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托爾斯泰傳(傅雷全集)
- (法)羅曼·羅蘭
- 2616字
- 2017-04-06 16:24:33
我們往昔不加解釋而由本能來感到的,今日當由我們的理智來證實了。現在,當這長久的生命達到了終點,展露在大家眼前,沒有隱蔽,在思想底國土中成為光明的太陽之時,我們能夠這樣做了。第一使我們驚異的,是這長久的生命自始至終沒有變更,雖然人家曾想這用藩籬把它隨處分隔,——雖然托爾斯泰自己因為富于熱情之故,往往在他相信,在他愛的時候,以為是他第一次相信,第一次愛,而認為這才是他的生命底開始。開始。重新開始。同樣的轉變,同樣的爭斗,曾在他心中發生過多少次!他的思想底統一性是無從討論的,——他的思想從來不統一的但可注意到他種種不同的因素,在他思想上具有時而妥協時而敵對底永續性。在一個如托爾斯泰那樣的人底心靈與思想上,統一性是絕對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他的熱情底斗爭中,存在于他的藝術與他的生命底悲劇中。
藝術與生命是一致的。作品與生命從沒比托爾斯泰底聯絡得更密切了:他的作品差不多時常帶著自傳性;自二十五歲起,它使我們一步一步緊隨著他的冒險生涯底矛盾的經歷。自二十歲前開始直到他逝世為止的他的日記,和他供給皮呂高夫(Birukov)的記錄,更補充我們對于他的認識,使我們不獨能一天一天地明了他的意識底演化,而且能把他的天才所胚胎,他的心靈所借以滋養的世界再現出來。
豐富的遺產,雙重的世家,(托爾斯泰族與伏公斯基族,)高貴的,古舊的,世裔一直可推到呂李克,家譜上有隨侍亞歷山大大帝的人物,有七年戰爭中的將軍,有拿破侖諸役中的英雄,有十二月黨人,有政治犯。家庭底回憶中,好幾個為托爾斯泰采作他的《戰爭與和平》中的最特殊的典型人物:如他的外祖父,老親王鮑爾公斯基(Bolkonski),嘉德琳二世時代底服爾德式的專制的貴族代表;他的母親底堂兄弟,尼古拉·葛萊高萊維區·伏公斯基親王(Nicolas Griegorevitch Volkoaski),在奧斯丹列茲一役中受傷而在戰場上救回來的;他的父親,有些象尼古拉·洛斯多夫(Nicolas Rostov)的;他的母親,瑪麗公主,這溫婉的丑婦人,生著美麗的眼睛,丑的臉相,她的仁慈底光輝,照耀著《戰爭與和平》。
對于他的父母,他是不大熟知的。大家知道《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中的可愛的敘述極少真實性。他的母親逝世時,他還未滿二歲。故他只在小尼古拉·伊丹尼夫(Nicolas Irteniev)底含淚的訴述中稍能回想到可愛的臉龐,老是顯著光輝四射的微笑,使她的周圍充滿了歡樂……
“啊!如果我能在艱苦的時間窺見這微笑,我將不知悲愁為何物了……”
但她的完滿的坦率,她的對于輿論的不顧忌,和她講述她自己造出來的故事的美妙的天才,一定是傳給他了。
他至少還能保有若干關于父親的回憶。這是一個和藹的詼諧的人,眼睛顯得憂郁,在他的食邑中度著獨立不羈,毫無野心的生活。托爾斯泰失怙的時候正是九歲。這死使他“第一次懂得悲苦的現實,心魂中充滿了絕望。”——這是兒童和恐怖的幽靈底第一次相遇,他的一生,一部分是要戰敗它,一部分是在把它變形之后而贊揚它。……這種悲痛底痕跡,在《童年時代》底最后幾章中有深刻的表露,在那里,回憶已變成追寫他的母親底死與下葬的敘述了。
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底古老的宅邸中,他們一共是五個孩子。雷翁·尼古拉伊哀維區(Leon Nikolaievitch)即于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誕生于這所屋里,直到八十二年之后逝世的時光才離開。五個孩子中最幼的一個是女,名字叫瑪麗,后來做了女修士。(托爾斯泰在臨死時逃出了他自己的家,離別了家人,便是避到她那里去。)——四個兒子:塞爾越(Serge),自私的,可愛的一個,“他的真誠底程度為我從未見過的”;——特米德利(Dmitri)熱情的,深藏的,在大學生時代,熱烈奉行宗教,什么也不顧,持齋減食,尋訪窮人,救濟殘廢,后來突然變成放浪不羈,和他的虔誠一樣暴烈,以后充滿著悔恨,在娼家為一個妓女脫了籍和她同居,二十九歲時患肺癆死了;——長子尼克拉(Nicolas)是弟兄中最被鐘愛的一個,從他母親那里承受了講述故事的幻想,幽默的,膽怯的,細膩的性情,以后在髙加索當軍官,養成了喝酒的習慣,充滿著基督徒底溫情。他亦把他所有的財產盡行分贈窮人。屠克涅夫說他“在人生中實行卑謙,不似他的兄弟雷翁徒在理論上探討便自滿了。”
在那些孩兒周圍,有兩個具有仁慈的心地的婦人:太蒂阿娜(Tatiana)姑母,托爾斯泰說:“她有兩項德性:鎮靜與愛。”她的一生只是愛。她永遠為他人舍身……
“她使我認識愛底精神上的快樂……”
另外一個是亞歷山大(Alexandra)姑母,她永遠服侍他人而避免為他人服侍,她不用仆役,唯一的嗜好是讀圣徒行傳,和朝山的人與無邪的人談話。好幾個無邪的男女在他們家中寄食。其中有一個朝山進香的老婦,會背誦贊美詩的,是托爾斯泰妹妹底寄母。另外一個叫做葛里夏(Gricha)的,只知道祈禱與哭泣……
“噢偉大的基督徒葛里夏!你的信仰是那么堅強,以至你感到和神迫近,你的愛是那么熱烈,以至你的言語從口中流露出來,為你的理智無法駕馭。你頌贊神底莊嚴,而當你找不到言辭的時候,你淚流滿面著匍匐在地下!……”
這一切卑微的心靈對于托爾斯泰底長成上的影響當然是昭然若揭的事。暮年底托爾斯泰似乎已在這些靈魂上萌蘗,試練了。他們的祈禱與愛,在兒童底精神上散播了信仰底種子,到老年時便看到這種子底收獲。
除了無邪的葛里夏之外,托爾斯泰在他的《童年時代》中,并沒提及助長他心魂底發展的這些卑微人物。但在另一方面,書中卻透露著這顆兒童底靈魂,“這顆精純的,慈愛的靈魂,如一道鮮明的光華,永遠懂得發現別人底最優的品性。”和這種極端的溫柔!幸福的他,只想念著他所知道的不幸者,他哭泣,他愿對他表現他的忠誠。他親吻一匹老馬,他請求原諒他使它受苦。他在愛的時候便感到幸福,即是他不被人愛亦無妨。人們已經窺到他未來的天才底萌芽:使他痛哭身世的幻想;他的工作不息的頭腦,——永遠努力要想著一般人所想的問題;他的早熟的觀察與回憶的官能;他的銳利的目光,——懂得在人家的臉容上,探尋他的苦惱與哀愁。他自言在五歲吋,第一次感到,“人生不是一種享樂,而是一粧十分沉重的工作”。
幸而,他忘記了這種思念。這時節,他在通俗的故事,俄羅斯底Bylines神話與傳說,《圣經》的史略中組織他的幻夢來,尤其是圣經中約瑟底歷史,——在他暮年時還把他當作藝術底模范,——和《天方夜譚》。為他在祖母家里每晚聽一個盲目的講故事人坐在窗口上講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