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貝多芬傳(1)
- 貝多芬傳(傅雷全集)
- (法)羅曼·羅蘭
- 4355字
- 2017-04-06 17:13:38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于一切,
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貝多芬(一七九二年手冊)
他短小臃腫,外表結實,生就運動家般的骨骼。一張土紅色的寬大的臉,到晚年才皮膚變得病態而黃黃的,尤其是冬天,當他關在室內遠離田野的時候。額角隆起,寬廣無比。烏黑的頭發,異乎尋常的濃密,好似梳子從未在上面光臨過,到處逆立,賽似“梅杜頭上的亂蛇”。眼中燃燒著一股奇異的威力,使所有見到他的人為之震懾;但大多數人不能分辨它們微妙的差別。因為在褐色而悲壯的臉上,這雙眼睛射出一道獷野的光,所以大家總以為是黑的;其實卻是灰藍的。平時又細小又深陷,興奮或憤怒的時光才大張起來,在眼眶中旋轉,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們真正的思想。他往往用憂郁的目光向天凝視。寬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獅子的相貌。一張細膩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傾向。牙床結實得厲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邊的下巴有一個深陷的小窩,使他的臉顯得古怪地不對稱。據莫希爾斯說:“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談話之間有一副往往可愛而令人高興的神氣。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卻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難看的,并且為時很短,”——那是一個不慣于歡樂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憂郁的,顯示出“一種無可療治的哀傷”。一八二五年,雷斯太勃說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及其劇烈的痛苦”時,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止住眼淚。一年以后,勃羅姆·洪·勃隆太在一家酒店里遇見他,坐在一隅抽著一支長煙斗,閉著眼睛,那是他臨死以前與日俱増的習慣。一個明友向他說話。他悲哀地微笑,從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談話手冊;然后用著聾子慣有的尖銳的聲音,教人家把要說的話寫下來?!哪樕珪r常變化,或是在鋼琴上被人無意中撞見的時候,或是突然有所感應的時候,有時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為出驚?!澳樕系募∪馔蝗宦∑穑芘蛎?;獷野的眼睛變得加倍可怕;嘴巴發抖;仿佛一個魔術家召來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亞式的面目。于里于斯·裴奈狄脫說他無異“李爾王”。
魯特維克·范·貝多芬,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生于科隆附近的篷恩,一所破舊屋子的閣摟上。他的出身是弗拉芒族。父親是一個不聰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女仆,一個廚子的女兒,初嫁男仆,夫死再嫁貝多芬的父親。
艱苦的童年,不象莫扎爾德般享受過家庭的溫情。一開始,人生于他就顯得是一場悲慘而殘暴的斗爭。父親想開拓他的音樂天分,把他當作神童一般炫耀。四歲時,他就被整天的釘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關在家里,幾乎被繁重的工作壓死。他的不致永遠厭惡這藝術總算是萬幸的了。父親不得不用暴力來迫使貝多芬學習。他少年時代就得操心經濟問題,打算如何掙取每日的面包,那是來得過早的重任。十一歲,他加入戲院樂隊;十三歲,他當大風琴手。一七八七年,他喪失了他熱愛的母親。“她對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愛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她是肺病死的;貝多芬自以為也染著同樣的病癥;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殘酷的憂郁。十七歲,他做了一家之主,負著兩個兄弟的教育之責;他不得不羞慚地要求父親退休,因為他酗酒,不能主持門戶:人家恐怕他浪費,把養老俸交給兒子收領。這些可悲的事實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創痕。他在篷恩的一個家庭里找到了一個親切的依傍,便是他終身珍視的勃羅寧一家??蓯鄣膼廴R奧諾·特·勃羅寧比他小二歲。他教她音樂,領她走上詩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侶;也許他們之間曾有相當溫柔的情緒。后來愛萊奧諾嫁了韋該勒醫生,他也成為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后,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恬靜的友誼,那是從韋該勒、愛萊奧諾和貝多芬彼此的書信中可以看到的。當三個人到了老年的時候,情愛格外動人,而心靈的年青卻又不減當年。
貝多芬的童年盡管如是悲慘,他對這個時代和消磨這時代的地方,永遠保持著一種溫柔而凄涼的回憶。不得不離開篷恩、幾乎終身都住在輕佻的都城維也納及其慘淡的近郊,他卻從沒忘記萊茵河畔的故鄉,壯嚴的父性的大河,象他所稱的“我們的父親萊茵”;的確,它是那樣的生動,幾乎賦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顆巨大的靈魂,無數的思想與力量在其中流過;而且萊茵流域中也沒有一個地方比細膩的篷恩更美、更雄壯、更溫柔的了,它的濃蔭密布,鮮花滿地的坂坡,受著河流的沖擊與撫愛。在此,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夢境,——慵懶地拂著水面的草原上,霧雰籠罩著的白楊,叢密的矮樹,細柳和果樹,把根須浸在靜寂而湍急的水流里,——還有是村落,教堂,墓園,懶洋洋地睜著好奇的眼睛俯視兩岸,——遠遠里,藍色的七峰在天空畫出嚴峻的側影,上面矗立著廢圮的古堡,顯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輪廓。他的心對于這個鄉土是永久忠誠的;直到生命的終了,他老是想再見故園一面而不能如愿?!拔业募亦l,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終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明亮,和我離開它時毫無兩樣?!?
大革命爆發了,泛濫全歐,占據了貝多芬的心。篷恩大學是新思想的集中點。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貝多芬報名入學,聽有名的奧洛葛·希那哀特講德國文學,——他是未來的下萊茵州的檢察官。當篷恩得悉巴斯蒂獄攻陷時,希那哀特在講壇上朗誦一首慷慨激昂的詩,鼓起了學生們如醉如狂的熱情。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詩集。在預約者的名單中,我們可以看到貝多芬和勃羅寧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當戰事蔓延到篷恩時,貝多芬離開了故鄉,住到德意志的音樂首都維也納去。路上他遇見開向法國的黑森軍隊。無疑的,他受著愛國情緒的鼓動,在一七九六與九七兩年內,他把弗列特堡的戰爭詩譜成音樂:一闋是《行軍曲》;一闋是《我們是偉大的德意志族》。但他盡管謳歌大革命底敵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貝多芬。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國和法國的關系很緊張,貝多芬仍和法國人有親密的往還,和使館方面,和才到維也納的裴那陶德。在那些談話里,他的擁護共和的情緒愈益肯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我們更可看到這股情緒的有力的發展。
這時代史丹霍塞替他畫的肖像,把他當時的面目表現得相當準確。這一幅像之于貝多芬以后的肖像,無異葛冷的拿破侖肖像之于別的拿破侖像,那張嚴峻的臉,活現出波那帕脫充滿著野心的火焰。貝多芬在畫上顯得很年青,似乎不到他的年紀,瘦削的,筆直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緊張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筆記簿上寫道:“勇敢??!雖然身體不行,我的天才終究會獲勝……二十五歲!不是已經臨到了嗎?……就在這一年上,整個的人應當顯示出來了?!碧亍づ岫鞴胤蛉撕透鹆挚苏f他很高傲,舉止粗野,態度抑郁,帶著非常強烈的內地口音。但他藏在這驕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幾個親密的朋友知道。他寫信給韋該勒敘述他的成功時,第一個念頭是:“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時,我只消坐在書桌前面;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他瞧這多美妙?!彪S后他又道:“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門;它一朝住他身上之后永遠不再退隱。一七九六至一八〇〇年間,耳聾已開始它的酷刑。耳朵日夜作響;他內臟也受劇烈的痛楚磨折。聽覺越來越衰退。在好幾年中他瞞著人家,連對最心愛的朋友們也不說;他避免與人見面,使他的殘廢不致被人發見;他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〇一年,他不能再緘默了;他絕望地告訴兩個朋友:韋該勒醫生和阿芒達牧師:
“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懇摯的阿芒達……我多祝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貝多芬真是可憐已極。得知道我的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覺,大大地衰退了。當我們同在一起時,我已覺得許多病象,我瞞著;但從此越來越惡劣……還會痊愈嗎?我當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這一類的病是無藥可治的。我得過著凄涼的生活,避免我心愛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傷心的隱忍中找棲身!固然我曾發愿要超臨這些禍害;但又如何可能?……”
他寫信給韋該勒時說:“我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兩年以來我躲避著一切交際,因為我不可能與人說話:我聾了。要是我千著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里!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敵人們又將怎么說,他們的數目又是相當可觀!……在戲院里,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員的說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遠的話。……人家柔和地說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教我學習隱忍。我卻愿和我的命運挑戰,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時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現,例如全集卷十三的《悲愴朔拿大》(一七九九年),尤其是全集卷十(一七九八)之三的朔拿大中的Largo。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帶優郁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〇〇),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樂》(一八〇〇),都反映著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于愁苦也得相當的時間。它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它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當“現在”太殘酷時,它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復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辰光,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里;那時代他的思想都印著這種痕跡。《七重奏》內以變體曲(Variation)出現的Andante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兜谝唤豁憳贰芬彩且患炠澣R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著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慷懶的;其中有取悅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里,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底目光。那是鮑梯卻梨在《圣家庭》中所畫的幼嬰底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該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著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系。現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全不知道何謂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于愛情的神圣抱著毫無假借的觀念。據說他不能原諒莫扎爾德,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裘安》。他的密友興特勒卻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仟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鐘情,如醉如狂般的顛倒,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后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回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的年齡,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惻的隱忍中趨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