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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曾少年(上冊)(7)

蕊初(7)

小船哥已經無數次地拉起秦茜的手了,那個時候我并不懂什么是嫉妒,只是看到他們手拉手站在一起的樣子,會有點小小的難過。總算有一天,終于輪到了我,直到現在我都能回憶起當時滿滿的期待,以至于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能夠拉住小船哥的手成了我最大的愿望,而仿佛從那天開始,一切又都注定難以企及。

“看,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看,她的臉頰像蘋果一樣紅!看,她的頭發像烏黑的木頭一樣!她就是白雪公主!”

小船哥一步步走向我,他離我越來越近了,我能感覺到他已經彎下了腰,向我笑瞇瞇地伸出了手,我有些迫不及待要睜開眼了,因為我已經看過了無數次,這個時候小船哥的笑容,最好看了。

“筱舟!”我聽見何叔叔的聲音。“筱舟!”小船哥停了下來。“回家吧!”

大家都停了下來,我不得不睜開了眼。小船哥已經從花壇上走了下去,走到何叔叔身旁,他們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小船哥就跟著何叔叔走了。我忘記他是怎么跟我告別的了,也不記得大家是怎樣一哄而散,我只記得過了好久,都還是我一個人坐在花壇中央,旁邊還有月季花的香氣,可我卻哭了起來。我演的分明不是白雪公主,而是灰姑娘,比她還可憐的是,我還沒遇見王子,午夜鐘聲就敲響,魔法就消失了。

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我就是覺得,我再也拉不到小船哥的手了。小孩子的預感,真的很靈。

22

我是回家以后才明白為什么小船哥、秦茜、秦川都被叫回去了——他們都要搬走了。

奶奶家的院子是私房,當年爺爺被劃成右派,房子才分出來,分別住進了辛、何兩家。秦川他們家原本就在胡同里住,因為人口眾多特別困難,又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所以又占了我們家的兩間房。爺爺去世之后被平反,這些年奶奶總是跑北京市落實政策辦公室,想要解決我們家的房子問題。那個簡稱“市落辦”的地方說,只要能解決這三家人的住房,原本被占用的房子就能退給我們家。這次危舊房拆遷,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奶奶這些天已經分別跟幾家人商量好,他們要從我們的小院里搬出去了。

剛知道的那天,我哭得歇斯底里,但是院子里四處都亂哄哄的,沒人理我這個小丫頭,我媽干脆把我推出了院門,讓我少鬧哄。

我站在門口抽抽搭搭的,姚阿姨進進出出打包她裁縫店里的東西,抽空塞給我一塊大大泡泡糖,秦奶奶怕她媳婦扔了她那些破爛,自己扎包袱皮,見到我也只是像平常那樣逗一句:“小妞子又掉金豆啦?”何叔叔和李阿姨抬走了一架鋼絲床,要處理給胡同口收廢品的,嫌我在門口礙事,我只好訕訕地回到了屋里。

人生這場筵席聚聚散散,怎么也不是我哭兩鼻子就能改變的。北京入了深秋,小船哥他們家先搬走了。臨走之前,小船哥把他的小人書都認真地封在一個紙盒子里送給了我。我們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小馬扎上,我哭著問他能不能不走,他笑著搖了搖頭。“小船哥,你們要搬到什么地方去?”“太陽宮。”

“那兒是太陽的家?”就像相信紅領巾是戰士的鮮血染成的一樣,我也相信太陽宮里住著一個太陽。

“大概是吧。”“離我很遠嗎?”

“挺遠的。”小船哥低頭看了看手腕上星球大戰的電子表,“喬喬,我走啦。”

“你等等,我問你個問題。”我急忙拉住他,小船哥溫柔地望著我,等著我的問題,可我哪兒有什么可問的,我只是想再和他多待一會兒。

“《水滸傳》里浪里白條是誰?”我憋紅了臉問。“張順。”

“那燕青呢?”“是浪子。”

“還有還有!《家有仙妻》的陳天貴叫什么來著?”“澎恰恰。”

“哦對,那電腦娃娃呢?”“是維基呀!喬喬,你……”

我不等他說完,忙打斷他,“那夏令時呢,那一小時跑到哪兒去了?”小船哥從兜里掏出一支圓珠筆,拉起我的手腕,認認真真地在上面畫了一塊手表,指針指著九點鐘的方向。

“等你長大就找到它了。喬喬,我真的要走啦。”“小船哥,那我怎么能找到你呢?”我小心翼翼地舉著手腕,生怕把它蹭掉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你一定記得呀!我等著你!”我央求著。“好!”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去找你。”“好。”小船哥抹掉我的眼淚,笑了。

我童年里最重要的少年就這么離開了我。我一直在后面跟著他們,從院子里,轉到胡同小口,最后站在西大院高高的花壇上,亦步亦趨地望著小船哥的背影,只要他回頭,我就使勁朝他揮手。

從那天開始,我一下子懂得了別離,懂得人與人從相識的那一天起,就要預備說再見了。只不過我還小,所以在算計著怎樣找回夏令時丟失掉的那一個小時,算計著長大,算計著在一起,算計著永遠在一起。

畫在手腕上的表到底還是消失了,可惜沒人告訴我,失去的時間不能找回,只能懷念;同樣,人們只能在一起,而不能永遠。

23

小船哥走了之后,馬上就輪到了秦川和秦茜。我沒有為秦川他們的離去而哭鼻子,但是仍然會覺得失落。秦川走之前也拎了一兜子小玩意來找我,他在我的小床上抖開,叮叮咚咚鋪滿了一片,好多東西都瞧著眼熟。

“這個,是你去年攢的香味橡皮,你課間去跳皮筋的時候我給拿走了,喏,香蕉的那個我用了,還剩橘子和草莓的,還給你吧。”

“哦。”我想說謝謝,卻怎么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還有這個,《戲說乾隆》的貼畫,程淮秀的我留著啦,四爺的還給你吧,再送你兩張喜兒和賈六的。”“我說怎么哪兒都找不到了!原來被你偷走了!”我憤憤地把貼畫揣在了懷里,“還有那些展護衛的呢!”“抄班長作業,送給她了。”秦川大言不慚地說。“秦始皇!”我尖著嗓子叫起來,“這些全都是我的!你趕緊搬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一邊嚷一邊把秦川往外推,秦川掙扎著不走,我干脆插上了門。秦川在門外把玻璃窗敲得咣咣響,大聲喊:“我真走了啊!走了可就再也不回來了!”“快走吧!千萬別回來!越遠越好!”

“行!謝喬!”秦川憤憤地走開,還嘟囔著,“那些是你的,可鐳射卡都是我自己的呢!”我翻開床上的小玩意,發現里面還真有那么幾張林志穎的鐳射卡,我最喜歡的明星就是林志穎,那時候只要大人給了我一塊錢的鋼镚兒,我都攢著到胡同小口兒的小賣部里的明星卡片機去搖明星卡,搖出誰來不一定,一般都是普通的硬質卡,只有運氣特好的時候才能搖出閃亮的鐳射卡,要是再搖到林志穎那張,我就要高興半天。

這幾張鐳射卡成功地挽救了我和秦川差點絕交的友誼,但還是不能改變他要搬離這里的命運。

秦川和秦茜搬走的那個下午,我們仨一起跑到了小學頂樓。北京已經入了深秋,著上了特有的昏黃與灰色。秦茜說要好好陪我玩,我想玩什么都可以,秦川也出奇地恭順,一句都沒跟我抬杠。可是跟他搶著玩的時候什么都是好的,他真的讓著我了,我倒覺得沒意思了。后來我們就一起跳大繩,秦川和秦茜一人站在一邊掄繩兒,我在中間,聽著他們喊:“小熊小熊你轉一下圈兒,小熊小熊你摸一下地,小熊小熊你滾出去!”

我一下下跳著轉著,天邊的大雁擦著昏黃的云彩排成人字向南飛去,遠處胡同里灰色的平房連成了一片,誰家院里的柿子熟了,沉甸甸掛了一樹,那棵我們常爬的大棗樹也深沉地伸展開了枝椏,時不時有風吹過,窸窸窣窣地掉許多葉子,我們院子里升起了炊煙,奶奶可能在燒飯了,院門開著,戴小白帽的秦奶奶出來倒土,她要喊一嗓子川子,我們在小學樓頂都能聽見。

這就是我記憶里童年時代落幕的樣子了,北京城在我們腳下沉沉浮浮,最終消失幻化成了別的模樣,可就像對要遠行的秦川一樣,我到最后都忘記了跟它說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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