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說(4)
- 柔石作品2(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文庫)
- 柔石
- 4638字
- 2017-03-24 15:43:10
婦人們也疑心他沒有錢。“為什么一句不肯吐露呢?呆子不會這樣聰明罷?”一位婦人這樣說的時候,另一位婦人卻那樣說道:“當然是他那位毒老太婆吩咐他不要說的。”于是疑竇便無從再啟,紛傳人鬼掘到銀子,后來又在銀子上加上“整批的”形容詞,再由銀子轉到金子,互相說:“還有金子雜在銀子底里面呢!”
四
人鬼底母親卻利用這個甜上別人底心頭的謠言了。她請了這X鎮有名的一位媒婆來,向她說:“仁貴已經有了三十多歲了,他還沒有妻呢。人家說他是呆子,其實他底聰明是藏在肚子里的。這從他底賺錢可以知道,他每月真有不少的收入呵!現在再不能緩了。我想你也有好的人么?姑娘大概是沒有人肯配我們的,最好是年輕的寡婦。”
“但人鬼要變作一鎮的財主了,誰不愿嫁給他呀!”媒婆如此回答。
事情也實在順利,不到一月,這個姻緣就成功了。——一位二十二歲的寡婦,靜默的中等女人,來做人鬼底妻了。
她也有幾分示意,以為從此可以不必再愁衣食;過去的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一般被棄著的命運,總可告一段落了。少小的時候呢,她底命運也不能說怎么壞,父親是縣署里的書記,會兼做訴狀的,倒可以每月收入幾十元錢。母親是綿羊一般柔順的人,愛她更似愛她自己的舌頭一樣。她母親總將興化桂圓的湯給她父親喝,而將肉給她吃的。可是十二歲的一年,父親瘧病死了!母親接著也胃病死了!一文遺產也沒有,她不得不給一份農家做養媳去。養媳,這真是包藏著難以言語形容的人生最苦痛的名詞,她就在這名詞中度過了七年的地獄生活。一到十九歲,她結婚,丈夫比她小四歲,完全是一個孩子氣的小農夫。但到了二十一歲,還算愛她的小丈夫,又不幸夭折了。于是她日夜被她底婆婆手打,腳踢,口罵,說他是被她弄死的。她餓著肚子拭她底眼淚,又挨過了一年。到這時總算又落在人鬼底身上了。——命運對她是全和黃沙在風中一樣,任意吹卷的。
當第二次結婚的一夜,她也疑心:“既有了錢,為什么對親戚鄰里一桌酒也不辦呢?”只有兩枚銅子的一對小燭,點在灶司爺的前面,實在比她第一次的結婚還不如了!雖則女人底第二次結婚,已不是結婚,好像破皮鞋修補似的,算不得什么。而她這時總感到清冷冷,那里有像轉換她底生機的樣子呢?后來,人鬼底母親遞給她一件青花布衫的時候,她心里倒也就微笑地將它穿上了。接著,她恭聽這位新的婆婆切實地教訓了一頓——
“現在你是我底媳婦了,你卻要好好地做人。仁貴呢,實在是一個老實的又聽話的,人家說他呆子是欺侮他的話,他底肚子里是有計劃的。而且我費了足百的錢討了你,全是為生孩子傳后,仁貴那有不知道的事呢?你要順從他,你將來自然有福!”
她將話仔細思量了。
第三夜,她舂好了米,走到房里——房內全是破的:破壁,破桌,破地板,——人鬼已經睡在一張破床上面了。她立在桌邊,臉背著黝黯的燈光,沉思了一息:“命運”,“金錢”,“丈夫”。她想過這三件事,這三件事底金色與黑臉,和女人的緊結的關系。她不知道,顯示在她底前途的,究竟是那一種。她也不能決定,即眼前所施展著的,已是怎樣!她感到非常的酸心,在酸心里生了一種推究的理論——假如真有金錢,那丈夫隨他怎樣呆總還是丈夫,假如沒有金錢,那非看看他呆的程度怎樣不可了。于是她向這位“死尸底朋友”,三天還沒有對她講過一句話的丈夫走近,走近他底床邊,怯怯地。但她一見他底臉,心就嚇的碎了!這是人么?這是她底丈夫么?開著他底眼,露著他底牙齒,猙獰的,兇狠的,鼾聲又如豬一樣,簡直是惡鬼睡在床上。她滿身發抖了,這樣地過了一息,一邊流過了眼淚,終于因為命運之類的三個謎非要她猜破不可,便不得不鼓起一點勇氣,用她女性的手去推一推惡鬼底臉孔。可是惡鬼立刻醒了,一看,她是勉強微笑的,他卻大聲高叫起來,直伸著身子。
“媽!媽!媽!這個!這個!弄我……”
她簡直驚退不及,伏在床上哭了。隔壁這位毒老太婆卻從壁縫中送過聲音來,惡狠而冷嘲的:“媳婦呀,你也慢慢的。他從來沒近過女人,你不可太糟蹋他。我也知道你已經守了一年的寡,不過你也該有方法!”
毒老太婆還在嚕蘇,因為她自己哭的太厲害,倒沒有聽清楚。但她卻又非使她聽見不可一樣,狠聲說:“哭什么,夜里的哭聲是造孽的!你自己不好,哭那一個?”
五
一個月過去了。
人鬼總是每夜九點十點鐘回來,帶著一身的酒糟氣,橫沖直撞地踏進門,一句話也沒有,老樹被風吹倒一般跌在那張破床上,四肢伸的挺直,立刻死一般睡去了。睡后就有一種嚇死人的囈語,歸納起意思來,總是“死尸”,“臭”,“鬼”,“少給了錢”這一類話。她只好蜷伏在床沿邊,不敢觸動他底身體,惟恐他又叫喊起來。她清清楚楚地在想,——想到七八歲時,身穿花布衫,橫臥在她母親懷里的滋味。忽而又想,銀子一定是沒有的,就有也已經用完了,再不會落到她底手中了。她想她命運的苦汁,她還是不吃這苦汁好!于是眼淚又涌出來了。但她是不能哭的,一哭,便又會觸發老婦人的惡罵。她用破布來揩了她自己底酸淚,有時竟輾轉到半夜,決計截斷她底思想,好似這樣的思想比身受還要苦痛,她倒愿意明天去身受,不愿夜半的回憶了。于是才模模糊糊地疲倦的睡去。
睡了幾時,人鬼卻或者也會醒來的,用腳向她底胸,腹,腿上亂踢。這是什么一回事呢?人鬼自己不知道,她也怕使人鬼知道,她假寐著一動也不動。于是人鬼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話,又睡去了。
天一亮,她仍舊很早的起來,開始她破抹桌布一般的生活。她有時做著特別苦楚的事情,這都是她底婆婆挖空腦子想出來的。可是她必須奉她底婆婆和一位老太太一樣,否則,罵又開始了。她對她自己,真是一個奴隸,一只怕人的小老鼠。
六
不到一年,這位刻毒的婆婆竟死掉了。可是人鬼毫沒兩樣,仍過他白晝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在白色里他喝著一斤二斤的黃酒,吸著一盅二盅的鴉片;到黑色里,仍如死尸一般睡去。妻,——他有時想,有什么意思呵,不過代替著做媽罷了。因為以前母親給他做的事,現在是全由妻給他做了:補衣服,燒飯,倒腳水。而且以前母親常嚷他要錢,現在妻也常嚷他要錢。這有什么兩樣呢!
但真正的苦痛,還來層層剝削她身上底肌肉!婆婆一死,雖然同時也死掉了難受的毒罵和兇狠的臉容,然而她仍不過一天一回,用粗黑的米放下鍋子里燒粥。她自己是連皮連根的嚼番薯;時節已到十月,北風刮的很厲害了,她還只有一件粗單衣在身上。她戰抖地坐在墳洞似的窗下,望著窗外暗慘的天色,想著她苦汁的命運,有時竟使她起一種古怪的念頭:“如果媽媽還沒有死,我現在總不至于這樣苦罷。”但又轉念:“媽媽死了,我也可以死的!”死實在是一件好東西,可以做命運的流落到底的抗拒——這是人生怎樣不幸的現象呵!
她的左鄰是一家三口,男的是養著一妻一子,30多歲的名叫天賜,也是泥水匠,然而是泥水匠隊里的出色的人。他底本領可是大了,能在墻上寫很大的招牌字,還會畫出各樣的花草,人物,故事來,叫人看得非常歡喜。他有時走過人鬼底門口,知道她坐在里面流淚,就想:“這樣下去,她不是餓死,就要凍死的。”于是進去問問她,同時給她一些錢。后來終于是想出了一個方法來,根本的救濟她衣食。他和她約定,由他每天給她兩角錢,這錢卻不是他自己出底,是由他從人鬼底收入上抽來的。就是每當喪家將錢付給人鬼的時候,他先去向主人拿了兩角來,算作養家費。人鬼是誰也知道他一向不會養家的,所以都愿意。當初,人鬼也向主人嚷,主人一說明,就向天賜嚷,被天賜罵了幾頓之后,也就沒有方法了。
這個方法確是對。她非常黃瘦的臉孔,過了一月,便漸漸豐滿起來,圓秀的眼也閃動著人生的精彩,從無笑影的口邊也有時上了幾條笑痕了。她井井有條地做過家里的事以后,又由天賜的介紹,到別人家里去做幫工——當然她的能力是很有限。生活漸漸得到穩定,她底模樣也好看起來,但在這繞著她底周圍全是惡眼相向的社會里,卻起了一個謠言,說:“人鬼的妻已經變做天賜的妻了。”天賜也因為自己底妻的醋意,不能常走進她底門口,生活雖然還代她維持著,可是交給她錢的時候,已換了一種意義,以前的自然的快樂的態度,變做勉強的難以為情的樣子了。
七
一天傍晚,天賜底妻竟和天賜鬧起來:“別人底妻要餓死,同你有什么關系?你也知道你底妻將來也要餓死,你如此去對別人趨奉殷勤么!”天賜也不愿向她理論,就走出門,到酒店去喝了兩斤酒——他從來沒有喝過這樣多的酒,可是今晚卻很快地喝了,連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著走出,一邊又不自覺的向人鬼底家里去。人鬼不在家;他底妻剛吃了飯在洗碗。她放下碗,拿凳子來請他坐時,天賜卻仔細地看了她,接著凄涼地說道:“我為了你底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邊的謠言和我底女人的吵鬧么?”
她立刻低下頭,變了臉色,一時說不出話來,眼里也充滿了眼淚。天賜卻乘著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底手——她也并不收縮——說道:“一個人底苦,本來只有一個人自己知道,我們底苦,卻我和你兩人共同知道的!好罷,隨他們怎樣,我還是用先前的心對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們兩人做去,惡的事情我們兩人擔當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說完這幾句話,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著悲傷的想:“莫非這許多人們,除一個天賜之外,竟沒有一個對我好意的么?”
八
這樣又過去了半年,人鬼底妻的肚子終于膨大起來了。社會上的譏笑聲便也嚴重地一同到她底身上。
人鬼,誰也決定他是一個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這又使一班譏笑的人們覺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們宣傳著有一天午后,人鬼在南山的樹下,捉住一只母羊,將母羊的后兩腿分開,弄得母羊大叫。于是同伴們跑去看見了,笑了,也罵了。人鬼沒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底系他的褲。一位小丑似的同伴問他道:“人鬼,你也知道這事么?那你妻底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丑又說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親呀?拋了白胖的妻來干羊做什么呢?”
人鬼還是沒有回答。那小丑又說:“你也該有一分人性,照顧你年輕的妻子,不使她被別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無話的走了。他們大笑一場,好像非常之舒適。
后幾天,一個傍晚,鄰家不見了一只母雞,孩子看見,說是被人鬼捉去了。于是鄰婦惡狠狠地跑到人鬼底家里,問人鬼為什么去偷雞。這時人鬼臥在棉被里,用冒火的眼看看鄰婦,沒有說話。他底妻接著和婉地說道:“他回家不到一刻,你底雞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么會拿了你底雞呢?”
鄰婦忿忿地走上前,高聲向他問:“人鬼,你究竟有沒有偷了我底雞?孩子是親眼看見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從被窩里拿出一只大母雞來,一面說:“某,某,它底屁股熱狠呢。”
鄰婦一看,呆的半句話也沒有。他底妻是滿臉緋紅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鄰婦半晌才說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著雞飛跑回去了。
但這種奇怪的事實,始終不能減去社會對她的非議的加重。結果,人鬼底妻養出孩子來了,而且孩子在周圍的冷笑聲中漸漸地長大起來了。
孩子是可愛的,人鬼底同伴底議論也是有理由的。他們說小孩底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圓而高的額,百合似的身與臂腿,種種,都不像人鬼底種子。孩子本身也實在生得奇異,他從不愿人鬼去抱他,雖則人鬼也從不愿去抱他。以后,他一見人鬼就要哭,有時見他母親向人鬼說話也要哭,好像是一個可怕的仇人。有時人鬼在他底床上睡,他也哭個不休,必得母親搖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漸漸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個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罵他:“某,某,你這野種!”他底妻說:“你有一副好嘴臉,使孩子見你如同夜叉一樣!”鬧了一頓才罷。但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余的孩子們一樣地長大起來。現在已經有了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