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隋唐史(589-906年)
- (英)崔瑞德
- 6408字
- 2019-01-04 18:50:17
在6世紀的最后25年,中國在政治上已經分裂了將近300年,這是中國歷史中最漫長的分裂期。隋朝結束了這一分裂期,掃清了分裂期遺留下來的大部分制度上的瓦礫,并為一個新的統一國家和社會打下了基礎。以后的許多朝代都從隋的成就中得益,但最直接的受惠者則是偉大的唐王朝(618—907年),它建立在隋的基礎之上,并在近三百年的時期內,左右了整個東亞的文化和政治。
這一章面對的問題是,如何評價隋朝的成就,和如何對這一時期在中國歷史中的重要性作出估計。如同許多歷史學家所說,隋在結束舊秩序、清除幾個世紀積累的渣滓和建立一個新型的帝國等方面與秦朝(公元前221至前207年)一樣,但這樣說是不夠的。就事論事這無疑是對的,但我們只有在考慮了6世紀中國遠為廣袤的版圖和復雜性并初步衡量各種新力量——例如草原入侵者、佛教和道教傳播的影響——以后,才能了解隋朝各項成就的特點。
因此,我想將本章分成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有關6世紀中國的報道,它將展示出分裂時期遺留下來的某些外貌、文化差別和各具鮮明特征的生活類型。第二部分概述重新統一者和新秩序的創建者隋文帝的性格、生活作風、政治哲學和統治方式,另外還有關于他的主要顧問的簡要敘述。第三部分討論隋在建立新的統一的制度化秩序時面臨的主要問題和采取的措施。第四部分是對第二代皇帝——煬帝——的概述,內容與有關他的父親的敘述相似。第五部分報道煬帝在位時鞏固其政權的步驟、他創造的新事物和最后他的戲劇性的毀滅。
6世紀的中國
6世紀中國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它的文化的多樣化及地區的和種族的差異和不相容性。在317年,當中國人的北方喪失給匈奴民族后,長江流域及以南在幾個世紀中已發展了一種獨特的文明。在“夷狄”控制了中國文化的發源地和中心地后不久,許多中國人——特別是上層階級的中國人——紛紛南逃。在地處亞熱帶、地形完全與北方不同和尚待殖民的南方,北人感到很不自在。在最初,他們被南方有基業的家族稱為僑人,而北人則反唇相譏,稱南人為土著,盡管這些土著繼承了以前的楚國或吳國的大部分獨特的文化。許多北人的舉止如同異鄉之客,滿懷戀鄉之情和厭世思想,夢想有朝一日重返故土。但收復故土的一次次企圖都歸于失敗,經過了幾十年乃至幾個世紀,移來的北人逐漸適應了環境,并參加了發展獨特的南方文明的活動。
文化保守主義有時逐漸演變成沙文主義,它是這一時期南方的特征(在本章,“南方”指的是沿長江中下游及其支流再加上東至杭州灣沿海的整個開化區)。它的表現有許多形式:公開宣稱自己繼承和保持了大漢(公元前206—220年)的遺產,即漢代的古典傳統、制度、文學風格、禮儀、音樂和風俗。事實上,許多這些傳統在南方的環境中已起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建康(今南京)諸帝不顧他們政治上的虛弱,也要照搬漢天子的一套禮儀;學者為他們的古典學術的正統性,文人為他們作品文字的典雅而自鳴得意。整個上層階級為了表示他們合乎規范和通曉文學,試圖保存洛陽方言,這是他們的祖先一度在一個統一帝國的京師聽說的語言。在南方的主要文明中心——揚州和建康周圍的長江下游——以外,移民的工作繼續進行:土著被消滅、同化或驅趕;中國的農業得以普及;村鎮寺院在荒蕪之地涌現出來。這就是正史中描述的景象的未被人注意的背景。在這幾個世紀中,這塊地區的中國農業、行政和稅收在遠比北方故土富饒的環境中緩慢發展,給主要的定居中心帶來了財富,使有的人能過上一種豪華雅致的上層生活。
到6世紀中葉,“南方”的生活方式已經出現,這里略舉它的幾個特點。有些北方紀歲的節日已經移植到南方;另一些每年奉行的習俗則以古代南方傳統為依據。這時的僑居者已發現他們愛吃的面食的代用品——大米。稱呼和迎候他人的方式已與北方的方式截然不同。南方的婦女更加深居簡出,納妾現象也比北方更普遍。南方的婚葬之事及舉行的一些禮儀遠比北方講究。北人重視幾代同堂,而南人則喜歡夫妻另立門戶。衣食及習慣都有它們明顯的南方風格。
中國分裂后不到一個世紀,“南人”之稱不再被用作“土著”的貶詞,而逐漸成為“中國人”的同義詞。南人,包括北方來的移民,已經依戀于他們的作風、他們的溫柔的方式和南方山清水秀的景色。他們已經感到北人粗魯,對北方的習俗、古典學術和文學作品流露出輕蔑之意。一位南方文人說北方文學猶如“驢鳴犬吠”。人們從當時的民謠中,可以感到南方的某種溫柔和給人以美感的特質。以下即是一例:
朝發桂蘭渚,晝息桑榆下。
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317年以后,北方較干旱的平原出現了另一種不同文明的演變。在一個多世紀中,北方屢次遭到異族爭奪領土的激烈斗爭的蹂躪。農民不斷被征去服兵役和勞役。掠奪居民聚居地和屠殺居民之事屢見不鮮,種族內部的暴力和仇恨也成了北方獨特的情況。在這種可怕的時代,有些中國的士紳門第由于它們能以擅長的政治和文學藝術向一個所謂的征服者效勞而得以幸存;它們往往通過與異族統治精英通婚,學習它們的語言和采用它們的某些生活方式來維系自己的脆弱的地位。許多中國農民已處于半農奴的狀態,并承受了橫征暴斂的負擔。所有階級都在朝不保夕的環境中生活。
386年開始躍居為地區性強國的北魏,逐步引進了一項穩定局勢的措施。早期魏國的鮮卑族統治者是強悍的騎士,多年來他們緩慢地采用了越來越多的中國的文明生活方式。早在398年,魏國的統治者命令在今山西北部的大同附近的舊居民區建立中國式的京都,其格局象征中國王朝的氣派,這體現了他們長期追求的目標。京城呈長方形,圍以朝著羅盤四個方向的城墻,有傳統的宗廟和大圓丘等。這些不久前的游牧騎士以此來表示他們成為中國式的統治者和使“仁風被于四海”的意圖。但通往這一目標的道路并不平坦,而且鮮卑族有返祖傾向的人也不時警惕這一趨向。魏的統治者們最初的制度安排是在自己的部落方式和一個農業帝國的必備條件之間進行調和。他們由此朝中國式官僚國家這一方向發展,雖然在這一機構中大部分高級職位和許多特權仍保留在鮮卑貴族之手。此外,對武功和軍職的重視遠遠超過了文職和文學才能,這部分地反映了他們的傳統,部分地反映了當時的需要。
全面的漢化措施在孝文帝執政時(471—499年)實行:廢除鮮卑族的迷信而代之以中國尊奉的信仰和習俗;采用中國特有的選拔制度;鼓勵與中國人通婚;進行土地改革——引進所謂的均田制;恢復儒家思想為國教,禁止在宮廷使用鮮卑語;采用中國的姓氏;也許最重要的是,從干草原邊境的故土遷向洛陽建都,這里是充分反映中國王朝權力之地。
這一系列漢化措施引起了強烈的反應,北方一批憤怒和懷有報復心理的集團聯合起來發動叛亂(“六鎮之亂”)。這次叛亂由依戀故土和祖制并對洛陽的漢化政體深為不滿的貴族領導,參與者為職業軍人,他們是流放在長城一帶的囚徒、戍卒和與其主人同樣心懷不滿的部落民組成的成分復雜的集團。這個集團在怨恨情緒和鮮卑民族沙文主義的推動下,于523年在中原發動叛亂。大屠殺隨之而來:一個鮮卑領袖殺了洛陽宮廷中的1000多名中國顯貴,其中包括皇太后。這里不再敘述以后發生的形形色色的勾結和陰謀。534年,鮮卑帝國分裂成兩部分:一為更加漢化的東魏,它以鄴城(河南)為都;一為漢化程度較差的西魏,以陜西南部關中平原的長安為都。550年,東魏改為北齊,556年西魏被北周替代。兩國為控制整個華北而展開了生死斗爭;557年北周打敗了它東邊的對手并奪取了它的領土——包括從長城至淮河流域的全部富饒和人煙稠密的平原。
在隋重新統一全國前的幾十年,被階級和財富差別激化的種族對抗在北方的兩國中特別明顯。戰爭、地方動亂和屠殺之慘使中國人和鮮卑人都感到生命和財產危在旦夕。東魏的創業人在537年談到了種族和階級對抗給他造成的困境。他指出他的許多督將的家屬都在西魏(那里在549年恢復了鮮卑族的姓氏),西魏的統治者決心誘使這些官員為之效勞。另外,他又嘲笑地說:“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梁武帝,502—549年在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他接著說若非蕭衍謹慎行事,他的督將就會跑到西魏,他的漢族士紳就會擁立南方的武帝。他問道:“人物流散,何以為國?”
盡管局勢如此緊張和混亂,北方的文明,特別是西北的文明,仍以鮮明的特點向前發展。它具有與眾不同的尚武精神色彩,不論是漢人或是“夷狄”,都崇尚武功,喜愛狩獵,喜歡良馬和獵犬獵鷹。北方對中亞和西亞的影響一直遠比南方開放,而且以后繼續如此,這種表現可以從雕刻、建筑、舞蹈、音樂和服飾中看出。可能是在草原傳統的影響下,北方的婦女要干活和擔負各種責任。一位南方的旁觀者描述說她們忙忙碌碌,操持各種家務,并為家庭利益對政治進程施加影響。北方的家庭一般保持一夫一妻制,大家庭是標準形式。中國的士紳門第非常認真地捍衛古典傳統,這不但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且也確保它們不致像農民那樣淪落到無人保護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對古典經籍注釋的進一步發揮當然是不可能的,能保持傳統就足夠了。據說北人比其南方的遠親更加開朗和坦率,他們的風俗和禮儀比較淳樸,衣著和稱呼也是如此。生活較南人艱苦。這可以從以下一首當時的北方民歌看出:
快馬常苦瘦,剿兒常苦貧。
黃禾起羸馬,有錢始作人。
(《幽州馬客吟歌辭》)
有一條劃分南北兩個區域的生態線有助于說明不久前才出現的南北歷史和文化的差別:線的北方是粟麥文化區,那里有成群的牲畜;線的南方是水稻種植區,那里有豐富的海魚和江、湖魚的資源。這兩個地帶的人口也大不相同。帝國在重新統一后,南方只有總人口的16%左右,并且幾乎完全集中在沿長江的主要中心;其內地基本上是未開發的荒野,那里有敵視外人的土著、難以逾越的自然障礙、瘧疾和其他疾病,使得以后幾個世紀中國的移民工作進展得既緩慢,又艱苦。
南北兩大地帶并不限于文化的差別。如上所述,南方包括一些漢人的居民中心和居民地帶,在它們之外是土著居住的內地,史料稱這里的形形色色的集團為“蠻”,它們是居住在今云南和貴州兩省大部分地區的操藏緬語的部落和居住在延伸至今越南的中國南方海岸的傣語民族。在西面較遠的四川,成都周圍的肥沃平原為漢人的主要定居中心。土著部落居住在周圍高地,沿西面多山的邊境則是西藏的部落民族。漢人與所有這些民族進行長期斗爭,時而殺戮他們,時而奴役他們,并慢慢地漢化他們的生活方式。少數派往土著區的中國行政官“被同化”,但其中大部分人不屈不撓地堅持工作,發展了各種各樣的殖民技術。但在6世紀,中國文化的中心很少遠離土著定居地,通婚是普遍現象;雖然記載當時種族歷史情況的材料尚未被充分利用,但我們可以設想土著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相當大的。
這一時期北方的特點是復雜的混合種族和混合文化:自3世紀后期以來,不同血統的民族一批批來到。它們與中國人和其他入侵民族通婚。盡管孝文帝采取漢化政策,但如上所述,設法重新樹立草原文化鮮明特征的反作用力依然存在。沿陸地邊境,北方的混合文化逐漸消失而讓位于草原民族的文化。在西部和北部的戍軍市鎮及著名的馬市,人們確實能看到控制這些市鎮的北朝力量的具體跡象,但人民——士兵、馬販子、商人和當地農民——可能普遍都是混血兒。
上面已提到北魏分成西魏和東魏。它們之間的邊境不僅是政治分界線,而且是一條已存在近兩千年的文化分水嶺。西魏的京都位于高原中心,三面環山,中國人稱之為關中。從東面看,它是一座天然堡壘,對中國其他地方的幾次征戰都由此開始。往西,西魏沿其北側為干草原和南側為山區的河西走廊向外延伸。北方西部這一地區的文化與草原文化較為接近,那里的人民是優秀的騎士和武士,人們在他們身上很難看到傳統的中國文化。
東魏在許多方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位于淮河以北到長城的大平原上。這一黃河、淮河及其支流灌溉的地區在6世紀是中國生產力最高、人口眾多的定居區;當時它幾乎擁有中國人口的三分之二。雖然幾個世紀的外患和外來統治給這一地區留下了深刻的創傷,它仍比西魏保存稍多的中國古文化。由于遠為富饒和穩定,社會上層的生活往往是奢侈的,城市比中國西部和南部的要活躍和繁榮。
佛教從最初在中國出現以來已有約500年,它此時已成為表現于社會生活各方面的一大特征。佛堂和寺院星羅棋布,寺廟和佛塔的輪廓給城市上空增添了生氣。人們走不多遠,就會遇到成群的前往各大佛堂進香的僧眾或香客。南方和北方的統治者和上層人物都是佛教熱誠的施主,他們把大量土地和財富施舍給寺院,并經常把自己的宅院用于做佛事,宗教生活成了那些好冥想的、厭世的和尋求隱居生活的人的另一種抉擇。尼姑庵(有的非常富裕)通常成了名門遺孀或已死王公所有妻妾婢女的隱居之地。但民間形式的佛教也已深入農村,那里各種各樣的迷信組織大批涌現。農民遵循的全部古老的儀式都打上了佛教的烙印,因此農民和上層人物的生活都重視佛教的節假日。這樣,除了中國的傳統,佛教也充當了這些不同地區和不同文化的強有力的共同紐帶。
在隋朝崛起前的半個世紀,毗鄰江淮的地區曾是敵對力量的戰場。無數外交陰謀和連年戰爭的結果使得西北勢力穩步擴大。在長江上游,現今的四川地區在552年被西魏軍隊所攻占,這是梁朝某王力圖另立國家這一招災惹禍活動的結果。另一個梁王在長江中游的江陵設行都,他在那里作為梁元帝進行過短暫的統治(552—554年),他的朝臣討論了能否沿江而下返回仍在叛亂者侯景之手的梁朝故都建康及返回的時間。在554年,西北的一支強大軍隊南下直逼江陵,打敗了梁軍,俘虜并殺了元帝及其朝臣,屠殺了城中的大部分社會精英,并把幸存者押送至京師長安。西魏于是在長江中游建立了一個傀儡國家,其首府設在江陵。這就是后梁,它一直維持到587年隋伺機把它滅掉時為止。到了554年,西北政權就這樣控制了四川和長江中游的大部分地區(包括湖北富饒的平原)。
就在這樣半個世紀中,長江以南各地的權力斗爭已經變得曠日持久和錯綜復雜。侯景發動的殘酷的反梁大叛亂(548—552年)破壞了整個地區。他的軍隊占領并洗劫了京師建康,在洗劫中實際上消滅了南方的許多有財有勢的門第。激烈的戰斗隨之而來,在斗爭的過程中,侯景在552年被一個出身微賤的將領陳霸先的軍隊殺死。陳霸先在開始時滿足于與另一位得勝的將領分享權力和保持他們擁立的梁朝末代皇帝的合法外貌。但到557年,他清除了對手,廢黜了梁帝,并自立為陳朝的第一代皇帝。
但陳霸先及其繼位者所控制的南方,要比他們的建康的前輩控制的地盤小得多。四川和長江中游已經丟失。侯景的叛亂迫使許多地方領袖在村鎮筑壘自固,并集結自己的軍隊和在附近招兵買馬,最后就成了地方的大小豪強。陳消滅了其中的幾個,但對最強大的卻干脆通過適當的加封來承認他們的實際權力。
雖然陳王朝的力量有限,但它的第四代皇帝(569—582年在位)由于出現了一個良機而情不自禁地想收復長江以北早已被北方占領的一些富饒之地。北周從長安派一使節去見陳朝的統治者,建議兩國聯合進攻當時控制從長江以北直至長城的大平原的北齊帝國,如果聯合行動成功,兩國將瓜分這一帝國。陳朝統治者同意這一狡詐的建議,派軍隊北上,并在575年打敗了同時遭北周進攻的北齊軍隊。陳朝于是吞并了淮河和長江之間的富饒的土地。但領土的擴大為時很短,因為577年周滅齊后,就把強大的戰爭機器轉向以前的盟友,并把他們徹底擊潰。陳軍被打垮或被俘虜,大量戰爭物資喪失,建康王朝的力量被嚴重地削弱。周朝此時控制了整個華北、湖北和長江中游,再加上西部的四川省。陳朝由于其西側被人占領,由于侯景叛亂削弱了其內部控制和生產能力,由于其軍隊幾乎被北周擊潰,只剩下其先輩力量的一小部分。更增加陳朝困難的是,在583年即位的這位皇帝在中國史籍中以其驕奢淫逸和前后乖舛而臭名昭著。即使我們認為正史中對他的昏庸行為的描述有所夸大而置之不論(我們也必須做到這點),他仍是一個萎靡不振的廢物。在6世紀80年代的任何時候,從北方的角度觀察,陳朝看來一定是一個容易征服的對象。它之所以能茍延殘喘,最初是因為北周宮廷不穩,然后是因為隋朝的開國者(他在581年把北周推翻)忙于鎮壓反抗和鞏固其政權。直到588—589年,他才終于準備進軍南下,開始其恢復帝國政治和文化統一的漫長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