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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入者(3)

“不要緊?!狈墩苈牫隽隧f潔如的話意,他并沒有太多的失望,本來這就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暗纫院笥袝r間我會再來,可以嗎?”

“當然。”韋潔如明確地回答,“說實話,如果拋開見解的不同,我其實很愿意聽你……布道,能這樣說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們內部常用的說法是‘講道’。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到圣心堂來看看,感受一下教友們在一起的氣氛。我一般都在的。”

韋潔如突然笑了一下,“記得你才說過,這好像是你們對待普通人的做法。也對,所謂知識分子不過就是多看了幾本書,我本來就是普通人?!?

范哲不禁莞爾,他想起自己先前是說過這樣的話。一時間他覺得氣氛輕松不少,幾乎有朋友相對的意思了?!澳俏揖透孓o了?!彼f著站起了身。

韋潔如掃了眼手表,“都這么晚了啊。要不我請你吃飯吧,我一個人住,中午都是在外面一個小店里吃的,不遠,開車就幾分鐘。”

范哲的猶豫只持續了幾秒鐘。他其實也想同韋潔如多談談,畢竟他對高校這一塊寄予了不少期望?!澳蔷痛驍_了?!?

兩人走出樓梯間門口時,正好碰到兩位干瘦的婦人提著包有說有笑地進門。不知為何,范哲總覺得那兩個人起勁地盯著自己看,甚至走出很遠之后他還能感受到背脊上有兩道目光在緩緩蠕動。

“感到背上發麻了吧,她們在看你呢?!表f潔如突然說,目視著前方。

“你說什么?”范哲不禁愕然,“你怎么知道?”一時間范哲也不清楚自己問的究竟是“背上發麻”還是“有人在看”。

“就是那兩個剛過去的人唄?!表f潔如解釋道,“你從我家里出來,她們對你好奇?!?

范哲若有所悟。他想問些什么,但沒有開口。他本能地覺得這個問題還是不多問的好。

這是間很普通的館子,名字卻很氣派地叫作“江南春”。看得出韋潔如大概是???,老板姓陳,招呼很殷勤,看到有男客在,還特意遞上一支煙,范哲擺手表示不會。

韋潔如點了個宋嫂魚,又點了個南肉春筍,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說:“我一個人吃飯習慣了,還沒問你是不是吃得慣這些菜?!?

“沒問題的,我從四川到這邊已經好多年了。”

韋潔如眼睛亮了一下,“我也是四川人啊。原來我們是老鄉?!?

范哲不禁樂呵起來,“沒想到沒想到,你的口音一點兒都聽不出來了,不像我,偶爾還會冒兩句椒鹽普通話?!?

“我們當老師的在發音上有要求,受過專門訓練?!笨吹贸鲰f潔如是真的高興。她性子平淡,向來不擅結交,這些年來因為種種原因在學校里也沒什么朋友?,F在猛然見到一個不招人討厭的,居然還是老鄉,心中不禁歡喜?!斑@可好,老鄉見面我們得慶祝一下,我車里還有一瓶酒。”

倒上半杯紅酒,韋潔如碰杯后居然頗為豪爽地直接喝干了。范哲沒有干杯,但也盡量喝了一口。韋潔如說:“忘記問了,你們喝酒犯戒嗎?”

“紅酒是允許喝的。在圣餐會上,紅酒代表基督的血。按教規,我們可以飲酒,但不能酗酒。”

韋潔如的臉上泛起潮紅,“早知道就去川菜館子了,現在可好,兩個四川老鄉守著幾盤見不到紅的菜?!弊詈笠痪湓掜f潔如是用四川話說的,原汁原味。

“我看你好像很喜歡這幾個菜?!狈墩茈S口說道,“不過都不是江蘇菜啊,全是浙江的。這個海蜇頭拌香菜明顯是舟山那邊的風味,我在當地吃過的。”

“舟山……”韋潔如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端起酒杯,沒有朝范哲示意,自顧自地突然喝了一口。

“有什么事情嗎?”范哲關心地問。雖然已經知道韋潔如年齡比自己大,但內心里他總覺得韋潔如似乎更年輕,看來以貌取人的確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人類通病。

韋潔如輕嘆一聲,思緒像是飛到極遠的地方,額前一縷短發遮住視線她也無暇顧及。就在這一刻,范哲判定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一定發生過什么不尋常的事情。

“你好像還不到退休年齡吧?!狈墩軗Q了話題,“以前新聞里報道過,有人要求適當延長高校女教授退休的年齡,說這是對高級知識分子的智力浪費?!?

“我是病退的,才辦下來不久。”韋潔如嘆口氣,“我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十多年前……唉,還是不說了。其實學校方面對我還是不錯的。”

“你指什么?”

“其實就算我不說,你也會知道一些事,畢竟我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身邊都有著無數雙眼睛,就像……在樓梯口你感受到的那樣。忘了告訴你,我是一名未婚母親。我現在病退,學校方面也輕松了,少些閑話。”

“那……怎么沒看見你的小孩?”

“我兒子在四川老家,一直跟著我父親。近來他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我正打算去看望一下?!?

“哦,那下次你也可以帶他一起到圣心堂看看。我們那兒也有幾個孩子,是收養的孤兒?!?

“謝謝你?!表f潔如抬頭,“你是一個好人?!彼趾攘艘淮罂诰?,已經有了醉意。

范哲有些尷尬地看看四周,因為來得比較晚,現在飯館里已經沒有多少別的顧客了,服務員們圍坐在一張桌子前就餐。

“等會兒你怎么開車?”范哲關心地問。

“不要緊,這家店子很熟,會找人幫我開回去?!表f潔如的話讓范哲放心了些,“這次你是專門到學校來拜訪教師的嗎?”

范哲點點頭,他覺得在韋潔如面前不需要保留什么,“是這樣,你們離退辦給了我一個名單,都是知名專家,有些還是學界泰斗,但那些人年齡都很大,而且基本不再授課了,不符合我的想法。后來才找到你和另外幾位年輕一些的?!?

“泰斗?!表f潔如重復了一句,語氣中有些不以為然,“算是吧,反正現在中國氣象方面的事情他們說了算。陳季鸞八十大壽那次,中國氣象局的局長都行了弟子大禮的?!?

“你好像……”范哲斟酌著開口,“對他們不怎么佩服。”

“你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韋潔如沒有直接回答,“你拿兩張紙隨便寫上同一個課題——當然,課題內容要在這個人的專業大范圍內——一張紙上寫的要求是‘證明’,另一張紙上寫的要求是‘證偽’,你信不信,不管這個人抽中哪張紙,只要給他一段時間準備,他就可以讓對方信服?面對他的時候,就連陳季鸞這樣的專家也會感到喘不過氣來的壓力。”

范哲一時間有些不明白韋潔如對他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你說的是那種辯論賽嗎?雙方編隊,然后抽簽決定正反方,論證‘人性善’或是‘人性惡’。”

“不是這個意思。那種辯論賽的論題都是社會科學范疇的,本來就可能存在很多種解釋。而我說的這個人是在自然科學領域,準確地說,是在氣象科學。”

范哲覺得自己像是在聽一個神話,雖然他現在是一名神職人員,但二十多年前東郊那家高壓開關廠沒破產的時候,他曾經是一名合格的電氣工程師,還參與過幾項技術革新。那時候不像現在,計算機電路輔助設計系統還不普及,很多設計工作要依靠人工,用得最多的是計算器。他至今仍然能夠背出各種電路的計算公式,什么電感、電容之類的——當年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在范哲的觀念里,那些綴滿外國人名的公式必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電流安培和電壓伏特的乘積總是等于功率焦耳,不可能存在歧義,這同“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惡”之類的命題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說的是真事,不過這大概也算氣象科學獨有的現象。”韋潔如正視著范哲的眼睛,“氣象科學很古老,至少已經發展幾千年了,但卻是人類至今仍然知之不多的科學領域。而且由于混沌現象的存在,人們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徹底征服這個領域?!?

“但就算局限在這個領域,你說的這個人也讓人感到害怕。”范哲不想隱瞞自己的看法,“如果不是對整個領域有無比通透的掌握,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我想……如果讓他和自己辯論呢?”

韋潔如搖搖頭,“你想用自相矛盾的典故來說明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人,看來你還是不相信。但可惜我說的都是事實。這個人曾經提出了一套嚴肅的理論,很有用也很可靠。但后來他卻建立了另一套幾乎相反的理論,同樣具有強大的說服力。他就像是典故里‘物無不陷’的矛與‘物莫能陷’的盾的結合體,在他的領域里隨心所欲,游刃有余?!?

范哲聽得有些發呆,理智上他不太相信這番話,但韋潔如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末了,他選了另一個角度闡明自己的立場,“唔,這么說起來,這人無疑是個人才,但學術品格實在不可取,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只問結果不問過程。估計在生活當中也好不到哪兒去,什么事情都由得他說。跟這樣的人交往最好要小心一點,否則可能會是悲劇……”范哲的譴責沒能繼續下去,因為他突然看到淚水正從韋潔如的臉上滑落。

“你說得對。是個悲劇?!表f潔如有些失態地呢喃道,“是個悲劇?!?

范哲有些不知所措。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剛才自己的話可能無意中觸及了韋潔如心中某個隱秘的區間,這讓他有種冒犯了他人的不安感。正當他試圖說些什么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他拿起來,聽筒里是一個不算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聲音。

“我是國安局的李欣。上次我們見過面的。”

“啊,有什么事情嗎?”對方的身份讓范哲下意識地降低了聲音。

“是這樣。我們知道你計劃在高校里發展信眾,只要出于自愿就是合法的,我們不會干涉。但韋潔如教授不是一個合適的對象,我們知道你現在和她在一起?!?

“你說什么?”范哲其實聽得很清楚,但是人出于本能都難免有此一問。與此同時,他不由自主地朝四下里張望,但這顯然是一個徒勞的舉動——周圍的每個人看上去都無比正常。

“我是說和韋潔如教授接觸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李欣語氣平靜地重復。

“那同其他人呢?”

“沒有問題?!?

“明白了?!狈墩芷鋵嵵雷约阂稽c兒都不明白,但他又能說什么呢?他懷疑李欣也只是一個傳達者罷了,背后真正的原因也許在這座城市里都沒有一個人知曉。

“有事嗎?”韋潔如平靜了些,除了臉頰還有些發紅,但這也可以解釋成酒精的力量。

“是有些事情需要處理?!狈墩軒c歉意地說,“看來我們的老鄉會只能先散場了。我知道有家味道正宗的川菜館,下次我請你吧?!痹捯怀隹冢墩鼙阌行┖蠡?。按照他的理解,應該不可能有什么“下次”了,這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欺騙別人一樣。范哲起身的時候端詳著韋潔如,除了那不容忽視的容貌外,他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更看不出能夠讓李欣發出警告的原因。

范哲不被人察覺地搖搖頭,再次放棄了探求真相的努力。當他踟躕前行時,分明覺得背后那個女人似乎嘆了口氣,但當他回頭時,卻只看到一個禮貌而略顯空洞的笑容。

3.多雨的清明

一連大半個月都是陰雨天,難得見到太陽,屋子里所有東西都潮乎乎的,就連空氣都像是發了霉一樣。范哲出門時正看到鄰居家的吳師傅好像也是要出去,他的母親程老太在一旁著急地吩咐著什么。程老太是從蘇北農村來的,在城市里居住這么多年了,卻還時不時掛念著鄉下的莊稼地,常念叨這些年“梅雨”變得有名無實了,不是早就是遲,還有不少“空梅”的年份。

“我吃的鹽巴多過你吃的米,叫你多買些大米不會錯的。”程老太近年來耳朵不好,聲音變得更大,“清明時節天天下雨不是好兆頭。我早說過的——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看吧看吧,今年篤定又是‘空梅’了,過幾個月新米出來必是要漲價的。”

吳師傅看到范哲,像是見了救星般叫道:“范老師你是文化人,來給我媽說說理。我跟她說了現在不比從前,哪里還需要囤大米。就算哪一片遭點兒災,中國這么大也不妨事的。范老師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范哲沒有什么思想準備,下意識地點點頭,不過他覺得吳師傅說得沒錯。

程老太看到范哲點頭,顯然不是支持自己,臉上的褶子頓時擰了起來,聲音分貝再度提高,“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你們自己看這個天氣,嘖嘖,天天下雨,出門都難噢。早年間的清明時節哪是這樣。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總之叫你多買些大米回來是沒有錯的……”

范哲看到自己解決不了鄰居家的爭執,只得歉然地笑笑下樓,走了老遠還聽得見程老太在念叨“發盡桃花水”。也許人年紀大了都差不多,就像范哲的母親也總是隔三岔五地從老家打電話來絮叨。雖然家中老二早已延續了范家的香火,但老母親總希望這個已經四十好幾的大兒子也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在她看來,范哲是被什么東西迷了心神,不然怎么會入了什么勞什子洋教當洋和尚。范哲以前還給她解釋這是正大宗教,是國家都要保護的一種信仰,但很快就發現這種解釋在老人家面前毫無用處。老母親還打聽到信洋教的人是可以成家的,范哲只得再跟她解釋洋教也分得細,只有新教也就是中國老百姓俗稱的基督教的神職人員能結婚,天主教的神職人員是不可以的。老人家聽完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反正都是洋教,你就給我轉到基督教去”。范哲當然只能苦笑,算是徹底明白了什么叫作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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