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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沉水 龍涎與玫瑰(2)

“龍”至尊至貴,“龍”之“涎”當然珍異。皇帝為龍之傳人,你可以把這種說法視為修辭,但古人這么說時卻是認真的,他們在陳述一個事實:皇帝不是像龍,他就是龍——在古人的世界觀中雖不可得見但必然存在的一個珍稀物種。因此,對古人的話必須當真,龍涎香確是“龍涎”:龍在盤旋、飛舞,噓氣成云,飛沫作雨,晶瑩的涎水流淌下來,落向大地,在陽光下慢慢凝固,收斂光華,成為灰白色的物質(zhì),看上去竟凡庸無奇。

但是,只要有火,純凈的火將使它化為煙,化為無以名狀的香,像靈魂脫離了沉重的軀體。灰暗的龍涎中就隱藏著一個最輕的靈魂,等待著飛升的時刻。

關(guān)于龍涎香的形成,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大抵如此。但這個知識譜系中還另有一支,我們可以稱為波斯和阿拉伯學派,他們對此別出心裁,而且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概括說來,可分三種:

1.“泉水說”:這是從海底的泉水中流出來的物質(zhì)。

2.“露水說”:這是一種露水,它生于巖石,然后流進大海,并在大海中如水銀般凝結(jié)起來。

3.“糞便說”:這是某種神奇動物的糞便。

上述諸說中最后一種最為大膽,得有十分堅強的自信才能說服人們相信某種動物的糞便是天下奇香;另外兩說都與海有關(guān),而中國學派的“龍涎”說其實也透露了海之消息。

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記載了一個遙遠的“撥拔力國”:撥拔力國,在西南海中,不食五谷,食肉而已。常針牛畜脈,取血和乳生食。無衣服,唯腰下用羊皮掩之……

——你展開一張世界地圖,從舊日的長安、今天的西安,向著西南方,越過青藏高原、印度、印度洋,你的手指就會落在一個地方,那就是“撥拔力國”,今日的索馬里。千年以前,波斯的商人們浮海西來,采購象牙和龍涎香。

古時的茫茫大海是憑著經(jīng)驗、技巧、勇氣和機緣才能跨越的自然界限,同時也是知識的界限。“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人類在海上尋求知識就像追尋事物的影子,他們看到了,但漂游過去時,那里卻是一派空虛的沉寂。在沉寂中,人發(fā)出聲音,他們講述影子的故事,為自己提供想象的知識。

——此時,那真正的事物已經(jīng)游得很遠了,千百年以后,它才偶然地、清晰地進入人的視野:那是一頭鯨魚,一頭抹香鯨。

在印度洋中曾經(jīng)游弋著無數(shù)的抹香鯨,波斯和阿拉伯的商人們在漫長的航程中應(yīng)該經(jīng)常看到它們的蹤跡,但沒有人想到那就是龍涎的來源:在抹香鯨的腸內(nèi)有一種病態(tài)分泌物,它被取出、凝結(jié),狀如灰色的琥珀,這就是龍涎。

所以,“糞便說”竟是正確的。知識有時是對世界之美的毀壞,有些事你知道還不如不知。在宋朝,一個在龍涎清芬的異香中陶然沉醉的雅士并不知道這是鯨魚腸道病變的產(chǎn)物,他只知道這種香來自遙遠神秘的異域,他呼吸著萬里之外的氣味,他的感官和心緒都變得很細、很長。

從宋朝開始,龍涎香成為中國和阿拉伯半島之間繁盛的海上貿(mào)易的重要動力。“動力”這個詞并不過分,驅(qū)使人類中的一部分去結(jié)識另一部分的原初力量既不是親善的意愿,也不是求知的好奇,而是對“物”的想象,是在“物”的交換中產(chǎn)生出來的巨大的價值剩余。哥倫布的探險可不是為了“發(fā)現(xiàn)”印第安人,而是為了追逐丁香、肉桂和據(jù)說遍地皆是的黃金。

于是,龍涎香在廣州、泉州,在帆檣云集的各大貿(mào)易口岸進入中國,巨額的利潤隨之流入大宋的國庫。宋朝政府對所有進口香料實行專賣,也就是說,政府是對外的唯一買家和對內(nèi)的唯一賣家。這個精于買賣的宋朝在今人的歷史視野中是陌生的,我們忘記了是宋朝人發(fā)明了紙幣,他們還是羅斯福式的國家資本主義“新政”的推行者。到南宋時,進出口關(guān)稅收入已經(jīng)占國家財政收入將近三成,我不知道這個比例較現(xiàn)在是低了還是更高?

在這宏遠的歷史縱深中,我們才能看清“龍涎”,這種域外名香悄然暗度,潛入了宋朝人的室內(nèi),它的裊繞青煙成為這個國度的精英階層日常生活情境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在來自索馬里的龍涎香氣中,中古世界最優(yōu)雅、最精微的精神生活徐徐展開。

片斷(摘自舊文)

冒辟疆《影梅庵憶語》中寫道:

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名香。……沉香堅致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nèi)隔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jié)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紗,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

樹林子里的風——雖然是伽楠樹,即沉香樹,一種香而浪漫的樹,加上薔薇花上的露、琥珀煙兒、犀角杯中酒,再和以人氣汗味兒——雅稱“肌香”,關(guān)門閉戶慢慢悶蒸,于是就“甜艷非常,夢魂俱適”?

在下的鼻子也俗,隔著三百年伸過去竟嗅不出非常之“甜艷”,以俗人之鼻度才子佳人之鼻,那種暖而熟而悶的感覺,倒正教人昏昏欲睡而且睡得好。

冒辟疆與董小宛,這對17世紀的大眾情人,“靜坐香閣,細品名香”,此情此景,可入畫,可入電影,但所“品”之味,卻已隨風消散,只遺下那么一串鏗鏘的比喻。伽楠、薔薇、琥珀、犀斝,這些名詞所指的花木和寶物有著強烈的詞語效果,使你覺得那種氣味超出感官之外,只能用精神去感受,你不能用你的大鼻子、小鼻子、白鼻子、紅鼻子隨便去聞。

比冒氏更早一點,16世紀的歐洲,據(jù)布羅代爾說,那時夏天里臥室的地下需鋪以迷迭香、除蚤薄荷、牛至、茉喬欒那、薰衣草、洋蘇草及其他香草。盛大的舞會上,舞廳的地板亦遍撒鮮花。

——一種浪漫而放縱的習俗。資本主義的罪惡之一,就是用地毯取代了鮮花和香草。如果你是個西馬哲學家,你肯定能由此看出人與大地的疏離,人與自然的疏離,人的異化,等等。

不過還有些小問題,比如,徹夜狂歡之后,你扶著一位貴婦出大門、上馬車,這時,你身后的地板上已是花尸狼藉,你卻只顧癡看你的情人如花的笑靨;再比如,臥室里滿鋪香草,如果疊被子般一天一換,你家里得祖?zhèn)飨麓笃牟莸兀夷愕呐P室也就成了忙忙碌碌的草場,所以,臥室里的香草是不常換的,大概總要漚上十天半月,直到雅室變成洞穴,然后像掃垃圾一樣清理出去。“垃圾”,布羅代爾用的正是這個詞。

靜穆、香艷的香在東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他們的臥室和書房里也早已熄滅。風吹去滿堂香氣,我們竟毫無察覺。

這是一部長時段的、煙霧迷蒙的歷史。當我想象著撰寫一部《香史》的可能性時,我感到那些紛繁如麻的線索足以牽動整個沉重的世界。比如,當冒辟疆感受著風過伽楠時,大片的伽楠林正沐浴著南洋群島的海風,活躍艱險的海外貿(mào)易和隱秘的資本網(wǎng)絡(luò)支撐著17世紀風流公子甜艷的夢。

我們的室內(nèi)曾經(jīng)彌漫著馥郁或清淡的香氣,現(xiàn)在它消散了。這一事件是否出自我們的選擇?——或許這樣提出問題本身就是荒謬的,像在上帝面前的思考。因為在長時段的歷史中,當你選擇的時候,你從不真正知道你選擇了什么。一只蝴蝶振動翅膀可能最終引起萬里之外的一場風暴,或者一場風暴可能最終打濕了萬里之外一只蝴蝶的雙翼。我們就是那只蝴蝶。

玫瑰

玫瑰:薔薇科,落葉灌木,莖密生銳刺。羽狀復(fù)葉,小葉5—9片,橢圓形或橢圓狀倒卵形,上面有皺紋。夏季開花,花單生,紫紅色至白色,芳香。[6]

——上文引自《辭海》第1206頁,是用科學語言對一種花做出的描述。但花不僅是植物,花也是精神。當我們注視一朵花時,曾經(jīng)在花前欣悅、傷感、沉醉和想象著的前人就回到我們身上。《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以“玫瑰”冠頭的詞條有“玫瑰傳奇”“玫瑰經(jīng)”“玫瑰劇院”“玫瑰十字會”“玫瑰戰(zhàn)爭”,逐條看下去,我覺得可以依此撰寫一部中世紀歐洲的歷史,涉及政治、戰(zhàn)爭、宗教、愛情和藝術(shù)。玫瑰是歐洲文明的花,但在這個多雪的冬天,在北京的花店里、婚禮上,在情人幽會時,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有無數(shù)朵玫瑰開放。

《辭海》說,玫瑰“原產(chǎn)我國”,但我依然覺得玫瑰不是“我國”的花。中國的花是梅花、蘭花、菊花、牡丹、桃花等,這些花都曾使古典美人芳心暗動,曾被我們的詩人反復(fù)詠唱,嬌嫩的花瓣、花上的露珠、幽隱的花香,它們的形狀、顏色和氣味如密碼般編入了我們的基因。而玫瑰呢?玫瑰是甚少入詩的花,它也許真的是“原產(chǎn)我國”,但不知為什么,它在漫長的歲月中竟難得入詩人之眼。

杜牧曾有詩詠薔薇:

朵朵精神葉葉柔,

雨晴香拂醉人頭。

石家錦帳依然在?

閑倚狂風夜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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