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說(2)
- 柔石作品2(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文庫)
- 柔石
- 4991字
- 2017-03-24 15:43:10
一轉眼,身前是一條汪洋的大河,波濤洶洶的。他明明白白地看見,伊仍是輕歌曼舞著踏浪而去。他,至此大喊道:“愛人喲!你若堅決不回來,我將破江流而追逐了!”
從此一聲飛浪,人隨流水長逝矣!
瘋人失蹤的消息,又哄然傳遍我鄉。有的說他潛逃他處,有的說他削發為僧,還有的說某家秘密捕回去了。人人猜疑不決,惟也只是將猜疑放在幾分的悲念中過去;那有人知道他悲慘的真事,而誠誠舉以一番追悼。
惟有這破衣的朋友,雖當夜搜尋一夜不得,卻洞悉顛末于胸中。故于次日,即購魚一尾,肉一臠,饅頭三只,香燭一副,冥紙錫箔數千,至曠野中,向著西方奠祭,并灑淚而歌曰:
維人世之多悲兮汝獨為極!
奈愛情其真即生命兮誰又為識!
一切俱亡兮而今而后,
愿安汝于天國兮與世長息。
1924年8月25日
●劊子手的故事
“當然!我未殺過頭以前,呀,這是天下第一樁殘酷的事,可怕呀!可怕呀!和你們現在想的一樣。——實在——”
一個黑胖禿頭,裸著上身的漢子,高聲自得地說,一邊大喝了一口酒。——這是第三斤酒了。人們圍著他,挨滿了這一間小酒店,有的坐,有的立,有的靠著柜臺,有的皺著眉,有的露著齒,有的……豎起他們的耳朵靜聽著殺人的故事。
店之外,就是酷熱的夏天午后。陽光用它最刻毒暴忿的眼看著人間。
那漢子又喝了一口酒,晃一晃兩顆變紅的眼珠。放輕喉嚨續道:“實在,你們不要當作大事看,殺下一個人的頭,是毫沒什么的!而且容易,容易,比殺一只老鴨容易。”
接著又大喝一口酒。很像這喝口酒是他講話里的換氣,和樂譜里畫上“V”符號相似。
“殺一只母雞,你們有經驗的,掙扎的很;假如割不斷它的血管,更不得了,嚇死小孩,嚇死女子,明明死了,會立起來追人,呀!殺鴨是不是常常碰到這樣的?殺人呢,斷沒有這種禍,斷沒有什么的,只要你刀快,在他后背頸一拍,他頭立刻會伸直,一揮,沒有不算數的!頭一伸直,頭骨更脆了,刀去,是和削嫩筍一樣,僅僅費些敲碎泥罐的力,這頭就會‘噗!’應聲跌下。所以‘殺頭要拍后背頸’是劊子手的秘訣!”
一邊又大喝了一口酒,一邊叫道:“再打半斤罷。”
又晃一晃兩顆變紅的眼珠,揚揚自得地說道:“有一回,是我殺頭最出奇得意的一回,聽呀,那個強盜呢,也是好漢,身體和豬一樣肥,項頸幾乎似吊桶。臨上法場的時候,他托我,‘大哥!做做好些。’我說,‘磨了三天刀,怎樣?’他臉色一點不變答,‘好!你手腕不可松,這是第一!’臨殺了,我刀方去,我又在他后頸一拍,——實在他自己已伸很直了,不用我拍,我戲他說,‘不酸么?要涼快,還……’他強聲喝,‘快來!’但說時遲,那時快,他‘快’字剛叫出,我立刻一刀去,他頭立刻在三步之前,還說‘來!’人們看呆了,而更呆,是我的刀上,一點血也沒有,一點血也沒有!以后,頑皮的孩子在我背后喊,‘殺人不見血,下世變虸虸!’我一些覺不到什么,這豈不是和游戲一樣!”
一邊又連著喝了幾口酒。
一班聽眾,個個在熱里打寒,全身浮上一種怕,汗珠在他們額上更涌出來。屋里全是酒氣和熱氣,但他們仍不走開,好似他們對他是一個鐵籠里的猛獸,他愈喊,人們愈愿跑去看。
這時,立著有一個黃瘦的中年人,他們說他“內功拳”很有研究的,開口問道,——因這時沒一個人敢同他說話。
“你沒有一刀殺不落頭,要好幾刀才殺落的事么?”
“有呀,碰到一回。那真苦死我焉!就是殺那個老紅,老紅強盜,不知怎樣,臂膀不靈,刀去好似碰著釘子一般,只進了半個,嚇死人,嚇死人,他立刻手腳亂舞起來,盡力掙扎起來,口里吐出血來,以后知道他痛到咬碎舌頭!眼珠也裂了,掛出來,全身立刻變作烤茄一般青,呀,要奪我刀了!我的弟兄,都預備著槍,但我奮起生平的力,一砍,再一砍,他大叫了一聲,于是頭落地了!看的人個個逃,有幾個幾乎死去!呀,我以后也好幾夜夢老紅和我作對,但總覺得沒有什么。做人有什么呢?”
末句他加重地說。好似人生的意義,就是殺人的游戲。一邊又喝了一口酒。
靜寂了幾秒鐘。那個黃瘦的人又問道,——他問時眼斜斜地向人們瞧了一瞧,好似很兇惡有理由一般。
“你究竟怎樣殺第一個人?”
“呀!難說,難說!”
一邊他又在喝酒,但酒已完了。
“再打半斤么?”店主人問。
“也好。”他說。
一邊搖了兩搖頭,好似打劃什么似的。一邊用了一條發汗臭的手巾,揩一揩臉上和身上的汗。
酒打來了,他又大喝了一口。
“你們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一個人會殺起人來。——這其間很似有定數般的!”
他又止住,一回又立起來,用扇子扇了扇屁股,又重坐下。
“閻羅叫我殺人,我逃不了不殺人,否則,第一案子為什么會發生呢?哈,有趣!”
他們仍是一聲不響聽著。雖則臉上所表出的悲樂不同,卻同一的汗珠掛在額上。
“想一想你們不知道么?——宣統三年的三月里,金臣川老爺的第四個姨太太和他第一個兒子,是不是忽然同死的么?雖則有謠言,死得太奇怪,人疑是臣川老爺謀害的,他們二人生前很相好,死后也同葬一塊,怎樣沒有可疑的痕跡呢?但誰知啊!天!現在我說罷,是我殺死的!正是正三月初三夜半更!閻羅簿上注定的,一個24歲的少爺,一個22歲的姨太太,花一對的人,做我開鋒的刀下鬼了!”
他們又一齊起悚起來。而他又大喝了一口酒續說道,“那夜火神廟的戲,正演的熱鬧。我因為沒有去看戲,坐在殺人老鄭的家里,——他去看戲了。我想走,而臣川老爺氣死急死地跳進門,一手捻著一盞燈籠,一見我,立刻一手捻著我,拉我出去。他認錯我是老鄭了,就將這筆要殺人的生意,重重地交托我,使我推辭不得,說也奇怪,我一個從來沒殺過人的人,突然聽了十來句的話,說有200元錢,‘殺人的狠’就立刻會沖上心來!當時呢,他只說一仆一婢,想謀害他,他并沒說是兒子和妾。我呢,就會拿了刀,立刻喝了半斤燒酒,什么也沒有了,不想了,不怕了,好似現在一樣,一個殺人的老手。算命先生說我那時有地煞星照到,真一點不錯。當殺了以后,也到各處流離了一月,也有些搗鬼的樣子。現在想起,一些沒有什么!殺人是一些沒有什么的事情,簡直和玩一樣。否則,我看殺人和你們現在一樣,殺一個強盜是2元錢,前清倒還有4元——你們會干么?”
個個驚駭了!沒一個人敢說一句話。一刻以后,還是那個黃瘦的人問了一句。
“你看殺人時的人,不是人么?”
“什么人不人,”一邊接連地喝完了酒,付了錢,打算走了,續說道:“和豬羊差不多的。”
他去了。
他們嘩然說起來了。有的說金臣川用心太黑,殺了兒妾,且教一個從未殺過人的人,去走上殺人的路,所以背生毒瘡而死。有的說這種人是地煞星,良心鐵換的,下世一定要變虸虸。而那黃瘦的人卻慢慢地說:“當殺人是件游戲,世界是沒法變善了!”
1925年7月30日
●一個春天的午后
這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的潑辣是毫無情面地激動著上帝底兒女們。人類底隱約的心被蠕動了,萌芽了,似不能忍制的匍匐青草地下底毒蝎一樣。
緊張而兇惡的空氣中,氣喘著他和她二人,在一間寬闊的書房般陳設的房內。陽光還是照著滿地的和使人踏著軟軟的地毯一樣。
她在他底眼里,當然是一位可憐的無依的姑娘,20歲而智識又僅僅有限的弱女子。現在,他是用人類底同情心來保護她生活下去,尊重她底不可預卜的前途,還希望由他底手間接地遞給她以無量的幸福。而她的看他呢?他是一位完全有學問的可信托的“先生”,而且有了妻和子的“男子”;雖則年齡告訴她他也還正在青春的階段上留宿,但總是一位可尊敬的幾乎等于偶像一般的“人”了。
這時女用人送進一封信來,他接過一看就交給她,——兩人是背面坐著做事的——一邊微笑地向她說:“你底,不知是誰寫的。我希望在這里面封著愛你的高貴而真摯的心。”
“我也還有信么?——先生不要說笑話罷。”
她歡欣地一笑,信底封口就被剪刀裁開了。
但她讀這信是完全苦痛的,糾葛好似突來的火焰,焚燒著她底心屋,她氣憤,暴怒,而且哭泣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能不停筆,由狐疑而奇怪地問她。
“先生,我們女子生來就應該被人欺侮的么?我不愿愛他,也值得別人來罵我沒人格么?男子永遠想做女子底父親么?”
她隨即將信一條一條地撕作紛片;他一時默然。
他跟她同移坐到床邊,她底淚在她底眼角上,他將他底手帕遞給她,同時說:“拭了罷,算她來了一張白紙就完了。為這一點小事要流淚,你底前途的淚要用蓄水池蓄著才好。一笑置之,介意他犯不著。”
“先生,他罵我住在你家里是墮落的行為,同時又罵我底批評熙是我墮落后的事實表現。我亦何曾批評熙,不過是說:我和他是不會發生愛情的,請他以后不要片面的再給我以肉麻的信。這就算沒人格嗎?一定要依他以前所說,這個春天搬到熙底家里去住,——去補習——他說熙底家里房子大,人口多;莫非住在房子大的人們底家里,就保持得人格了么?他又不是我底父親,不聽他底話就沒有人格?——先生,我氣極了!”
“隨他去說罷,你真還是一個孩子。”
“先生,我一定要寫信去責問他,他所說的可是負責任的話!”
“隨他說去罷,是毫無意思的。”他蹙著眉似心內受著疼痛地說。
“不肯,”他扭一扭身子,“這關系我底人格,也關系你底的!”一邊垂下他底頭。
“先拭了淚罷;朋友們偶一來看見,以為我和你斗嘴了,不好意思的。”他仍遞過手帕去。
她向他橫瞧一眼,受過手帕,沒心思地拭了一拭眼淚。
淚還在她底眼角上,第二場的淚了;胸膛一起一伏地緊緊呼吸著,低頭坐在他底前面。
——因為她和我同住,別人就罵她沒人格,我是吞人的狼么?——他深深地回味到這幾句話底意義上來了。
——現在,她豈不是坐在我底前面么?而且妻已帶了孩子到娘家去了。
這樣他突然地呼吸急迫起來,一邊更苦痛地默默地沉思起來。
他底眼望著窗外的青天,他底心想著一種人類底神秘的關系,普遍的,有力的。什么呢?他不能明顯地說出來。總之,他提著筆,呆著,許久沒有寫下一個字。
她當然也覺察出這種滋味的盈溢了,空氣似溫香的溫泉一般漾滌著她底周身。她抬起她剛落下的淚眼向他問:“先生,這封信也妨害了你么?”
“我是毫不介意的。”
他無心的眼不瞬地答。
“那你為什么這樣呢?”
“什么?”他微笑,同時眼注視著她。
“你,你,你無聊罷?”
她訥訥地說不出地問了。
“我思我底謎,請你演你底代數題目罷!”他語氣嚴厲地,好似理性囑咐他應這樣的回答。
但她底代數題目演的沒有一題對的,完全錯了,完全錯了!
在第一行底X3方到第二行會寫作3X;25Y乘上12會等于30Y。他微皺著眉說:“25乘2已經是50了,現在乘12,倒反只30了么?”
“呵,先生,落掉一個圈了!”
她大笑起來。
“你底心呢?我要打你底手心。”
她底臉很紅,同時他將她底手握住很緊。兩人默默半分鐘,同時兩人聽著各人底心底跳動。
“不要算了罷,我們隨便談一回好了。”
“你也不做事么?”
“我似乎也無心做事了。”
南風從窗外吹進來;春天底溫存與滋味同時就帶進來,美麗底火焰燒著各人底臉孔,火焰底力也激蕩著各人底心內。這時他向她問:“你究竟怎樣呢?”
“我倒一點沒有什么,”她表面冷淡地答,“也因我不想起,前途,希望,一點不想起。假如一想起,我還能坐的安定么?東海早已是我底歸宿處了!現在,先生是不會吝惜我底一口飯的,我覺得非常快樂。我在先生底翼下受各種的指導,過著和平而有進步的時間,我幸福極了。”
“假如我底生活眼前沒有變化,那么你可以坐在這里等待你心愛的人到來牽你走出這門外。萬一我底生活變動了,——因為我現在的地位有動搖的傾向,那么你也再跟我回到鄉下去住不成么?”靜默一息,又說,“不要悲傷,我們應討論點事實問題,”不要為感情的沖激將事實抹煞了。我,終究是你底先生,在先生這一點的力量上,我是可以絕對幫助于你的;不過你底,你也不需要你底愛么?”
她立刻睜大眼睛,氣餒地叫:“先生!”
“什么?”
“你按一按我底胸罷!我全身感到沸騰了!”接著,她眼珠迸裂的忿恨地叫:“什么是愛!還有什么是愛!除了先生對于我!”
她將她底頭緊靠在他底肩膀上,氣幾乎塞住呼不出來。他一手摟著她底頭一手壓在她底胸上。但這是無力來制止她底苦痛。
他從她底頭發起,眼光一直從眼,鼻子,口,溜下去,經過他底手放著的胸部,到腿,到兩腳。他覺得無論如何,她底美麗是令人心醉的。——但他能愛這心醉的美麗么?或者,只要他那時向她說一句“我領受你”,同時輕輕地向她底腰肢一摟,她底無力的綿羊似的一切,就會立刻供獻給他了。但他是絕對沒有理由可做她底愛人,也再沒有權利可收受她底愛而使未來底苦痛來譴責他們了。
“那么怎樣下去呢?”他暗暗地自問,“莫非我利用這個機會來欺負她一回么?呀,就應該將她底前途看得明白!”
她還是沉思地伏在他底肩膀上,將蛻化了一般,一動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