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北冷著一張臉看著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我怎么會想要求助他呢?他此刻是多么憎恨像我這樣對感情不忠的人。
但我還是強硬地辯駁,如果我明明愛上了別人卻還堅持跟陸意涵在一起,那我才叫不忠于愛情。
陳墨北冷笑一聲,他覺得對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講道理。
他舉起他在公司年慶聯歡會上抽獎抽到的單反,對著人群里一個靜靜佇立的女生,摁下了快門。
如果說我們的漫長的青春里,每個人都曾遭遇一場劫難,那么那張相片,就是林闌珊劫難的開端。
而我在一旁,絞盡腦汁,回了一條信息:“為什么不能來?陸意涵會很失望的。”
過了幾分鐘,他打電話過來,他說:“我好討厭發短信,打電話說得比較清楚,我下個禮拜真的有事,意涵那邊我自己跟他說。”
我怎么能夠讓陸意涵知道我編造了一個這樣的謊言?于是我急忙說:“算了算了算了,沒事沒事沒事。”
那端忽然沉默了一下,不知為什么,我感覺到他的臉上又出現了上次那種笑容,一時之間我不曉得自己要如何是好。
就在我黯然地想掛掉電話算了的時候,他忽然說:“我下個禮拜六要回鄉下去看我奶奶。”
直到我們在一起了之后,他才承認,在看到我發過去的那條所謂的群發的信息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其實蘇薇也沒那么討厭。
他忽然覺得,如果蘇薇不是陸意涵的女朋友,如果蘇薇只是蘇薇,僅僅是一個叫作蘇薇的女生,那一切又多么簡單啊!
我提著機車包穿著運動服站在車站的入口處擋住周嘉年,我承認我騙了他,這天不是我的生日,但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日子。
他看著我,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他說:“蘇薇,你這種行為放在古代只怕要浸豬籠。”
我說:“我是新時代新女性,敢于追求真愛,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不怕。”
他輕蔑地笑了,丟下一句,隨便你。
上車之后我把手機關了機,因為我買的是站票,所以只能局促地站在狹窄的過道里,來來往往的推車讓我不知要如何是好。
但我沒有開口懇求周嘉年把他的位子讓給我坐,我清楚地明白,我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將來會有比站四個小時更辛苦的事情要面對。
半個小時后,他終于起身把我拉過去坐在他的位子上。我抬起頭來看了周嘉年一眼,他依然是面無表情。
四個小時之后我跟周嘉年站在破舊不堪的小車站的月臺前,我看著泛黃的墻壁和斑駁的標語,努力想要表現得很無所謂。
周嘉年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像是鄙視,又像是見怪不怪。
我頓了頓之后說:“你用不著這么看著我,再艱苦的環境我也不怕。”
他側過臉來戲謔地問我:“沒有獨立衛生間也不怕?要你自己倒痰盂也不怕?”
怎么會不怕?我光是聽他這么說就已經想嘔了,但我不能表現出來,要不從此之后他看我跟看晴田,跟看別的女生有什么不同?
我裝得很淡然,我的演技比陳墨北和顧萌那真不是好了一點兒,如果說他們只是三流電視劇演員,那我就是奧斯卡影后。
我是到了周嘉年奶奶家才發現這個渾蛋騙了我,環境哪有那么差,只是比不上城市的繁華而已,日常生活根本不成問題。
院子里曬了一地的花生,我一走進去就踩爛了幾顆,周嘉年回頭瞪了我一眼,我立刻噤若寒蟬。
他高聲叫了一聲奶奶,然后我看見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從里屋走了出來。
其實我以前也跟幾個男朋友回家吃過飯,見家長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算是輕車熟路了,但不曉得為什么,我從來沒緊張成這樣過。我緩緩地挪到周嘉年的身后,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袖。
周奶奶先是笑著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周嘉年,最后才發現蜷曲在他背后、笑得比哭還尷尬的我,她那雙被歲月侵蝕得有些渾濁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亮了。
接下來她很熱情地把我拉進屋,問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她就端出了很多我兒時很喜歡吃的零食,什么花生酥、冬瓜糖、開心果之類的。
端出來也就罷了,她還一捧一捧地往我手里塞,生怕我客氣。
我抬起頭看著周嘉年,我快要哭了。
他終于做了件人做的事,他走到他奶奶的身后拉住老人,笑著說:“奶奶,你誤會啦,她不是你孫媳婦。”
我又不高興了,這個烏鴉嘴,他怎么就知道我不是他奶奶的孫媳婦?
那天晚飯周奶奶做了很多菜,老人家看我太瘦,怕我吃不飽,連飯都用菜碗給我盛的。我捧著那碗堆得像山一樣的白米飯,心里琢磨著,這怕是我平時一天所攝取的碳水化合物的量了。
但不吃的話一定會傷老人的心,我只能心里一邊流淚表面上一邊笑著往嘴里扒飯。
周嘉年只管埋頭苦吃,周奶奶叫他給我夾菜他也不理,含著飯怒視著我,“你自己沒手啊?”
我陪著老人洗碗的時候,周嘉年坐在院子里跟那條小黑狗玩得很開心。他手里夾著煙,對著小黑狗吐煙圈。鄉間的夜空星星那么亮,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畫面。
周奶奶小聲跟我說:“姑娘,嘉年從來沒有帶過女孩子回來,你要是不嫌棄這里,以后就多來看看奶奶。”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就掉下來了,好在我及時收住,咧開嘴對老人笑,“好啊。”我總不能告訴老人家,不是周嘉年帶我來的,是我自己死皮賴臉跟著來的。
老人休息得早,還沒九點她就回屋去睡了,臨睡之前還替我準備了新的鋪蓋。我偷偷問周嘉年:“我睡床,那你睡哪里?”
他還是那副死人樣,“誰說你睡床?是老子睡床,你睡地板。”
實在吃得太多了,我央求他帶我到四處走走消化一下,原本做好準備被他拒絕,沒料到他竟然答應了。
我們一前一后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空氣里有植物的芬芳,我看著前面這個清瘦的背影,頃刻之間,忽然覺得,要是我們可以不回去該有多好。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面對繁華喧囂的城市。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面對糾纏不清的關系。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背負來自傳統道德的譴責。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理會內心自責和愧疚的聲音。
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把手插進他的衣服口袋里,他原本放在口袋里的手明顯停頓了一下,在這個停頓中,我覺得我的心都提到喉嚨了。
但他沒有,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惡語相向,也沒有把我的手趕出去。
他輕輕地握住了它,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他盯著我的眼睛,清亮的瞳仁里是我的臉。他不需要說什么,他的眼神已經將他心里所有想說而不能說的話傳達給了我,我把頭靠過去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我想,就讓我一個人承受所有的苦難吧。
就讓蘇薇代替這個虧欠了他的世界去彌補吧,就讓我用所有的力量將他從乏愛、無愛的往昔中帶出來吧,就讓我把這顆活蹦亂跳的心雙手奉上任他隨意踐踏吧。
所有的罪責,由我一個人承擔。
那晚我睡在客房,他睡在客房的沙發上,我半夜口渴醒來,看到月光灑在他的臉上。
眾生靜默,我只想要這一刻。
這一刻就是一生。我赤著腳走過去,蹲在他的面前,輕輕地吻了他。
與此同時,陳墨北將在攝影展上拍下來的相片發到了論壇的討論板塊里。他拍下來的那個女生,穿一身大紅色毛衣,她的氣質孤傲清冷,與她身上的紅形成一種強烈的沖突。
很多人都在下面留言說,真的很漂亮啊,氣質真好。
第二天陳墨北收到站內短信,那個頭像是個蠟筆小新的人說:“我是那個穿紅毛衣的女生,麻煩你把原相片傳給我。”
在我失蹤的那幾天,陸意涵平均每天要打三四個電話問陳墨北有沒有我的消息,陳墨北一方面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我,一方面又要替我隱瞞我的去處,很辛苦。
自從顧萌開始躲著他之后,他也懶得再去找她了,但失眠的夜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也覺得很抓狂。
闌珊真的很不幸,她幾乎是在陳墨北人生中最失意最沮喪的時刻出現的。多年后陳墨北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當初之所以接近闌珊,不是因為驚艷,不是因為愛慕,而是因為寂寞。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寂寞的人在亙古不變的夜里輾轉難眠,每座城市的大街上有多少對貌合神離的情侶不過是因為害怕孤單而牽起對方的手。
孤獨是世紀絕癥,我們這一代人誰都不能幸免。
原本說好周末一起去爬山,可是因為我的不負責任,陳墨北只能自己一個人去,就在他要關QQ的時候,闌珊的頭像亮了。
陳墨北事后發誓說他真的只是心血來潮才叫她一起,我挑起眉毛笑,我說管你是什么初衷,反正目的是達到了。
闌珊是跟顧萌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孩子,跟我和晴田也完全不同,在她之前和之后,我們都再也沒見過那樣云淡風輕的一張面孔。
她少言、少笑,不是隱忍情緒,而是真正的波瀾不驚。后來我們才知道,造就她這個性格的是她骨子里傳自她母親的那些基因。
那時的闌珊,幾個詞語就可以概括:不嗔、不怒、不爭、獨善其身。
后來問起她那天為什么會愿意跟陳墨北一起去爬山,她淡淡地回答我,因為他長得帥啊。
我看著她那張素白的臉,我想,這張臉如果哭起來,會是個什么樣子啊?
但直到她離開我們,去了北京,我都沒有看到她流過一滴淚。
『七』
我和周嘉年離開鄉下的時候,周奶奶哭了很久,說她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了,見一次少一次了。我坐在旁邊陪著一起哭,被周嘉年狠狠地瞪了幾眼。
我們走了很遠之后還能看到老人站在院子門口小小的身影,我淚眼婆娑地對著那個身影用力揮手。
周嘉年說:“別費勁了,她看不清楚的。”
但我還是很用力地揮著,他再也沒多廢話,直接抓住我那只打了雞血的手揣進了口袋,我們十指相扣,這兩只手的姿勢一直到我們下了火車,見到了陸意涵和晴田,都沒有改變過。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不曾被命名的感情、動作和親密啊,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沒有名分的擁抱和親吻啊,但是我知道,我們不會是那樣。
我和嘉年,不是那樣。
我和周嘉年坐在廣場的石凳上等著陸意涵和晴田,我問他:“干嗎要選在這里?”
他說:“你傻啊,我挖了自己兄弟的墻腳,這場架必打無疑了,地方寬點也方便動手。”
我一下就不出聲了,我知道他說得對,陸意涵平時看上去挺溫文爾雅的一個人,誰也沒見過他發脾氣,但這種人其實最可怕,因為誰也不知道他發起火來是什么樣子。
我想了一下,不對啊,那把晴田也叫來干什么?
周嘉年拍了一下我的頭,粗聲粗氣地罵我:“不是你說的嗎?正式的女朋友就要正式地介紹一下啊,我不跟她說清楚,她有事沒事來找我你受得了啊?”
這下我不傻了,他說得對,是很有必要跟晴田說清楚!
但哪里說得清楚?還沒開口,陸意涵就一拳揮向了周嘉年。我剛想沖上去拉開他們,周嘉年就指著我吼了一句:“蘇薇你別動!”
我被他的這聲吼徹底嚇蒙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嘉年已經一臉鼻血了。
原本坐在石凳上哭得很傷心的晴田一見血就暈了,我不得要領地抱住她,使勁拍她的臉,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可能以為這個情敵是被我那幾個耳光扇暈的……
眼看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真的恨不得挖個洞把我們四個人全埋了算了,最后是我擔當起了收拾殘局的重擔。
我對著陸意涵喊了一句話,他就停下來了。
我說,陸意涵你再不住手,我死給你看!
我們四個人從診所里出來,周嘉年的臉上涂了藥水,貼了膏藥,陸意涵的手上也包了繃帶。
我們四個人的臉都是陰沉的,我想這是何必?我不想讓任何人受傷,其實我和嘉年只是想要在一起,我們只是想要愛而已。
打破僵局的是陸意涵。他說:“蘇薇,我并沒有你以為的那么蠢,你一次一次地向我打聽他的事情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有什么不對了……但我想要是你不說穿,也就算了,誰沒有個三心二意的時候?我真的沒想到你……你們,會這樣對我。”
我原本就低著的頭在聽完他這句話之后更低了,我不敢看他,我想這事換了誰都受不了,自己的女朋友跟自己最好的兄弟……這是雙重背叛。
如果這個時候我能夠哭一哭,或許氣氛不會那么難堪。
但是我哭不出來,可能在我的潛意識里,我真的沒覺得自己罪不可恕。
我曾經看過一個故事,有一個女人,在她愛的那個人結婚的那天沖到教堂,拐走了新郎。剩下新娘一個人扶著未來的公公,哭著喊“爸爸爸爸”。那天的蛋糕有很多層,頂上是一對新人,寫著“百年好合”。
大家都說那個女人好勇敢,不曉得他們后來幸不幸福。
但我想,背負了這么深的罪孽,他們幸福不到哪里去的。
可有什么辦法?有時候,愛就意味著背叛全世界。
陸意涵走的時候,周嘉年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停下來回過頭來看著我們這個方向,但他是逆光的,我們都看不見他的表情。
周嘉年問他:“我們還算是兄弟嗎?”
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兩只手用力地絞在一起都快要絞斷了,我多希望陸意涵會說“不就一個女人嗎,讓給你”或者哪怕是“我不知道”這都會讓我好過一點。
但他沒有猶豫,他說,再也不是了。
我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決堤了。
晴田走的時候我蹲在地上哭成了淚人,抱著膝蓋的我根本沒有看到她看我的時候眼神是多么憎恨,我只聽見她對周嘉年說了很長的一番話。
“曾經我以為,你只是不想失去自由,曾經我以為你不跟我在一起也不會跟別人在一起,我自欺欺人地想其實這樣也好,雖然你不喜歡我,但起碼你也沒喜歡上別人,這對我來說也是個安慰。”
“但原來不是這樣,其實你也可以很溫柔地對待一個人,你也可以為了一個人放棄自由甚至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