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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沉水 龍涎與玫瑰(1)

沉水

“沉水”是一種香的名字,據《梁書》載:“沉木者,土人斫斷之,積以歲年,朽爛而心節獨在,置水中則沉?!?

于是我們知道它為何名為沉水,木頭通常會漂在水上,而它卻會沉向水底,所以鑒定一塊沉香的辦法就是取一盆清水,看它在水底幽然沉靜。

李賀有一首詩,《貴公子夜闌曲》:

裊裊沉水煙,

烏啼夜闌景。

曲沼芙蓉波,

腰圍白玉冷。

這位貴公子想必氣度高華,就像武俠小說里常說的,宛如“玉樹臨風”。但這幅圖中卻有一種輕寒、脆弱,風過荷池,腰間玉帶為之冷,公子兀自佇立,諦聽烏啼,所謂“月落烏啼霜滿天”,夜闌時分人是如此寂寞。

但有“裊裊沉水煙”,這是寂靜中的微動,是心動,心之動微微裊裊,如夜闌清夢。

香煙裊裊,這種香名為“沉水”,似乎就是為了能在此時入畫、入詩,因為“沉水”二字是啞的、靜的,正好可以壓住“煙”,不讓它鬧,讓它悄然化入這個深靜的凌晨。

好吧,我們可以不再談詩,談詩的時候我們會感到漢語之美、漢語微妙的音響和質地均已銷盡,唯余茫茫?,F在我們談談“貴公子”,這樣的人依然活在大眾的想象中,他身懷絕世武功,腰圍玉帶,居于深深庭院,庭院中有湖池曲沼,正荷花盛放——最后,但最重要的,是居室中徹夜焚燒著沉水之香,那隨風消散的氣味在千年以降的想象中通常會被遺漏。

開元天寶年間,長安有一人,名為王元寶——看這個名字,你就知道這位老兄肯定很胖。人如其名,王元寶很有錢,他的主要問題是怎么花掉無窮無盡的錢,為此他艱苦卓絕地折騰,累得要死。在王元寶想出的諸多花錢的法子中,有一種就是焚香?!堕_元天寶遺事》的作者屏住呼吸寫道:王元寶“嘗于寢帳床前雕矮童二人,捧七寶博山爐,自暝焚香徹曉,其驕貴如此”?!簿褪钦f,如果一個人,也不怕熏著嗆著,在床頭置一具香爐,從黃昏開始焚香,一直燒到次日天亮,其效果就跟燒錢一樣。

由此我們就知道了貴公子之“貴”,那一爐燒到夜闌的“裊裊沉水煙”即使在富麗鋪張的盛唐也足以傾動視聽。但同樣是“貴”,王元寶是“驕貴”,“貴”得鬧,他一定恨不得滿長安的人都來看他睡覺,而畫和詩中的公子是靜的,如金般的沉水寸寸燃盡,香煙如無主自開的花。

同為焚香,有的是燒錢,有的是焚心,但無論如何,沉香總是異常珍貴。據張知甫《張氏可書》記載:“燕瑛罷廣漕還朝,載沉水香數十艦以遺宦寺,遂尹應天府,時人謂之香燕大尹。”——時間已到了宋朝,這位燕瑛從廣東轉運使任上內調,帶了十幾船的沉香回來送禮,于是得到了另一個肥缺。但看起來宋人和今人一樣眼里容不得沙子,而且一樣的嘴不饒人,這位燕府尹就得了一個外號:“香燕大尹”。“燕”同“艷”,這就很刻薄,況且誰都聽得出該大尹是臭是香。

當然,同樣古今一理的是街談巷議難免夸張,燕瑛雖貪瀆,但沉香載了一船隊亦不可盡信。沉水為珍稀之物,所以可以換官,浩浩蕩蕩十幾船,倒像是倒賣木材了。

但由此我們卻可看出沉水的流通路徑:它是從廣東來的,宋朝如此,唐朝也是如此。廣東在古代中國是散發著奇香的地方。

在西方,中國一直被認為是沉香的產地。唐宋年間,波斯灣的商人浮海東來,采購沉香。當然,他們也從遠方帶來珍異的香料,比如乳香、沒藥,那都是《圣經》中的香:

那從曠野上來,狀如煙柱,發放沒藥、乳香以及各種舶來香料香氣的,是什么?[5]

(《舊約·雅歌》3:6)

是什么?在《圣經》中是歡樂的新郎、耶路撒冷大道上迎親的儀仗,而在唐朝,那是南中國海上從天際漸漸浮出帆檣的“波斯舶”。天寶八年(公元749年),東渡日本的鑒真和尚遭遇風暴,漂流至海南萬安州,受到橫行海上的大盜馮若芳的款待,“若芳會客,常用乳頭香為燈燭,一燒一百余斤”(《唐大和上東征傳》)?!晃粷M懷圣潔宗教精神的高僧驚駭地目睹人類的貪婪和放縱,那是金子般的香啊,在遙遠的索馬里,晶瑩的樹脂一滴一滴落下,“當接住一滴時,緊接著就會有另一滴滴在它上面,然后結為一體”(普林尼,《博物志》)。于是,一棵樹用它的精華凝結成一枚乳房,它經由駝隊、海船,跨越印度洋,最后落到搶劫商船的大盜手里,像火把一樣,焚燒。

古代世界和現在一樣,物比人走得遠。我天天面對我的電腦,但我永遠不會見到它全部的設計者、制造者和銷售者,那肯定是一份冗長的名單,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國度,他們之間大多并不相識。現代工業的每件產品都經歷著、聯系著廣大的世界,理論家們以此為證,向我們宣布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但其實,這個時代早已到來:三千年前殷宮中占卜的龜甲有的竟來自馬來半島,而一千年前,來自索馬里的乳香就在唐朝的香爐中煙云繚繞;當然,在古代,這種“全球化”體驗是令人敬畏的特權,而現在——現在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特權擴散和貶值的速度比古代更快。

所以,盡管風濤險惡,還可能碰上馮若芳這等剪徑的魔頭,“辛巴德”們還是年復一年乘著西南季風來順著東北季風走,當他們在廣州的蕃坊出售乳香而收購沉香時,他們其實是在交換珍貴的“全球化”體驗,這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來自大唐的沉香,這就夠了。商人們并不在意沉香的確切產地,就像你不在意你的耐克鞋其實是福建制造。

是的,沉水之香主要產于一個名為“林邑”的國家,其地大概就在現在的越南南部一帶。廣州的中國商人通常在安南邊境采購沉水;而在古之安南、今之越南北方,商人們要遠道跋涉,前往林邑辦貨。在那里,林邑的商人剛從熱帶森林中的土著部落買下一批沉香。

——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貿易體系,從林邑的森林深處延伸出去,在每一個環節上分枝分叉,最終覆蓋了古老的東方世界。站在這張網最初的結點上的是赤身裸體的“森林人”,熱帶的陽光灼照著他黝黑的皮膚,他注視著面前這棵樹,他知道這棵樹病了,將把它砍斷,粗大的樹呼嘯著、驚叫著倒下去,然后,森林寂靜,似乎鳥都停止鳴叫,陽光更猛烈地傾瀉下來。

過了兩年、三年,也許是四年、五年,森林人來到老樹身邊,枝葉已經銷盡,老樹只余朽爛的樹干,他抽出雪亮的刀,把表皮一層層剝去,直到顏色深暗的樹心袒露出來,這時他笑了,他聞到了濃烈的芳香。

沒有人知道森林人以怎樣的價格出售沉香,我估計他們會換取一些小飾品,還有鐵器,比如用來砍樹的刀。無論如何,在這個“全球化”體系中他們占取的是最微小的份額,他們很可能并不知道那些飽含樹脂的木塊的最終用途,也不知道它在離開森林之后有了“沉水”這樣的名字,體現著巨大的財富。

現在,再看看那棵樹,據《太平御覽》引竺法真《登羅山疏》:“沉香,葉似冬青,樹形崇竦?!?

——一棵高大的、長著墨綠色葉子的樹,此時它僅僅是一棵樹,是純凈的“物”,還要很多年,它才會化為“裊裊沉水煙”,化為精神、夢想和美,同時也化為冷酷、貪婪和放縱。

片斷(摘自筆記)

案頭一爐香,裊繞不已,這屋子便是“雅室”。當然,案必是紫檀條案,或朱漆螺鈿的小幾;香爐亦不能含糊,真正的宣德爐,精光內蘊。

不能開窗,至少在有風的日子里不能。香煙不是狼煙,東南風煙向西北去,西北風煙向東南去,人在下風倒也罷了,站在上風竟白送了一堂香氣。李漁為此大傷腦筋,最后也只想出隨著風向搬香爐的辦法,于《閑情偶寄》中一本正經地說,香爐“體宜靜而用宜動”。

動靜、體用,二元并立如兩腳著地的騎墻,但墻頭馬上,真騎上去難得穩當,那香爐無論是自己搬還是王升劉二搬,一動總是破了一靜,如果風向多變,那真是春水蕩漾,沒個消停了。

所以,有風的日子不宜開窗,但無風的晴天最好也不開窗,響晴的大太陽晃得滿堂熱鬧,消了焚香之境。

焚香之境靜而幽。靜,倒不一定萬籟俱寂,蟬鳴蛙鼓,夜雨敲窗,皆可平生幽意;要緊的是收起人聲,老爺焚香獨坐,仆婦們不可在窗下吆雞喝狗,柴米油鹽。

大靜時,一縷白的,或者竟是淡藍的煙在暗影中裊動。老房子采光不足,最宜焚香,上了百年的老宅,陰翳自屋角墻縫漫出來,鋪排于隔斷、屏風、帷幕之間,暗影重重,香氣也便一重一重潛行暗度。

于是,主人就該出場了——他已經站在那兒,或者坐在那兒,他的背影瘦削,——他當然是瘦削的,就像精神是瘦削的一樣,他怎么可能肥胖呢?——他想必是穿著長袍,穿著長袍的瘦削的背影落寞、修潔。他不一定盯著裊動的煙,他在讀書、寫字,或是畫畫兒,或者他竟是兀自站著、坐著。

那么,又何必焚香呢?是的,真的不必。除非心游于外而成煙,于大靜之中裊然微動——

一個人伴著一爐香,如一朵花或一條河或一種景色對應著一句詩,一句詩不能窮盡花、河或景色,卻使一朵花、一條河或一種景色被凝視。

焚燒的香表演著心的輕、靜、幽然,這是自由,卻是輕的、靜的自由,不驚動別人,也不驚動自己,如一支在夜色中銜枚疾行的奇兵。

所以需要焚香,需要一套格律精嚴的儀式遮蔽和消解這種自由的緊張。

龍涎

張華《博物志》中記載了一個故事:

西域使獻香。漢制:獻香不滿斤,不得受。西使臨去,又發香器如大豆者,試著宮門,香氣聞長安四面數十里中,經日乃歇。

這個故事有一個比較無趣的開頭:人家萬里迢迢來獻香,咱們大漢官員提著一桿秤等著,分量不夠一斤不收。當然設立這個制度有它的道理,你拿塊一兩幾錢的香料來,這也算是送禮???

但是接下來,事情就變得有趣了。一天清晨,長安的市民們起了床,喂了他們的狗、豬和雞,然后他們開始吃飯——兩千年前的清晨和現在一樣彌漫著煙火氣。忽然,所有的人,或者說幾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他們呆呆地注視前方,鼻翼急劇翕動——家里如果有感冒傷風或得鼻炎的人一定會感到奇怪:莫不是不約而同地要打噴嚏?但很快,連他們也聞到了,香氣如浪涌來,推窗看去,陽光猛烈,全長安的狗叫成一片。

香氣滿長安。從帝后朝臣到販夫走卒,上百萬的人都醉了,街衢巷陌間,所有的人都仰著頭、閉著眼,走路晃晃悠悠。當夜幕降臨,長安幾乎每一張席子上都翻滾著在亢奮情欲中相互纏繞的軀體……

如果你把鼻子伸到兩千年前,去經歷那場嗅覺的狂歡,必要的準備工作是先把鼻子伸向你的垃圾桶。漢代的長安無疑是當時世界最偉大的城市之一,是權力、威望、文化和財富的中心,但它的基礎設施和市政管理顯然不足以確保它空氣清新,到處是垃圾和污水,彌漫著酸腐、濁重的臭氣。天空是明凈的,但人在他的生活環境中卻像被各種各樣的怪味腌制起來的魚:沒有衛浴設備,室內通風不好,又沒有空調換氣……

在這一派渾濁中,人夢想著香,如海底的魚夢想著天空。

于是,在公元前那個遙遠的日子,一個氣味的烏托邦降臨長安城。這本是一件妙事,但恐怕漢武帝不會這么想?;实蹜摕o所不知,應該控制一切知識和事實,現在香滿長安而且日復一日地不散,皇帝卻和大眾一樣莫名其妙,我要是皇帝我也會急得睡不著覺——于是偵騎四出,長安的街頭巷尾出沒著鬼鬼祟祟的制服和便衣,一律伸著鼻子聞啊聞,最后七八十個鼻子靈的衙役不約而同地一路聞到了宮門口。

現在,事情終于有了一個說法:是外國人搞的鬼。長安的市民們聽了長出一口氣:怪不得呢……但接著還有感慨:外國的香料就是香??!

——來自異域的奇香。

于是還有另一個宋徽宗政和年間的故事,出于蔡絳的《鐵圍山叢談》:

時于奉宸中得龍涎香二,……香則多分賜大臣近侍。其模制甚大而質古,外視不大佳。每以一豆火爇之,輒作異花氣,芬郁滿座,終日略不歇。于是太上(按:指宋徽宗)大奇之,命籍被賜者,隨數多寡,復收取以歸中禁。因號曰“古龍涎”。

——如果你仔細讀,就會發現這個故事和《博物志》中的故事有一個微小而確鑿的接合點,就是“豆”這個字眼,西域使者以一枚小如“大豆”的香料香徹長安,而徽宗皇帝取了一?!岸勾蟆钡凝埾?,焚燒時竟如異花盛放,“芬郁滿座”,終日不散。

漢代是一個渾樸豪邁的神話般的時代,那時的人是武士,做夢都是闊大的,所以一“豆”香四野;而宋人是哲學家、藝術家、工匠和商人,夢更精致,感官更靈敏,銷盡了縱橫世界的霸氣,他們退隱于室內,寫瘦字,聆細樂,對一“豆”之香的驚嘆也就僅止于“滿座”了。

徽宗是風雅皇帝,從宮中庫里翻出兩罐龍涎香,分賜群臣,這本是韻事,但后來又派人到各家各戶,勒令人家把前些日子皇上賜的香再交出來,這就有點不講理。當然沒有人跟皇上講理,所以不管還燒剩下多少,趕緊交上去。“古龍涎”遂散而復聚,重歸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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