問題,依然需要多加討論。
中國條約口岸和東南亞國際貿易之間的密切關系,還尚未被充分討論。除了東印度公司在倫敦和廣州之間經營的大宗商品貿易外,歐洲人,甚至開始時是美國人,對遠東的貿易是穿越印度洋進行的,并與已在東南亞扎下根的當地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和中國人的商業混在一起。早期來自塞勒姆或費城的美國商人,可能在往返于澳門和廣州的途中,曾在檳榔嶼、班庫倫、阿欽(Achin)、新加坡、巴達維亞或馬尼拉等地停留過。英屬東印度和帕西(Parsee)的鴉片批發商,用東印度公司的產品運銷到東南亞和中國。
19世紀的華僑社團,是由西方以及中國和東南亞當地的貿易,包括19世紀中葉的中外“苦力貿易”建立起來的。如同進口中國的鴉片一樣,出口裝滿船艙的契約勞工,要求中國和西方的私人之間進行合作,最后形成了一個由雙方的官方共同組成的正式機構。中國在沿海的海上貿易中,這種船運業是在晚期才開始的。
我們知道,寧波商人從東北販運大豆在沿海各地銷售,以及琉球島國(沖繩)進行貢賦貿易(這種貿易掩蓋了中國與日本的交易)的一些情況。中國人從福建諸港口,特別是從廈門,與南洋(即現在所稱的整個東南亞地區)進行的貿易,總的說來,超過了廣州的這種貿易。另外,在擴大的貢賦關系框架之中的,由廣州進口暹羅大米的業務,在18世紀已經成為大宗的商品貿易。與經廣州用東印度公司船只運往倫敦的茶葉、生絲,在出口貿易上與上述暹羅大米進口一樣的重要。
所有這一切都說明,在擺脫了官僚控制海上貿易的中國實業家精神,清朝政府的命令在海外是無效力的。海上航行的危險,在海外需與之打交道的異邦民族,高度的個人風險和缺乏官方的保護,這些都是與西方海上商人所面臨十分相似的情況。中國人只能靠在外國港口社區的團結,但有時卻常常得到很壞的結果。中國人在馬尼拉和其他地方遭到屠殺,只有忍氣吞聲地默默堅持生存下去;但他們所具有的經商精神,與西方在亞洲的冒險家和有事業精神的官吏一樣頑強。有人提出,儒家傳給了中國學者一種內在的韌性,與推動新教的教徒心態同樣堅忍有力。可以設想,中國商人在謀求經營成就時,有一種可以與西方人相比的勁頭。
這種勁頭或者是為了謀求某種成就,或者是他們出名的投機沖動,遂使中國商人成為條約口岸貿易的主要角色。新型西方商行的早期買辦——經理,來自廣州—澳門講著洋涇浜英語的環境。但上海的發展,是以來自寧波的浙江商人為先驅,寧波是與東北沿海貿易在南端的停泊港口。1860年中國最終對外開放后不久,像怡和洋行這樣的大公司,發現沒有必要派年輕的蘇格蘭人到一些小港口去擔任公司的職員,因為該洋行的廣州或寧波的買辦,能完全像蘇格蘭人一樣單獨處理好貿易業務。
中國條約口岸貿易的發展興盛,同時帶來了運輸業和工業的新技術和外國的新知識,因此也導致了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思想的發展。傳教士郭士立和裨治文等人的開拓性地理著作,引出魏源和徐繼畬在19世紀40年代撰述的地理學著作問世。在數十年后,江南制造總局和廣學會(SDK)的翻譯計劃,像王韜等信奉基督教革新派和新聞工作者,在受有西方風氣的香港和條約口岸的影響下,開始鼓吹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孫逸仙出生于最早的對外港口澳門附近,并曾在香港和檀香山受教育。雖然他是中國現代民族主義的主要倡導人,但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海外度過的。這個事實說明,中國的西化論者一般是來自沿海的人士。
這些時代先驅傳布的新思想,既非全盤來源于外國,也非全盤來源于中國。魏源和徐繼畬都是經世學者,卻表現出對西方技術的興趣;王韜和孫逸仙所關心的,則是民眾的參政問題。20世紀中國改革者們提出的“科學與民主”口號,在19世紀的國內外都有其先聲。
因此,中國的海上聯系,不僅成了西方人入侵的渠道,而且還吸引新的中國領導方式進入上海、天津、九江和漢口等新型城市。越來越多的學生離鄉背井,前往日本和西方去探求拯救祖國之道,脫離了中國的士大夫階級。中國新型從事現代化人士,一般都失了其在農村的根底,結果使許多士大夫人士在農村銷聲匿跡了。1895年以后的一代年輕國民黨革命者,都是不熟悉農村的典型城市人。在通過西方化以拯救中國的努力中,這些年輕的革命黨人掌握了許多方面的西學和西方技術,但常常發現自己與中國的平民百姓已失去了聯系。這些革命黨人要求建立立憲政府,在中國人管理下建造鐵路,要求收回被不平等條約所損害的中國主權。而這些要求,都導致必須廢除滿洲王朝的君主專制制度。所有這些民族主義的要求,都表現出受有外來的影響。
中國革命的第一階段,是以這樣的方式反映的,即主要通過中國沿海為中介,傳播華人和外國人的各種影響。條約口岸使中國商人免受官僚的控制,為從事中國傳統的海外貿易提供機會。對于外國人來說,這種對沿海事業的經營和經濟發展是次要傳統。在原來新加坡和廣州的鴉片和苦力貿易中,表現得最為明顯,既促成了條約口岸混雜社會的形成,也培育了洋務運動和中國的基督教教會;在激起愛國主義和文化自豪感的同時,還培養了個人主義和對科學技術的興趣。
我們還不能詳細描述這種“沿海傳統”,對中國工商業組織和實踐的影響;但在有些范圍內的廣泛影響,其結果已經是很清楚的。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愛國者,很少扎根于農村,以其新的民族主義,把希望寄托在作為國家—文化整體的中國(與外國對比的“中華”),以與外來的民族體制相對抗。對于工業的機械設備和立憲民主的政治制度,以其開始拯救“中國”來說,都是非從國外引進不可的。1900年以后的第一代人,幾乎沒有進行根本性的社會革命的概念,也幾乎沒有這種愿望。當時的全部問題,是為創立統一的中華民族—國家,創造其必要的經濟基礎。
對民族救亡的目的,中國的主要傳統可以提供許多有益的箴言寶典。對國家興盛的目的,可以包括在古代法家“富國強兵”的口號之中,如日本已經做到的那樣。中國人為此目的而構思出各種方略,像是明清時代官員們治國之道的重新應用,即重溫“經世致用”之術,實際是管轄和驅使民眾的古老方式。在嚴密防備下,對民眾施以訓練,被視為實行現代自治的必要先決條件。有人對此稱之為“訓政”。中國的官僚政治傳統,似乎由此可以幫助民眾達到西方式的公共參與目標。
辛亥革命就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具有整個條約口岸時代的矛盾心態。在形式上,辛亥革命與其說是開端,不如說是終結;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王朝逐漸消亡的結果。雖然辛亥革命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民族主義的勝利;也是來自海上的影響,及其進入中國沿海及沿江港口城市的勝利。辛亥革命主要是從日本歸來的留學生組織起來的,其財政上的援助則來自海外的華僑社團。立憲主義和孫逸仙博士的三民主義思想,均來自自由主義的西方。但在1911年省諮議局取得權力的人并不是革命者,而是新型的紳商名流;同時,武人也都成了都督。這些人都信服日本和正在工業化的國家經濟和軍事發展,暴力革命并不是他們所愿望的。
新興的工商業階級也感到有類似的矛盾。現代式的中國銀行,卻成了政府財政的得力附屬機構。銀行以巨額的折扣購買財政部發行的公債,于是造成了明顯處于官僚資本主義和工業企業之間的金融家階級。如本書第12章所指出的,在20世紀20年代一段時期內,上海的商人和北京的知識分子,都一樣廣泛地信奉自由主義的信念。
從19世紀90年代起,人們可以看到,與海上的傳統有著聯系,或帶有其特色的現代中國生活特征。首先是包括基督教等外國事物的走紅和其正當性,然后是傳布日廣的民族主義意識,國家之間為生存而斗爭的緊迫感。隨之而來的是,競爭發展的觀念,科學技術重要性的思想,不受家庭紐帶約束的個人主義概念,模糊的政治權利和立憲政府的政治觀點。最后,構成以上這一切的基礎,是資本主義企業的獨立地位及其對于法律保障的要求。
本卷所突出敘述的這類論題,說明相對于廣袤中原腹地的諸多問題,而沿海中國的問題是有限的。在中國,深層次的問題不在于簡單的發展,和更為廣泛對外交往中的城市生活方式與貿易制度,而這些都是早就孕育在中國的古老社會之中的。相反,中國農村的問題是延續下去還是中斷,是如何重塑傳統秩序,以求重視現代技術、現代平等主義和政治參與的問題。如同我們所看到的那樣,這是一個社會轉型和再生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革命的問題。但是在1911年,中國社會還不能接受革命,其根本的原因,乃是農民群眾存在著政治消極態度和缺乏領導;另一個原因,是出于愛國心而產生的恐懼感,擔心持久的混亂會招致外國的干涉。因此,革命陣營的各派都“接受妥協,讓革命盡快停下來,達成袁世凱當權的協議;其中的決定性因素,是外國勢力的廣泛存在”。
可是,外國的存在,外國人在中國的無孔不入,這對于農業中國的廣大群眾來說,仍然是無足輕重的。傳統的中國農村社會,繼續保持未受城市的急劇變革破壞的風氣。在20世紀20年代,中國新型的民族主義領袖,并不是直接從傳統的農村社會產生的,也不去著重地關心農民的問題。總之,農村中國是一個廣闊的領域,是處于以城市為中心,并受外國激勵的革命者所關心的范圍和能力之外。對此,我們將在這篇導言以外的篇幅中來討論。
中國的社會革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到來,而且也不容易找到一個外國模式。由于中國的農民隊伍無比龐大,又密集和穩定;而社會革命的因素,必須主要從這個社會內部發動起來,不能一蹴而就。這個古老的農業社會,只有被城市—海上的思想(如物質進步的思想)所滲透,為更強烈的商業精神所支配,被新的價值觀(如婦女平等的觀念)所打破,被戰爭、劫掠和破壞所瓦解時,才能逐步地發生變化。所有這一切,都必須一一展示在人們的面前。可是即使是如此,中國的農業社會也絕不是書寫新篇章的白紙。新的啟示,不得不以新的方式而使用舊的詞語來表達,并從舊的因素中創造出新的體系。
中國沿海只是導致變革的一條渠道;事實上,這引出了某種其自身無法完成的任務。古老農業—官僚政治中國存在著造反的傳統,曾經是一些追求千年盛世的教派——像北方的白蓮教的傳統;一些在商業繁盛地區中的兄弟會組織——像南方的三合會的傳統。這種叛亂的傳統是秘密和狂熱的,常常像義和團那樣的消極面貌出現,具有深刻的反理智特性,而且容易變質造成地方上的長期糾紛。因此,在20世紀,曾經為革命化中心的中國腹地和農業—官僚政治主要傳統,到底發生什么情況,是另一個要討論和研究的領域。在這個領域內,甚至較上述簡論的中國海上次要傳統更為復雜,涉及的面也更廣。我們才剛開始了解這個領域中的民間宗教、家族和地區經濟的結構。
本卷以下兩章論述中國經濟和外國勢力的情況,涉及截至40年代后期的一些內容,為第12卷和第13卷提供了一個框架。接下來的第三章,討論袁世凱總統、北京政府和軍閥——主要是華北的政治,直至1928年。第七、八、九三章,追述19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思想和文學發展。第十章和第十一兩章,考察了動蕩的20世紀中期,共產主義運動和國民革命的復雜過程。本卷最后論述進入20世紀30年代的實業界——主要是上海的曲折經歷,以此結束全書。
在第13卷,除了國民政府、日本入侵和中共崛起的歷史外,將考慮本卷沒有論述的民國早期情形,包括地方秩序的改造(士大夫階級發生的變化情況),農民運動的性質,現代科學—學術界的成長,圍繞日本侵略中國的對外關系變化,1937—1949年期間中日大規模的沖突和國共兩黨的決戰。即使探索到更遠的題材范圍,也難以使我們在殘余的中國古代農村社會中,找尋到進行的革命過程。我們由此或許可以理解,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雖然建立在社會革命信仰的基礎上),何以到1928年以后才找到成功的秘訣。根據以上的概述,毛澤東此后的任務,便是如何使用“現代化”取代中國的大陸傳統,即中國腹地的農業—官僚政治和地方—商業秩序。在這項工作中,毛澤東面臨沿海的中國遺產,即口岸城市的工業技術和對外貿易,雖然這些似乎已不再是次要傳統了。
很明顯,沿海中國和大陸中國都是抽象提法,其界限是模糊的——這樣的提法是啟發性的詞語,而不是用來分析的辦法。可是,這樣卻揭示了中國20世紀歷史的一個令人難解的大問題——工業革命和社會革命之間,既有相互吻合,又有相互沖突的變化。無疑,這兩個傳統——一個是物質科學技術發展的傳統,另一個是為改變社會階級結構而進行道義改革運動的傳統,兩者于大部分革命中交織在一起。但是,近幾十年來螺旋式曲折的政治運動說明,現代中國是獨特的處于牢固的大陸傳統和沿海傳統之間錯誤的分界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