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絮爾·彌羅埃(傅雷全集)
- (法)巴爾扎克
- 7813字
- 2019-01-04 18:13:51
一、驚慌的承繼人
從巴黎方面進納摩,必須過洛昂運河。在這個美麗的小鎮外面,運河的堤岸仿佛野外的城垣,同時也是景物幽美的散步場所。可惜從一八三四年起,橋那一邊蓋了幾所屋子多倘若這類似鎮梢的區域發展下去,市鎮的外貌就會喪失它嫵媚動人的特色。一八二九年,大路兩旁還是一片空曠:所以那高大肥胖,六十歲上下的車行老板,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早晨坐在橋脊上,盡可把他行話所謂的飄帶兒一覽無余。
時方九月,秋色斑斕,籠罩著草原和石子的大氣如火如荼,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片云翳,極目所及,連遠天都藍得那么鮮明,純凈,足見空氣稀薄到極點。那個叫做米諾萊-勒佛羅的車行老板,直要把一只手遮著太陽,才不至于眼花。他等人等得心焦了,一忽兒瞧瞧大路右邊,青蔥可愛的草原割過一道又長起新草來了;一忽兒瞧瞧左邊,林木蓊郁的山巒從納摩一直伸展到蒲隆。大路上的聲響都被連綿不斷的山陵送回到洛昂運河的盆地上:米諾萊-勒佛羅聽見自己的馬匹飛奔的聲音,也聽見手下的馬夫揮舞鞭子的聲音。
草原上有些牲口,正如保爾·波忒畫的,天空象是拉斐爾筆下的,運河兩旁雜樹成蔭,完全是荷培馬的風味;對著這樣的美景而還會煩躁的,恐怕只有車行老板這等人了。藝術的使命原是要讓自然界有些靈氣;而到過納摩的人都知道那兒的大自然和藝術一樣美,那兒的景色自有它的意境,能夠動人遐想。但一個藝術家看到米諾萊-勒佛羅,可能丟下風景來描繪這個傖夫的,因為他實在平庸,倒反顯得別具一格了。把所有的獸性集合起來,結果不是產生了卡列班嗎?而卡列班的確可稱為杰作。無論哪兒,只要物質成了主體,就沒有感情了。
車行老板就是證明這定理的活生生的例子。憑他那副相貌,在他因為肉長得不可收拾而顯得通紅的皮色之下,便是思想家也不容易看出他有什么心靈。鴨舌頭很小,兩旁瓜棱式的藍呢便帽,緊箍在頭上;腦袋之大,說明迦爾還沒研究到出奇的相貌。從帽子底下擠出來的,似乎發亮的灰色頭發,一望而知它們的花白并非由于多用腦力或是憂傷所致。一對大耳朵,開裂的邊上差不多結著疤,充血的程度似乎一用勁就會冒出血來。經常曬太陽的皮膚,棕色里頭泛出紫色。靈活而凹陷的灰色眼睛,藏在兩簇亂草般的黑眉毛底下,活象一八一五年到巴黎來的卡爾摩克人;這雙眼睛只有動了貪心的時候才有精神。鼻梁是塌的,一到下面突然翹得很高。跟厚嘴唇搭配好的是教人惡心的雙折下巴,一星期難得刮兩回的胡子底下,是一條舊繩子般的圍巾;脖子雖則很短,卻由臃腫的肥肉疊成許多皺裥,再加上他厚墩墩的面頰:雕塑家在當作支柱用的人像上表現的,渾身都是蠻力的那些特點,就應有盡有了。所不同的是雕像能頂住髙堂大廈,米諾萊-勒佛羅卻連自己的身體還不容易支持。這一類肩上不扛著地球的阿特拉斯,世界上多的是。他的上半身是巍巍然一大塊,好比人立而行的公牛的胸脯。胳膊粗壯,一雙厚實,堅硬,又大又有力的手,拿得起鞭子,韁繩,割草的叉,而且很能運用;沒有一個馬夫見了他的手不甘拜下風的。巨人的肚子碩大無朋,靠著跟普通人的身體一般大的腿和一雙巨象般的腳支撐。他難得動怒,但發起性來非常可怕,大有中風的危險。他雖則粗暴,不會思索,可從來沒作過什么事可以證明他的心地跟長相一樣兇惡。誰要見了他發抖,他手下的馬夫們就說:
“噢!別怕,他并不兇!”
按照許多地方的習慣,大家把納摩的車行老板簡稱為納摩老板。他穿著綠色獵裝,有條子的綠呢褲,寬大的黃色羊皮背心,看他口袋外面有一圈黑印子,你就知道他口袋里頭放著一個其大無比的鼻煙壺;塌鼻子用大鼻煙壺,這句俗話真是一點不錯。
米諾萊-勒佛羅生在大革命時代,經過帝政時代,一向不參加政治;至于宗教觀念,除了結婚那天,他從來不進教堂;他的做人之道全部寫在民法上:凡是法律所不禁或是無法懲戒的事,他認為都可以做得。所謂讀物,只限于塞納-俄阿士州的報紙,或是與他行業有關的法令規程。他被認為種莊稼的老手,但他的知識是純粹偏于實用方面的。因此米諾萊-勒佛羅的精神并不和肉體抵觸。他難得說話;開口之前老是吸一撮鼻煙,以便騰出時間來,不是為了思索,而是找字眼。他喜歡多嘴而沒法多嘴。想到這頭沒有鼻子沒有悟性的象叫做米諾萊-勒佛羅,我們不禁和斯悌恩有同感,覺得姓名的確有種神秘的作用,有時是諷刺一個人的性格,有時是預言一個人的性格。米諾萊分明是個無用的人,卻靠了大革命幫忙,三十六年中置了不少產業,有草原,有農田,有樹林,合到一年三萬法郎進款。有了這筆家私而米諾萊還在經營納摩的運輸生意和迦蒂南與巴黎之間的客運貨運,倒不是因為老干這一行,成了習慣,而多半是要為他的獨養兒子安排一個美好的前裎。這兒子,象鄉下人說的已經升格為先生了,剛念完法律,過了暑假就得宣誓當見習律師。米諾萊先生和米諾萊太太,——因為從大漢身上,誰都看得出他必有一位太太,否則決不會有偌大的家私,——他們對于兒子的職業是聽憑他挑選的:當巴黎的公證人也好,在別的地方當檢察官也好,隨便哪兒的稽征員也好,股票經紀人也好,車行老板也好。從蒙太奚到埃索納,人人都說:“米諾萊老頭有多少家業,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樣一個人的兒子,還有什么欲望不能滿足,什么職位不能希冀呢?米諾萊的家道殷實,四年前又有新的事實證明:他那時賣了客店,把大街上的車行搬到碼頭上,另外蓋了華麗的馬房和住宅。新店的開辦費花到二十萬,一百多里周圍的傳說把這數目又加了一倍。納摩的運輸事業需要大量的馬匹,往巴黎去的路線要到楓丹白露為止,東南要過蒙太奚,東北要過蒙德洛。各路的站頭都相隔很遠,蒙太奚路上的沙石又可以作為多加一匹馬的藉口,但旅客是花了錢永遠看不見多加的牲口的。一個人長著米諾萊那樣的身材,有著米諾萊那樣的家業,開著這種規模的鋪子,的確當得上納摩老板的稱號了。
米諾萊雖然從來不想到上帝或是魔鬼,雖然是個實際的唯物論者,正如他是個實際的莊稼人,實際的自私者,實際的吝嗇鬼,至此為止卻毫無遺憾的享著全福,假如單純的物質生活可以算得幸福的話。生理學家若是看到他腦后一堆光禿的肉蓋在最高的一根脊椎骨上面,把小腦壓住了;聽到他細而尖銳的聲音和他的長相成為可笑的對比,就明白為什么這個高大、肥胖、笨重的莊稼人疼愛他的獨養兒子,為什么他當初望子心切,甚至替他起個名字叫做但羨來,倘若愛情真是男子生機旺盛,大有作為的標志,那末哲學家們也不難懂得米諾萊無用的原因了。兒子很運氣,長得象母親。而母親就跟父親爭著寵孩子。那種無微不至的溺愛可沒有一個兒童抵抗得了,不管他天性怎么樣。但羨來看透自己有著予取予求的力量,便在父親面前裝作只向父親要求,在母親面前裝作只向母親要求,把兩人的銀柜和錢袋盡量榨取。他在納摩鎮上比一個王子在京城里還要威風;他要在巴黎跟在小鎮上一樣稱心如意的享受,每年花到一萬兩千法郎以上。但憑了這筆錢,他換來許多新觀念,那是在納摩永遠得不到的;他脫胎換骨,已經不是內地人了;他懂得金錢的勢力,認為司法界確是一條上進的門路。最后一學年,他交結一般藝術家,新聞記者和他們的情婦,比往年又多花了一萬法郎。
最近他有封教人掛念的信寫給父親,談到一門親事,要求他支持;大概為了這個緣故,車行老板才在橋上老等;但米諾萊-勒佛羅太太,一邊為慶賀勝利歸來的法學士忙著端整豐盛的飯菜,一邊也打發丈夫到路口上來接,還吩咐他看不見驛車,就該騎著馬迎上去。這獨養兒子搭的班車,平時清早五點就到納摩的,此刻卻已經敲了九點!怎么會這樣脫班的?是不是翻了車?但羨來不要送了命吧?還是只斷了一條腿呢?
三下響鞭的聲音,象排槍似的破空而至,馬夫們的大紅背心遠遠的出現了,十匹馬都嘶叫起來。老板脫下帽子揮舞,人家看見他了。一個坐騎最好的馬夫,帶著兩匹駕雙輪車的灰色花馬,把馬一夾,超出了五匹駕驛車的肥馬和三匹駕四輪車的馬,直奔到老板面前。
“你有沒有看見杜格蘭?”
大路上的客車都有些怪名字:什么加耶,杜格蘭(那是納摩與巴黎之間的班車),大公司等等。一切新開車行的車都被稱為搶生意的!勒公德經營的時代,他的車都被稱為公德斯。——“加耶沒追上公德斯,可是大公司把公德斯丟得老遠了!”——“法蘭西(法蘭西運輸行的簡稱)給加耶和大公司比下去了,倘若馬夫亂砸東西,連酒也不要喝,你不妨向領班的打聽一下,他會仰著頭,眼睛望著遠處,回答你:“搶生意的跑在前面去了!”那時馬夫會把話接過去:“混蛋,他簡直不讓客人打尖!”領班的卻說:“喝,客人,他們會有客人嗎?你把包里涅狠狠的抽幾下就是了!”包里涅是一切劣馬的總稱。馬夫和領班的在車頂上嘻嘻哈哈談的無非是這一套。法國有多少種行業,就有多少種行話。
“你有沒有看見杜格蘭?……”
“你是說但羨來先生吧?”馬夫打斷了老板的話。“哎!你該聽見我們的了,我們料到你等在路口,特意用響鞭給你報信的。”
“為什么班車遲到了四個鐘點?”
“在埃索納和篷蒂埃里之間,后面有個輪子脫了箍。可是沒出亂子,上坡的當口,幸好給加皮洛發覺了。”
那時,納摩教堂的陣陣鐘聲正招呼居民去望星期日的彌撒;一個三十六歲左右的女人,衣服穿得齊齊整整,走近車行老板,說道:
“喂,表叔,說來你才不信呢!咱們的叔叔帶著于絮爾到了大街上,要去望彌撒了。”
雖然現代詩學注重本地風光,定下許多規律,我們也不能過于寫實,把這個表面上極平淡的新聞,從米諾萊-勒佛羅那張闊嘴里引出來的連咒帶罵的丑話,照樣述說。他的聲音變得格外尖銳,臉上的神氣正如俗語說的,象中暑一般。第一陣怒火發作過后,他問:“可是真的?”
好幾個馬夫趕著馬打前面過,向老板招呼,老板好象既沒看見,也沒聽見。米諾萊-勒佛羅不再等兒子,竟和表侄媳倆走向大街去了。
她接著說:“我不是早告訴你嗎?米諾萊醫生一朝老糊涂了,那假仁假義的小丫頭準會哄他熱心宗教的;抓住頭腦就是抓住荷包;咱們的遺產準給她搶去的了。”
“不過,瑪尚太太……”車行老板迷迷糊糊的說著。
瑪尚太太打斷了表叔的話:“啊!你也要跟瑪尚一樣來一套吧,說什么:——這種計劃可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想得出,做得到的?八十三歲的老頭兒,生平只有結婚進過教堂,恨死了神甫,連這孩子初領圣體也沒陪著去,她怎有本領改變他的思想?——好,我問你,倘若米諾萊醫生果真恨教士,為什么十五年功夫,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跟夏伯龍神甫在一起?于絮爾每次領圣餐,假道學的老頭兒都讓她捐二十法郎香燭錢。為了酬謝神甫替她準備初領圣體,于絮爾還送了一筆很重的禮,難道你記不得了?她把自己的積蓄都花光了,事后她干爹卻加倍還她。你們男人,什么事都不知道留神!我當初聽到這些,就說:葡萄割完,籃子沒用啦!一個有遺產的老叔,這樣對待一個從街上撿來的小娃娃,決不會沒有用意的。”
車行老板回答:“呃,老頭兒送于絮爾上教堂,也許只是偶巧。天氣很好,咱們老叔想出來溜溜也說不定。”
“哼,他手里挾著一本經文,還扮著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總而言之,你自己去瞧罷。”
大胖老板答道:“沒想到他們的把戲瞞得這么緊;蒲奚伐女人明明告訴我,醫生跟夏伯龍神甫從來不提宗教。并且這本堂神甫是天底下最規矩的人,哪怕只剩一件襯衫,也會送給窮人的;他決不會陰損人家;而走漏遺產,那簡直是……”
“簡直是偷盜,”瑪尚太太說。
“比偷盜還要不得!”米諾萊-勒佛羅叫起來。他聽了多嘴的表侄女的意見,氣壞了。
瑪尚太太道:“我知道,夏伯龍神甫雖是教士,人倒挺規矩的;但他為了窮人,什么事都作得出來!他可能從里頭蛀呀蛀的,把咱們的老叔從里頭蛀空,而醫生也會變成宗教狂的。我們一百二十分的放心,誰知他一下子走了邪路!一個從來不信宗教的人,極正派的人:誰想得到!噢!咱們完啦。我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煩死了。”
瑪尚太太這些話,等于放出許多箭射在大胖表叔身上;
她使米諾萊不管身體怎么笨重,居然和她走得一樣快,那些望彌撒的人見了都大為驚奇。瑪尚太太特意要趕上米諾萊醫生,讓車行老板親眼看到。
靠迦蒂南方面,連綿不斷的山崗俯瞰著納摩鎮,沿著山腳便是洛昂運河和通往蒙太奚的大道。教堂的石頭被時間披上黑黝黝的外衣,因為它是琪士家在十四世紀重造的;那時的納摩正是琪士公爵的封地。教堂坐落在鎮梢上,后面有一個高大的拱門象框子一般把它鑲嵌著。建筑物跟人一樣,地位最要緊。因為門前有樹蔭,有一片挺干凈的廣場把它襯托著,這所孤零零的教堂便顯得莊嚴偉大。一進廣場,納摩老板恰好看到老叔攙著那個叫做于絮爾的姑娘,各人手里挾著一本經文,正要進入教堂。老人在門洞底下脫了帽子,滿頭白發象積雪的山峰,在大堂前柔和的陰影中閃閃發光。
納摩的稽征員,叫做克萊彌埃的,嚷道:“喂,米諾萊,老叔信了教,你有什么感想?”
“教我說什么好呢?”車行老板說著,請對方吸了一撮鼻煙。
“回答得妙;勒佛羅老頭!有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說過:一個人沒說出自己的思想,先得把話想一想;倘使這話是對的,那你當然不能把心里的意思明說了。”說這俏皮話的是一個突然闖過來的年輕人,他在納摩鎮上所扮的角色,等于《浮士德》里頭的曼斐斯托番。
這惡少名叫古鄙,是納摩公證人克萊彌埃-第奧尼斯的首席幫辦。父親是個小康的莊稼人,打算教兒子當公證人的;古鄙把遺產在巴黎揮霍凈盡,呆不下去了,第奧尼斯便留他在事務所里幫忙,雖然也知道他過去的劣跡。你只要看到古鄙,就會知道他是一向忙著尋歡作樂的;因為他為著作樂已經花了很大的代價。
幫辦身材雖是矮小,二十七歲上的胸部已經跟四十歲的人一樣。兩條又短又細的腿,一張大闊臉,皮色烏七八糟,仿佛雷雨之前的天空,臉部高處聳起著光禿的腦門:這種種格外顯出他體格的畸形。臉相很象駝子,不過他的駝峰似乎是藏在身體內部的。沒有血色而苦悶懊惱的臉上有種特殊的神氣,證實他的確有個看不見的駝峰。鼻子和許多駝子的一樣,彎彎曲曲,扭來扭去,不長在臉中央,而是自右至左斜著過去的?。嘴角兩旁聳起一些紋溜,象薩爾臺涅人,表示他隨時會說刻薄話。稀少的頭發黃里帶紅,一綹綹的掛在額前,有些地方可以看得出頭皮。一雙又大又扭曲的手,跟太長的胳膊接榫沒接好,難得有干凈的時候。腳下穿著早該扔在垃圾堆上的鞋子,黑里泛紅的粗絲襪。褲子和黑呢上裝已經露出經緯,差不多堆了一層油膩;可憐巴巴的背心,好幾個鈕扣都丟了芯子;脖子里裹著一條舊圍巾當領帶。全部裝束都說明他為了貪歡縱欲,潦倒得不成體統了。
這許多細節固然可怕,但他的主要性格還在那兩只山羊眼睛;眼珠四周,圍著一圈黃的,有種淫亂和卑鄙的表情。他在鎮上是大家最害怕最敬重的人。因為長得丑,古鄙格外野心勃勃;胸襟很窄,跟一般肆無忌憚的人一樣特別有他可惡的小聰明,專門用來報復心中的怨恨。他會編些狂歡節里唱的諷刺的小調,糾集無賴在街上起哄,他那張貧嘴等于當地的一份小報。第奧尼斯為人狡猾,虛偽,因此也很膽小;他雇用古鄙,一半是因為古鄙聰明絕頂而有些害怕,一半是利用古鄙熟悉地方上的內情。但東家對幫辦防得很嚴,銀錢出入自己掌管,不留古鄙住在家里,也不讓他親近,機密的或是出入重大的案子都不交給他辦。幫辦受著這種待遇,一面巴結東家,一面懷恨在心,暗中監視著第奧尼斯太太,想找機會出氣。他悟性極快,辦什么事都輕而易舉。
當下幫辦搓著手,車行老板回答他說:“噢!小子!你已經在幸災樂禍了。”
但羨來平時想弄什么女人,古鄙無不喪盡廉恥,竭力幫襯,所以五年來但羨來都引他為同道,而車行老板也對他不大客氣,沒有想到古鄙胸中積著多少怨恨,把所受的羞辱都記在那里。幫辦懂得金錢對自己比對誰都重要,也知道自己比納摩鎮上所有的布爾喬亞都高強,很想掙一份家業,仗著跟但羨來有交情,把當地三個缺分買一個下來:或是治安裁判所的書記職位,或是隨便哪個書辦的事務所,或是第奧尼斯的事務所。因此盡管車行老板把他呼來喝去,米諾萊-勒佛羅太太把他不當人看,他始終耐著性子忍受,在但羨來身邊做一個不要臉的小丑。兩年以來,但羨來假期終了時丟下的情婦,都由他接收。古鄙可以說是端整了大菜給別人享受,自己只拾些殘羹冷飯。
“我要是老頭兒的侄子,哪怕上帝要和我平分遺產,老頭兒也不會答應,”幫辦說著,露出一口又少,又黑,又嚇人的牙齒,獰笑了一下。
那時,治安裁判所的書記瑪尚-勒佛羅,走到他女人身邊來,還帶著稽征員的妻子克萊彌埃太太。瑪尚-勒佛羅在小鎮上的布爾喬亞里頭是最貪心的一個,臉長得跟韃靼人一樣:小圓眼睛好比兩顆山楂果,腦門扁平,短短的鬈頭發,油膩的皮色,一對大耳朵沒有耳朵邊,嘴唇薄得看不見,胡子很少。他跟放印子錢的人一樣外貌溫和,心地狠毒,行事都有一定的原則。說話象失音的人。總之,要把他描寫完全,只消知道他不雇用下手,所里的判決書都是派妻子和大女兒送達的。
克萊彌埃太太是個胖子,頭發的顏色象淡黃又不象淡黃,滿面雀斑,衣服都緊貼在身上,平時交結第奧尼斯太太;大家認為她有學問,因為她會看看小說。這位末等金融家的太太,自命為高雅大方,極有才情。她等著老叔的遺產,好讓自己有點兒氣派,把客廳裝飾起來,接待鎮上的布爾喬亞;因為丈夫不肯替她買加賽保險燈,鏤版畫,和她在公證人太太府上看到的一些無聊東西。她最怕古鄙;因為她常常失言,被古鄙拿去到處宣揚。有一天,第奧尼斯太太說不知道用什么藥水洗牙齒好。
她卻回答說:“干么不用奧比阿呢?”
米諾萊老醫生所有的旁系親屬,那時差不多全到了廣場上;他們為之驚慌不已的那件事,誰都感覺到意義重大,連一般來自四鄉,拿著大紅雨傘,穿得花花綠綠,逢時過節走在路上別有風光的男男女女,也一齊把眼睛釘著米諾萊的承繼人。在介乎鄉村與城市之間的鎮上,凡是不去望彌撒的人,都留在廣場上談生意經。按照納摩的習慣,彌撒祭的時間便是每周一次的交易所時間,散處在幾里以內的居民往往在這兒集會。因此,鄉下人賣給城里的糧食和替城里人做工,都有個一定的價錢。
車行老板問古鄙:“那末你處在這地位又怎么辦?”
“我要使他少不了我,覺得我跟空氣一般重要。你們就是不會應付嚜!遺產跟美人兒一樣需要小心侍候,稍一疏忽,這兩樣都會溜之大吉的。要是我的東家娘在這兒,一定會覺得我這個譬喻再貼切沒有。”
治安裁判所的書記瑪尚回答道:“可是,剛才篷葛朗先生還叫我不用操心呢。”
古鄙笑道:“噢!這句話可有好幾種說法。很想聽聽你那個刁鉆的法官怎么說的。倘若事情沒希望了,倘若我踉他一樣是你們老叔家的常客,知道大勢已去,我也會告訴你:——不用操心!”
古鄙說到最后一句,笑的模樣兒非常滑稽,意義又很明顯,使那些承繼人疑心瑪尚是受了法官的騙。矮胖的稽征員,正如所有的稽征員一樣庸俗,也象一個聰明的妻子所希望的那么無用,對他的共同承繼人瑪尚吆喝道:“哼,我早跟你說的!”
口是心非的人總以為別人也口是心非的:瑪尚氣沖沖的把治安法官瞅了一眼,法官正在教堂附近跟他從前的老主顧杜·羅佛侯爵談天。
“齊是我知道的話!……”瑪尚說。
古鄙有心挑撥瑪尚,教他報復,便說:“羅佛侯爵有好幾粧官司在身上,連逮捕狀也下來了,篷葛朗此刻正在替他出主意;你不妨從中阻撓,教他幫不了忙。可是對你那上司得陪著小心,老頭兒狡猾得很,在你們老叔前面說話一定有些力量,還能攔著他不把全部財產捐給教會呢。”
“算了罷!我們吃不到這塊肉也不見得就會餓死,”米諾萊-勒佛羅說著,旋開他那個碩大無朋的鼻煙壺。
“不過也休想靠此過活了,”古鄙這句話教兩個女的打了一個寒噤。她們念頭比丈夫轉得更快,以為喪失這筆錢等于衣食成了問題,因為她們多少年來只想派遺產的用場,把生活過得舒服一些。古鄙卻接著說:“可是咱們要替但羨來接風,還是痛喝幾杯香檳酒,把這件小小的失意事兒忘了罷;老頭兒,你說是不是?”他拍拍大胖老板的肚子,唯恐人家忘了,不叫他一塊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