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曾少年(上冊)(9)
- 九夜茴“虐心小說”合集
- 九夜茴
- 4913字
- 2017-03-31 17:41:26
萌芽(2)
其實學(xué)雷鋒日那天對我來說不過是又一次集體嘲笑,我已經(jīng)習(xí)慣到麻木的程度了。我推著自行車從校門口走過,被孫泰身邊的那幫男孩圍起來,他們爭著要學(xué)雷鋒,把我的車推到孫泰面前,裝模作樣地給車胎打氣。一邊打一邊唱著那些歌謠,有手欠的,還把我車條上的車珠揪下來幾個,塞到一旁孫泰的帽衫里。也許那天真的是被鬧急了,孫泰煩躁起來,他一把搶過我的車,往地上一摔,大聲嚷:“你快滾!”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親緣范圍外的人罵,也是我第一次體會語言的殺傷力。我屈辱極了,那個完整的我在學(xué)校門口,在這么多人面前被孫泰撕成碎片。我想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是失了魂魄的女鬼,只等噴一口血出來,就徹底死透了。周圍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我哭了,實在忍不住哭了,我慢慢蹭過去,扶起自己的車,然后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那里。
在淚水的余光里,我看見了一旁的秦川。他和那幫常在校門口的小混混就那么站著,手里的煙頭燒了大半,一陣風(fēng)來,吹落了煙灰。
我更難過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讓他把這么狼狽的我和小院里的那個淘氣、愛笑、會跟他抬杠、跟他一起度過了那么美好童年的謝喬聯(lián)系起來。
現(xiàn)在這個謝喬,就像小時候被他折斷了翅膀的蜻蜓,再也飛不起來了。
6
晚上回家我做了個夢,夢是灰色的,上下顛倒的,那大概是吳大小姐去世那天,我從她家的院子里跑出來,在已經(jīng)被拆毀的胡同里一路狂奔,一個人都沒有,烏鴉在腳下飛,路在頭發(fā)上面飄,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春夏秋冬。我跑得氣喘吁吁的,想回家卻怎么也回不去。我似乎也知道那是夢,卻覺得自己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但轉(zhuǎn)頭想想,醒不過來也好。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秦川的聲音,就像當(dāng)初他在院門口等著我時那樣,他呼喚我的名字,穿越了時空,那一嗓門聲嘶力竭的“喬喬”一下把我驚醒了。
我恍過神時,已經(jīng)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卡通鬧鐘適時地叫起“該起床啦”,我沮喪地關(guān)了它,上學(xué)對我來說分明是苦難,但是我又不得不準(zhǔn)時準(zhǔn)點奔赴。
我以為那是與以往一樣煩躁苦悶的一天,壓根就沒想到一早會在校門口碰見秦川,他們一般都是下午放學(xué)那會兒才過來呢。更沒想到的是,孫泰竟然會跟他站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孫泰被秦川他們圍在了中間,他臉色蒼白,顯然受到了驚嚇,而秦川那冷酷的表情,也是我從沒見過的。正是上學(xué)的高峰,路過的同學(xué)一邊盡量遠(yuǎn)離他們,一邊忍不住地張望議論。
我?guī)缀醯沧驳貜淖孕熊嚿舷聛恚裁磁c秦川好久沒說話這樣的事全都拋在了腦后,我湊到他跟前,慌張地問:“你干什么?”
“你起開。”這是分開這么久以來,我與秦川說的第一句話。
秦川推搡著孫泰走了,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其實孫泰與其說走,倒不如說被架著,兩個四二一中的學(xué)生緊緊貼著他,他想不走都不行。從后面看起來,孫泰佝僂著的背影瑟縮成了一團(tuán),我納悶地看來看去,再也看不出半點小船哥的模樣。
我急忙跟上他們,可秦川卻把他領(lǐng)進(jìn)了胡同里的男廁所,里面本來還有個蹲茅坑的小男孩,嚇得提著褲子跑了出來。廁所門被他們“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鎖死,我趕上去使勁拍門,可他們誰也不給我開,里面的聲音我也聽不清楚,只時不時傳出幾聲悶響。
“秦川!開門!你快開門!”我不停地呼喊,可根本沒人應(yīng)我,我有點害怕,不知孫泰怎么得罪了秦川他們,四二一中的學(xué)生已經(jīng)被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妖魔化了,我擔(dān)心真出什么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廁所門才緩緩打開了,孫泰走在最前面,我以為他一定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倒沒有,只是身上的校服不太整齊,整個人也蔫蔫的,很狼狽的樣子。他看著我,囁嚅著想說些什么,但是又說不出口,臉漲得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身后的秦川狠狠點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出聲:“謝喬,對不起。”
說實話,最開始我也幻想過孫泰在眾人面前回護(hù)我,在別人都嘲笑我的時候伸出手拉住我,在最失落的時候也能默默跟我一頭兒。可是他從沒有過,他就是我落井之后掉下的那塊大石,是我扒在懸崖邊搖搖欲墜時踩過來的那一腳。談不上恨他,也不是討厭,就是對這個人無視且無感了。
在他身上,我知道了喜歡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但也同樣知道了,不被喜歡的人喜歡是一種什么感覺。喜歡上別人時付出的一切勇敢、得到的一切歡愉,都會在獲知他不喜歡你的那一刻,一點不留地反噬到你身上。喜歡得多用力,就有多疼。
但不管怎么說,這句遲來的道歉,還是讓我心里舒坦了些,而孫泰這一副窩囊廢的樣子,又讓我覺得丟臉。偏偏秦川這個不識時務(wù)的大傻帽走上前來,哥們似的一把攬住孫泰的肩膀,邀功似的對我說:“你不是喜歡他嗎?我警告他,讓他對你好點!”
我氣得漲紅了臉,看都不看孫泰一眼,只沖著秦川大聲喊:“他算哪根蔥啊!誰喜歡他啊!臭秦始皇!”
我說完就扭頭走了,根本不管身后的人怎樣石化在了當(dāng)場,不管孫泰的臉是像豬肝還是豬腰子,不管秦川有沒有又氣歪了鼻子。
我只覺得長出了一口惡氣,這么長時間里丟掉的面子,終于被我撿了回來。
春風(fēng)吹在臉上,朝陽穿過教學(xué)樓映了我一身金色,我揚著頭笑起來,心想算了,下次見到秦川再跟他道歉加道謝吧!
7
我度過了入學(xué)以來最安靜的一天。別說嘲笑聲,就連招呼聲都沒有了。早上校門口的一幕被很多同學(xué)看到了,再加上后一撥人又目睹了男廁所那一幕,事件迅速蔓延,然后被夸大被傳播,到最后被演繹成了江湖故事黑幫傳說。結(jié)論就是:謝喬背后有人罩著,那人是四二一中的老大。作為被老大罩著的女人,我感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禮遇與敬畏。課間上廁所的時候,往常我都是被女生圍觀著竊笑,偶爾還會被“不小心”濺上些水池子里的水,現(xiàn)在則是隊都不用排,大家齊齊讓開,把最里面唯一一個有門的蹲坑讓給我用;到樓道打水的時候,往常都是被一再故意加塞,現(xiàn)在則是只要我站在隊伍里,排在我前面的人就會自動消失,我成了永遠(yuǎn)的第一個,而第二個則跟我保持五米以上距離;中午拿飯的時候,以前都是菜湯灑出來的盒飯才會留給我,現(xiàn)在則是我伸手時其他人都縮回手,我想拿哪盒拿哪盒。
我眼風(fēng)所到之處,大家都會瑟縮地抖一抖。這感覺真是……又爽又寂寞啊!
放學(xué)時我在校門口又見到了秦川,他繃著臉,一邊用余光看我一邊抽煙,我推著車走到他跟前,直盯著他的眼睛,他還是不理我,直到我實在忍不住咧嘴笑起來,他這才也笑了。
“你丫什么眼光啊!瞧他那樣,我都懶得打他。”秦川不屑地說。“討厭!不許說臟話!”我踹了他一腳,“為什么他們都說你是四二一中的老大啊?”我從上到下打量他,覺得他除了比搬家時又高了些,沒什么太大變化,怎么轉(zhuǎn)眼進(jìn)了中學(xué)就呼風(fēng)喚雨起來了?
“當(dāng)然是打出來的啦!”秦川搓了搓額前的頭發(fā)故意耍帥,本來的刺頭被他搓得生生豎起來一塊,看上去特別可笑,可他完全沒看出我眼里的笑意,自顧自地捅捅身旁的一個小混混,“大龍,給她講講。”
大龍比秦川還要多躥出半個頭,以前我就老看見他,離遠(yuǎn)了看時覺得他人高馬大虎著個臉恐怖得不得了,可現(xiàn)在離近了看卻覺得他沒什么可怕的,尤其看到他襯衫前襟上的油漬和黑黑的袖口時,就更沒畏懼感了。
“是的是的!當(dāng)時老大在食堂打飯,結(jié)果被原來的老大強(qiáng)哥——啊,李強(qiáng)——把飯盒撞翻了,結(jié)果他也不道歉,結(jié)果老大就沖上去把他狠了一頓,結(jié)果……”
大龍不停地“結(jié)果”還是沒結(jié)果出個所以然來,秦川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也知道我最喜歡吃燒茄子了,趕上丫倒霉,那天正巧是這個菜,我們學(xué)校食堂就做燒茄子好吃,我好不容易才打上,一口沒吃呢,香味兒都沒來得及聞就讓丫給撞翻了,那我能干么?打呀!打完我才知道,他據(jù)說就是我們學(xué)校老大,這一架之后他被我打那么慘肯定不能是老大了啊,皇帝輪流坐,今天就到我家啦,哈哈哈。”
秦川一邊說一邊仰天長笑起來,周圍那幾個混混也附和著一起笑,我扯著嘴角一點都笑不出來,深深為四二一中學(xué)所謂老大和老大兄弟們的低智低能擔(dān)憂。
“如果那天是青椒炒雞蛋呢?”“那就算了唄,反正我也不愛吃。”
秦川無所謂地?fù)]揮手又笑起來,大龍他們繼續(xù)跟著笑,但明顯笑得牽強(qiáng)起來,顯然他們也在為自己老大的智商擔(dān)心。
“我回家了……”我一臉黑線地推起車。“別別別啊,一起喝個汽水吧!”秦川拉住我的車把,轉(zhuǎn)頭吩咐起來,“去買兩瓶黑加侖!”大龍應(yīng)聲而去,既然是我最喜歡的黑加侖,我也就不爭氣地停在了原地。從那天起,在燈花中學(xué)校門口的四二一小混混聚會中,多了一個穿校服的嬌小身影。倒不是我棄明投暗,只是在燈花沒人敢惹我,也沒人敢和我玩,我這是被逼上梁山罷了。當(dāng)然,在我看來,秦川他們真不算是綠林好漢,頂多是幫烏合之眾。
不過,正因為有了這幫烏合之眾,我才總算有了朋友。
8
1997年,香港要回歸了。和回歸日期一起日益臨近的,是我的生理期。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姨媽”都這樣,對比它之后每次的來勢洶洶,它最初出現(xiàn)的時候是那么悄無聲息,以至于最先發(fā)現(xiàn)的竟然不是我本人,而是秦川。我是在校門口興高采烈地跟秦川和大龍聊天時,突然被秦川拉住的,他不由分說脫了他的格子襯衫,上前兩步把我緊緊裹在了里面。“你干嗎?”我莫名其妙。“你快把襯衫系腰上!”他很不自然地說。“為什么?我不!”我以為是他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不配合地掙扎。“你快點!”秦川急了,干脆自己來幫我擋。“哎喲,我不系!屁簾兒似的多難看啊!”
“你!”“我什么我!”
“你……你來那個了!”“哪個?”我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大龍看我們嘀嘀咕咕的,跟上來問:“老大,怎么了?”
“你去買冰棍去!不對!買汽水!不冰的!”秦川氣急敗壞地支開大龍。“你到底要干嗎?”我看大龍走遠(yuǎn),抱著手問。“你不會沒有過呢吧?”秦川漲紅了臉。
“什么沒有過啊!”
“就是那個!你們女的每月來的那個!”我一下蒙住,猛然意識到他指的是什么了。那時我隱隱約約知道女孩都會有月經(jīng)初潮,上體育課時總會有一兩個女生舉手說不舒服,那節(jié)課就可以休息。劉雯雯就是一個,每每舉手,她都帶著一股驕傲的神秘。但具體月經(jīng)是怎么回事,其實我一點都不懂,我們家里人有著中國式家庭傳統(tǒng)的羞怯,大人不會給孩子細(xì)講這些,而學(xué)校的生理衛(wèi)生課也都是在男生的一片竊笑中將這部分知識匆匆?guī)н^。我從來沒為初潮的到來做過準(zhǔn)備,壓根沒想到它竟然會來得這么快、這么隨意。
我像稻草人一樣干巴巴地站在原地,緊緊裹著秦川的襯衫,他腳蹭著地,不自在地說:“褲子沾上了,你先用襯衫遮著,去……去買衛(wèi)生巾吧。”
“衛(wèi)生巾”三個字讓我倆一起紅了臉,我轉(zhuǎn)身奔去小賣部,正碰上買了汽水出來的大龍,他笑呵呵地說:“喬喬,老大又讓你買什么?我?guī)湍阗I?”
“不用!”我沒好氣地答。最終秦川的襯衫幫我度過了初潮的小小危機(jī),而把襯衫還給他時,我沒說謝謝,反倒小聲嘀咕了句流氓,把他氣得大罵我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我反唇相譏他什么都懂,他則嘲笑我居然連這都不懂。不管怎么說,這事被他這么清楚地知道,還是挺丟人的。
男孩女孩會長成少男少女,然后再變成男人女人,這是發(fā)生一切故事的前提。秦川變粗了嗓子,而我則開始每個月迎接一次“大姨媽”,我們漸漸不同,悄悄萌發(fā)著重要的變化,變成彼此不熟悉的樣子,卻又更加地想相互接近。
香港回歸是件空前的大事,整個燈花中學(xué)初中部都參加了回歸當(dāng)晚的慶祝表演活動,初二的任務(wù)是到天安門廣場跳集體舞,全年級的同學(xué)幾乎都參與了彩排,只有極少數(shù)特殊體形或是學(xué)習(xí)極差的人被排除在外,而我則是其中之一。
我既不是特殊體形,學(xué)習(xí)也不算差,但是在上交的學(xué)生名單里,作為文藝委員的劉雯雯就是沒把我的名字寫上去。她沒問班主任的意見也沒問我的意見,就那么理所當(dāng)然地把我給忽略了,當(dāng)然,事后也沒人對此提出異議。只有我自己憤憤地跟秦川抱怨,可他卻大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天天在日頭下面曬著跳什么《掀起你的蓋頭來》才真該抗議呢。
7月1日那天同學(xué)們早早就去學(xué)校集合了,我一個人悶在院子里陪著小愉一起數(shù)喇叭花的花籽。小愉是我小叔的女兒,是秦川他們搬走那年出生的,整比我小了一輪。她大舌頭,從小喊不準(zhǔn)我的名字,總把“喬喬姐姐”喊成“喬喬仔仔”。悶熱的天氣,不能去天安門看熱鬧,又被小屁孩追著喊“喬喬仔仔”,實在令我心煩得不得了。
正郁悶著,院門忽然打開了一道縫,一個捏著鼻子細(xì)聲細(xì)氣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喬喬仔仔,出來玩!”
是秦川。他知道自己不被我奶奶待見,只要遇見我奶奶總會被數(shù)落幾句,要么說他頭發(fā)長,要么說他衣服邋遢,有好幾次還差點被老太太聞出身上的煙味。所以他每回找我連院門都不敢進(jìn),都要先觀察地形,確認(rèn)沒有我奶奶在周圍轉(zhuǎn)悠,才敢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