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過午,黑鳳一臉痛苦,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曾鐵盡可能安撫她,不想老頭回來后發現異常。可是他用盡了花招,也沒能讓黑鳳轉涕為笑。當黑老頭的漁船泊上岸時,曾鐵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讓他沒想到的是,黑鳳忽然恢復了常態,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嬌嗲地撲在黑老頭懷里。老頭放下漁具,跟他說了幾句話,黑鳳從老頭身后向他眨眼,這讓曾鐵懸著的心徹底放松。夜里,曾鐵掐著大腿,告誡自己,再不能招惹這個小姑娘,他從她身上好像看出了不尋常的一切。他該走了,傷勢大致好些就離開這里。
自從這次以后,曾鐵再不敢招惹黑鳳,雖然她常來騷擾他。他不想讓老頭知道自己不規矩,在他的傷勢未好之前,他應該做一個規矩的男人。而他和這個女孩,只是一次意外。她只是個小丫頭,一個屁事不懂的鄉野小妞。
七
每天夜里,曾鐵都會把竹門關得很好。因為他怕黑鳳來黏糊。可是那次黑鳳大概被弄疼了,再也沒有來過。直到這天夜里,有人使勁搖他的竹門,曾鐵爬起來,見是黑鳳,就沒有開門。黑鳳失望地走了。曾鐵從門縫里看著黑鳳走向自己屋子。門口有一炷火星,那是老黑頭的煙槍,看來自己是對的,否則老頭的大鐵叉子不認人的。他聽得黑鳳進門時老頭叫了她一聲,黑鳳沖進屋去,板門發出很響的磕碰聲。
第二天一早,老頭來他的竹寮,伸出手檢驗他的傷勢。他從大腿處向下摸,在靠近傷處捏撫了一陣,再解開棉紗,傷口的痂已經在松動,很快就會脫落。“沒事了。”他說。“多謝了,老伯。”曾鐵說,“以后用得著我的地方,你盡管說。”“我有事要問你。”黑老頭扎好紗布后,說了這么一句。曾鐵問:“老爹,有啥事?”老頭不動聲色:“官兵還在抓你,你有地方去?”“不知道。”曾鐵茫茫然。“你不敢回京城吧?”他問。“怎么說呢?”曾鐵搖了搖頭,他知道袁世凱在京城里勢力正旺,回京里是自投羅網。他現在最惦記的是溥明霞,他知道她上海的地址,他應該去找她,不過他知道這一定非常危險。“我想你陪我們去一趟北京。”老頭說。曾鐵搖頭:“你們為啥定要去京城,外面亂得很,你們這里是世外桃源,太平日子過得多好。”黑老頭沒有回答他,他回了自己住處,半天才出來,手里拿著一只包袱,來到他面前,很鄭重地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件宮裙,繡著常春閣的字樣,還有一件繡著麒麟補子的朝服。“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曾鐵驚訝地問。黑老頭緩緩地說:“我叫黑蒿,曾是京城白云觀的道士,道名通玄。我不是黑鳳的親爹。”老黑頭看了看屋子,黑鳳還在睡覺。
……
十六年前,光緒十三年,黑蒿在北京的白云觀出家。一次隨師傅去北海附近的親王府做法事,因師傅忘記了幾件法器,差他回去拿。在路上他碰到一件怪事,幾個大內侍衛風馳電掣地騎馬而過,好像在追捕什么人。當他走過護城河時,突然聽到小孩的哭聲。循著聲音,他在老柳樹下看到一個宮娥樣的女人倒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個襁褓。哭聲正是從襁褓里發出的。黑老頭上前,見那女人從橋上跌下,分明已死,孩子卻毫發未傷,他抱起了這孩子,女嬰毫不客氣地在他身上撒了一泡尿。他解開了襁褓,發現了一件宮裙和一件朝服。他看過包公案,也知道貍貓換太子的故事,于是懷著忠厚和悲天憐人的正義,抱著棄嬰迷迷糊糊回到了白云觀。第二天道長知道了這事,正值內府處死了一個大內的御林軍,那個恩騎尉正是光緒帝的親信,于是他斷定了這孩子與宮廷有關。道長看到女嬰,非常震怒,讓他速將此女嬰丟棄,以免給觀里帶來大災。那一年黑蒿才三十剛出頭,未曾婚娶,立志學道。可不知為何,他見了這個女嬰,眉清目秀,一身皇族氣派,他不忍丟棄。于是背負著女嬰,連夜出了京城,一直到了武當山。他為女嬰起名黑鳳,先是將她寄養在一個農婦家里。后來道長知道他在武當,派人來找,他又連夜帶著黑鳳出逃,一直到了太湖邊的弁山腳下,隱名埋姓,一直生活到現在。十幾年來,他和黑鳳血脈相連,情逾父女。他活著,好像天生就是為了拯救黑鳳。他希望有朝一日,黑鳳能回到宮廷,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你覺得她父親應該是誰呢?”曾鐵聽完了事情的經過,心里有一點小小的震撼,這小小的山溝里會有這樣的大故事,這樣涉天的巨案?“不好說,聽說處死的那個大內的恩騎尉是皇上那邊的人。”“不會吧。”曾鐵很難再往深處想。“那你說會是誰?不管是什么人,黑鳳肯定是個格格,到底是哪個等級上的,說不清。”黑蒿的話堅定而沉著,讓曾鐵一個晚上都睡不著。當年的光緒帝說不定真的與身邊的哪個宮女有了事,就珠胎暗結。光緒也是個人,為什么不能?同治帝不也讓慈禧逼得冶游八大胡同,不也得了臟病而死嗎?不過,曾鐵的心里迅速將黑鳳與溥明霞做了一個比較,結論截然不同:溥明霞的父親是蒙古大公,高貴優雅,一看就知是豪門名閨,而黑鳳活脫是個小野妞,怎么可能是格格,甚至與光緒帝或者內庭有什么瓜葛呢?當然他知道,即使真的與光緒有關,也沒什么用,因為三年前慈禧將光緒皇帝給廢了,光緒被禁錮了起來,甚至行動也受到了限制。
很多年后,也就是1916年野荸薺被執行腰斬的時候,關于她的身世有這樣一個版本。烏程衙門里的一個書辦,看過《孽海花》一類的新派小說,也崇拜小說家曾樸,曾調查過這件事,將他的所聞記錄在一本《邱城煙水》的筆記中。因為沒有錢,也只抄了幾本供朋友欣賞。據《邱城煙水》第26頁上所記載的,那天老黑頭告訴曾鐵野荸薺的身世大抵如此。可是那時曾鐵壓根不相信野荸薺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統。如果一切全是真的,那這就是民國時期最大的一個宮廷秘聞。
八
曾鐵的傷勢漸漸地好起來,他住慣了浮華世界,這冷山僻地哪待得住。他想走,暫時又不知去哪。他不想帶黑鳳走,更不想與黑老頭同去京里。他覺得老頭說的那些只是無稽之談。黑鳳是個棄嬰,那塊宮衣和帶補子的朝服,能說明什么?如今兵荒馬亂,這些玩意兒在任何一個當鋪里都可隨便買到。旗人長相一般寬額長臉扁扁的后腦勺,可黑鳳生了一張圓臉,稍稍有些扁,有點像荸薺型,偏黑,與滿人和蒙人都相去甚遠。可是一株生長在黑暗里的植物,有一點點陽光,它就會抽芽開花,將它的美麗綻放出來。黑鳳就是這樣,在一個外來男人的催化作用下,女孩突然妖嬈起來,她的情懷熱烈地無拘無束地開放著,這是青春期的突變。黑老頭不是沒發現養女的異樣,可老頭好像贊同他們要好,不怎么管。有時還故意走開,憑他們黏在一起。女孩的膽子也越來越大。雖然只有一次放縱,讓黑鳳感覺有點疼有點怕,不敢再輕易脫衣解褲。她告訴曾鐵說出血了,而且近幾天一直在疼。她再也不敢潑天大膽地撩惹他,只是黏糖一樣跟著他。她的臉上多了一種表情,一種昵態,好像他們之間有了默許,有了約定,對于曾鐵來說這似乎有些可怕。曾鐵像是故意嚇她,只要老頭不在身邊,就故意地要親她嘴,要脫她的衣褲,生硬地把手伸向她乳間或是下胯。這時黑鳳馬上就縮攏身子來抗拒他。這招兒很靈驗,每當她來糾纏,而他又不愿陷入時,就使出這一招,于是黑鳳皺起眉來退縮,說你好壞呀。曾鐵告訴她:“男人就是很壞。”黑鳳不服:“難道世上的男人和女人好就是為了這樣子?”曾鐵瞪著眼說:“這樣才討男人喜歡。”“不是說,男人和女人只是為生孩子才這樣嗎。”曾鐵說:“除了生小孩子,男人和女人好就是這樣。”“可是這一點也不好玩。”女孩的口氣明顯軟了下去。曾鐵乘勝追擊:“那你就離我遠一點,男人就是要跟女人睡覺。”說完故意走開去,讓黑鳳一個人呆呆坐在那兒。她遠遠地看著他,臉上一絲迷茫。曾鐵知道,她是在深山里待傻了,在一個缺少女性啟蒙的環境里,少女的美麗在生長,情懷卻無處熏陶。
冷戰在繼續。曾鐵覺得日子十分難熬,他想迅速離開。這天他腿好一點了,就去了趟法華寺,悄悄地見了澄星大師。大師告訴他袁十一沒有死,在北京被法國教會醫院救活了。他松了口氣。但盡管袁十一沒有死,袁家仍不會放過他,他這一生再也不能回到武衛軍,干他喜歡的行當,他一輩子就只能隱姓埋名、浪跡天涯。澄星大師給他寫了封薦信,讓他去天臺山出家。但他不想當和尚,他滿腦子都是溥明霞,他要去上海找她,完成那個美麗的春夢。于是他決定離開這里,離開這個纏人的女孩子。
白天爬過山,夜里傷口有些酸疼,他早早就睡了,連竹門也忘了插上。直到一個帶著草香的身子鉆了進來,他才驚醒。黑鳳的皮膚清涼如水,如一條蛇窩在他的懷里頭不斷地拱著。他推開她:“黑鳳,你干什么?”“三哥,你是不是不理我哪?”她問道。曾鐵說:“我為啥不理你,你是個好女孩子,救了我,把身子也給了我,我不會忘。我傷口已經好了,我要走了。”“走?”黑鳳的身子驚憷著,“不行,你不能走,你說過要帶我走。”曾鐵看了一眼外面說:“你爹不干,再說,你很怕疼,做我媳婦得是不怕疼的。”“我不怕,真的不怕,要不,你現在就試試。”她真的又脫凈了衣服,筆直地躺在他身邊說:“三哥,你要是想就要我,我不怕疼。”在朦朧的月色下,黑鳳閉上眼,如一朵含苞的睡蓮,靜靜地開放著。
他俯下身子,看著她,用手撫她的肩膀,她的皮膚有些反應,像是抽搐。他伸直了傷腿,傷口雖已好了,可伸展的時候還有些酸筋。他將手從她身體上移開,黑鳳突然睜開了眼叫他:“三哥……”她眼里那一絲定定的神情,就像一只咬住了青蛙的王八,你就是把它的頭剁下來它也不會松口,讓他心里感到冰寒,這小妞著實有些可怕。他不想讓黑鳳影響到他和溥明霞的關系,溥明霞在他心里太高大了,黑鳳難及其項背。于是他躺下用一種冷淡的聲音說:“想跟我走,就不怕我把你賣了?我可是關外倒賣人口的……”“我不信。”“我真會把你賣了。”他一本正經地說。“不信,三哥,你別騙我,我真的要跟你走。”曾鐵堅決地說:“不行,黑鳳,這不行,你不是我媳婦兒,我不能帶你。”“那我要怎么樣才是你媳婦兒?”曾鐵將她推開:“你連這都不知道?要三姑六婆,要拜堂成親,然后你才是我媳婦兒。”黑鳳的聲音在暗夜里透著委屈:“我知道,不就是坐著花轎,然后你騎白馬來接我嗎。”“是的,這樣你才可以陪我睡覺。”“可我已經和你睡過覺了。”黑鳳的話像蚊子一樣叮人。曾鐵啞然,好一會兒才說:“黑鳳,你還小,這事你不能對別人說,好丟人的,你知道不?”“那你帶我走,帶我走!行不行?”黑鳳的糾纏,讓他覺得無計可施,他只好騙她:“黑鳳,現在不行,你看我殺了人,官府到處在抓我。等上幾年,如果我沒事了,我就來娶你,怎么樣?”“我不怕,要死咱一起死。”“黑鳳,你傻了,憑啥跟我一起死。”曾鐵盡管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有一絲困惑,這個小妞為何這么固執,他閉口不言。黑鳳趴在他胸間,像狗一樣蹭著他的臉,然后伸出舌頭舔著他的眉毛眼睛,癢癢的。讓他覺得那舌頭好長,就像是書里寫的吊死鬼的舌頭。“三哥,你想干就干吧。你喜歡就干,我,我不怕疼了……”“起來。”曾鐵粗暴地推開黑鳳,坐了起來:“穿上衣服,不然我喊你爹啦。”黑鳳像蛇一樣纏著他:“三哥,你喊呀,我不怕。你和我睡過了,我就是你的人,這是我爹說的。”“啥?”曾鐵一驚,“你爹已知道了?”“知道又咋!”
曾鐵沉默了。他掙脫黑鳳起來,走到竹寮外。遠遠看去,船屋的門口如豆的一枚紅火似隱似現,難道是黑老頭心知肚明,默許并支持他和黑鳳的幽合?他靠在竹門上,傻子一樣陷于沉思。黑鳳從他身后走來貼在他的背上,一行冰涼的淚水蚯蚓般流過他的背,癢癢的。這是少女的情懷,此刻他突然不忍再傷她的心。他轉過身來,抱住黑鳳,口是心非地說:“行,我帶你走,不過今天我的腳有些疼,你讓我睡覺好不?”
從這天夜里開始,曾鐵決定瞞著黑家父女,找機會暗暗地溜走。可是黑老頭不常出門,即便出去,黑鳳也蚊子一樣叮著自己。這里是南太湖的一個深灣,貨船和行人都不從這過,遠遠地看著馬跡山,那是一道航線,風帆連成線,是蘇杭的貨船。他問明白了,如果去上海,要么從邱城走,到洞庭西山,然后從蘇州搭乘火車;要么走南潯運河。不管怎么說,他總歸要離開這里。他要去找溥明霞,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什么也不怕。就是和她一起去草原他也愿意。他們旗人和蒙人一樣,本身就是游牧民族,自古以來就過一種無拘無束、優哉游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