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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活鬼(1)

銅邑人誰能明瞭鄒咸親的身世?他初到銅邑,似乎帶來一種好感,迷蒙著一般人的心靈,使人失掉觀察他的知覺,連他的住址也今天可以說是這里,明天可以說是那里的。起首他替人家織布,大家稱他織布匠,但不久織布匠的名義竟給取消了,他的專業究竟是什么也成了問題。

他的伯父會算命畫符,在鄉村建樹了些功德,是為著這個,咸親才被薦在一個小學校當廚子嗎?不,以咸親的才力是頗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瞧,他那長短合度的身段,有魔術家那樣的靈活;走路時身體跟著腳步一上一下,有蛤蟆跳躍般的爛熳;一眨一眨的眼睛,嵌在深的睫毛里,在一開合之間,就象有一個一個的計謀閃出來,當前的景物,游移的色相,在人們不知不覺間,他只眼球輕描淡寫的那么一溜,就全給納入眼簾;這足證明他很伶俐。有誰罵他“好狗,別礙著我的路。”他的回答必是“好,我就站開點。”假使有誰支使他“小子,來,給我擋著西北風。”他必定很高興的說“站在那邊哪?”這足證明他很馴良。這樣伶俐,這樣馴良,誰不愿意照顧他,什么事他干不來?

他是個單身的小伙子,沒有愛人和他彰明的往來。自從伯父去世,他似乎以學校為家,以廚子終老;在廚子任上,一向做事穩健,縱然偶有差錯,也與風化無關,自能博得教職員的信仰;那怕教員要大便,也得叫聲“咸親,給我看住這群小牛,別讓跑出課堂門一步。”但馴良和善的他,雖則做了臨時的學監,連小牛也不肯得罪的,只站在課堂外弄眉擠眼,惹他們發松,教員遠遠的來了,他使個眼色走開,職務算交代清楚,小牛們也就因此都心感的歸化了。

課余飯后,他手里有的是糖果,使孩子們在懷里流連,口里有的是動聽的鬼怪的故事,使他聽著優于上課。尤其夏夜,寄宿的孩子搬著凳椅到操場歇涼,茶煙都給他預備好,擁擠的凳上公然留出個坐位來,且相互關照著“這是咸親坐的,誰都不準占去。”操場的四圍,繞著蒼郁的古木,泥堆雜草間,昆蟲唧唧,黑魆魆的幕下,幼稚的心靈本就給恐懼包圍了,偏生咸親一來,愛講的又是蓬毛露齒的僵尸和兇獰的吊死鬼的故事,作古證今的講述,潛伏的妖魔,似乎就在他們的前面躍舞。他們越聽越歡喜,越聽越害怕,一個個都擠在他懷里,被擠落的,嚇得嚎哭,甚至就寢也非他相伴不可,咸親也似乎是義不容辭的有和他們伴宿的必要;不過,他每講完故事,少不得敘述點自己能捕妖捉怪的特長,與乎繪畫護身符的專技。好啦,他在孩子們中有了名譽,漸漸的連在他們的母親姐姐們中也有了名譽,咸親得了伯父的真傳,銅邑之鬼,會葬身無所呢!

孩子們中有個荷生,他的家距校很近,他所以要寄宿的緣故,除了咸親的糖果和鬼怪的故事外,怕沒有別的吧!濃厚的交誼的種子,深深的播種在他倆的心田,因而咸親每到荷生家量學米時,頗得他的母親們的厚遇。荷生雖則不久輟了學,這交誼依然是維系著而且更形密切呢!

荷生家是個畸形的組織,換句話就是女子多男子少。祖父是個勤儉起家的老農,當年感著膝下無兒,五六百畝田產會徒勞一世的無所寄托,時時抱怨。鄰里散布關于他的夫人蔡氏的謠言,他很高興的說:“管她,看能替我養下一個崽不。”可是蔡氏不掙氣,成績毫無,他只得弄到個過繼的崽,趕早給娶了媳婦,差強人意的算替他養下一個孫女,一個孫男——荷生,可是不久,這會生產的兒媳偏又守了寡,老農深感著一個孫男沒有換洗的,于是年輕的寡婦體貼公公的意旨,領受婆婆的庭訓,努力的工作;漸漸在鄰里聲譽雀起,連那不出閨門的孫女也追步后塵。不過她們沒有成績報銷出來,老農可不能不預備身后了,他趕緊替十三四歲的荷生討了個年齡只比荷生大十來歲的老婆,這才一無牽掛的溘然長逝!

老農去世后,荷生才回家執政,感恩知報,來往的賓客當然以咸親為最體己。

荷生的家宅很寬敞,白天常有咸親來相伴,到不見得怎樣,可是深夜偏偏到處有些響動。在他的祖母,母親,姐姐們當然有認為鬼怪的必要,而在富于鬼智識的荷生的腦中,便覺著那是和咸親所說的一般無二,他問過咸親,咸親說“這是陰盛陽衰的緣故。”按之實際情形,誰敢否認這斷定?老農健在時尚且陽氣衰微,夜間屋前后常起怪聲,狗汪汪的亂竄,堂屋里有腳步聲,開門聲,這里那里,到處有魔鬼潛伏的征兆。老農去世,陽氣又驟減了,沉霾的天氣,月兒躲在濃云里的時候,群鬼便猖獗起來,在屋后的竹山中嚎叫,甚至爭斗,有時沙石飛進來,婦女們不怕那些陰氣,只安閑的做她們的甜蜜的夢,全靠荷生這孩子去鎮懾,荷生如何不膽怯!

“咸親,給我畫一朵符吧!”荷生每每要求著,咸親便“好,緩一下,現在不得空。”的應付著;等他有空了,便又“明后天我到你家里來畫吧!”咸親有時被逼得沒法,叫荷生預備一把獵槍。荷生便預備獵槍,白天在山林里打鳥兒顯顯威風,夜間便拿來打鬼;槍口擱在窗上,槍柄放在被里,夢里聽見有聲響,風兒吹動了窗紙或耗子偷米所發出的聲音,他即刻驚醒,“哼,來了,媽媽的,趕快放!”于是機關一扭,“砰”的一聲,萬籟俱寂。第二天在竹山或發現一塊黃鼠狼吃雞的血痕,他逢人遍說那是驅鬼的成績,建樹了功勛。他多么感謝咸親啊!但日久弊生,獵槍失了效力,荷生仍不免要求咸親畫符,而咸親總是推托著。

咸親雖則畫了一手好符,但他并不搭架子,更不會在荷生前搭架子,就是別人請他,也一樣,他總慎重又慎重;但在同樣的慎重中,咸親卻是極情愿替荷生畫一朵很靈驗的才可以對得住他,對得住他的母親姐姐們。不過那畫符的地點要在荷生家,而且要在夜深時;因為如果萬一不靈驗,他便可住在他家里就近的通宵的坐鎮。但是時期沒有到,這要待荷生懇切的請求。

荷生執政的第二年,祖母去世,寡母不久被鬼纏著,得了鼓腹病,因為她不肯公開的診治,過信自己的秘方,于是結果不妙,跟著婆婆一道。常常不愿嫁的姐姐,也在那年嫁后,在婆家吞洋火死了,原因是丈夫誣陷她不規矩。她們的魂說不定時時回家來相聚,荷生一方面要對付野鬼,一面又要對付家鬼,于是除放槍之外,還按季節焚化紙錢,不過總是沒有多大的效驗。

咸親到雜貨店去,必走捷徑由荷生家的竹山走過,順便在荷生家歇歇腳。一天,他似乎預知荷生家又鬧著鬼,照例的在他家里閑坐,那時荷生正坐在大門外的石凳上消閑。

“咸親,你快來,我告訴你一件事,昨晚我家里又出了鬼啦!石子,酒杯大一個,打得屋瓦嘩喇嘩喇的響,她是死家伙一樣,捏她的腿,動也不動,我真個蒙頭蒙腦的悶在被里嚇出了一身臭汗。你看有什么法子,啊喲,你來得正好!”荷生一見咸親,指手劃腳的報告這惡劣的消息,余怕活現在他的臉上。

“我不信,那有這樣兇的鬼!”咸親眼睛一眨一眨的微笑。

“不信就不信,我難道騙你,真是……”荷生不高興。

咸親以“我不信……”將荷生一激,果然料敵如神的激出了荷生的不高興,于是一種計劃涌上他的心頭,腦殼斜著,白眼珠朝上翻,回憶起往事,口里雖則“不相信”,腦袋里卻能翻出許多的故實,證明鬼怪在荷生家橫行并不是絕對虛無杳渺的事:

“呵,呵,難怪。我記得這口塘。”咸親手指著眼前的大塘,“乙未年楓樹灣兄弟爭祖產,在塘磢上扭打,淹死了兩個在水里,這你也許知道的。竹山里呢,就有王大嫂上過吊,哎喲,那吊死的樣子呵,真嚇人!舌子掉出來尺把長,眼睛珠子暴出來比算盤子還大,那么的慘死,保不定冤魂不散!還有……”

“還有什么,別再講了,講得這樣兇險,到了晚上真是要我的命,咸親真愛作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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