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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濃郁的玫瑰香漫溢畫室,夏日的微風輕拂花園里的樹木,穿過敞開的門,傳來陣陣紫丁香的馥郁,或是綻放著粉色花的荊棘的幽然清香。

亨利·沃頓勛爵側(cè)臥在波斯毛布料長沙發(fā)的一角,像往常一樣抽著煙,已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根了。映入他眼簾的是蜜一樣香甜、蜜一樣色澤的金鏈花的微光,抖顫的枝條似乎難以承載它火焰般絢麗的花朵。飛鳥奇妙的剪影,時不時地掠過遮住大窗的柞蠶絲綢的窗簾,瞬間產(chǎn)生了日本畫的效果。這令他想起東京那些臉色蒼白如玉、神情疲憊的畫家,他們以必要的靜態(tài)藝術(shù)手法想要表達迅捷和動感。蜜蜂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時而穿過沒修剪的長草,時而不知疲倦地圍著金色忍冬花打轉(zhuǎn)兒,蔓生的忍冬花落滿灰塵,靜寂愈發(fā)壓抑。從倫敦遠遠地傳來模糊的喧囂,像管風琴奏出的低音。

房間的中央支著筆直的畫架,畫架上夾著一幅全身畫像,畫像中的年輕人美貌驚人。畫像前不遠的地方正坐著畫家本人,巴茲爾·霍華德。幾年前,他的突然失蹤曾在公眾間引起極大興趣,也招致了各色奇怪的猜測。

畫家打量著自己精心創(chuàng)作的清奇俊美的藝術(shù)形象,臉上浮起得意的微笑,似乎沉醉其中。但他突然受驚一般跳起,閉上眼睛,用手指捂住,仿佛要把某個奇特的夢鎖在腦中,唯恐自己從中一下醒來。

“這是你最好的作品,巴茲爾,你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幅,”亨利勛爵說,帶著些許倦意,“明年你一定要把它送到格羅夫納畫廊去。皇家藝術(shù)學院太大,也太俗。每次我到那兒,要么人多得看不見畫——那當然很糟糕,要么畫多得看不見人——那更糟。格羅夫納畫廊的確是唯一值得送去的地方。”

“我可不想把畫送去什么地方?!卑推潬柎鸬?。他向后甩著頭,奇怪的樣子可是當年牛津朋友們的笑料。“不,哪兒也不送?!?

亨利勛爵眉毛一挑,透過淡淡的藍色煙圈,吃驚地看著巴茲爾。煙正從摻有大量鴉片的香煙中冒出來,升起奇異的螺旋形煙圈。“哪兒都不送?老兄,為什么?理由呢?你們畫家真是古怪!不遺余力地去追逐名望,而一旦到手了,卻好像要棄之不顧。你真是傻,因為世上比被人議論更糟糕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沒人議論。這幅畫像不僅能讓你超越英國所有的年輕人,還會招致老年人的妒忌,如果他們還能動情的話。”

“我知道你會嘲笑我的,”他回應道,“但我真不想將畫送去公開展覽,我在這幅畫里傾注了太多的自我?!?

勛爵在長沙發(fā)里伸了一下懶腰,大笑。

“我知道你不會錯過這個嘲笑我的機會,但盡管如此,我仍實話實說?!?

“傾注了太多的自我在里面!我發(fā)誓:親愛的巴茲爾,我不知道你還如此虛榮。我實在看不出你和畫像之間有何相似之處。你面孔粗糙、僵硬,頭發(fā)黑得像煤,而這個年輕的阿多尼斯[2],他看起來像用象牙和玫瑰葉制成的。啊,我親愛的巴茲爾,他是那喀索斯[3],而你——好吧,當然,你有理智的神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是美,真正的美恰恰終結(jié)于理智神情出現(xiàn)的那一刻。理智本身就是一種夸張的形式,會破壞臉部的和諧。人一旦坐下來思考,就變得只有鼻子或只有額頭,或者某種可怕的東西。看看那些需要高深學識的行業(yè)中的成功人士吧,他們真是讓人極其厭惡!不過在教堂里的神職人員例外,因為他們不用動腦筋,一位八十歲的主教,一直說著他十八歲時人們教他說的話,結(jié)果,他自然而然總是令人極其愉悅。你那神秘的年輕友人,你從未告訴過我他的名字,但他的畫像可真令我神魂顛倒。他從不思考,對此我深信不疑。他就是相貌迷人頭腦空白的那一類。冬天我們無花可看,他就該一直待在這兒;夏天也一樣,夏天我們需要某種東西來清醒我們的理智。別太自鳴得意了,巴茲爾,你跟他可是一點兒都不像。”

“你并不了解我,哈利[4],”藝術(shù)家回答說,“當然,我并不像他,這點我非常明白。說實話,若我像他,反而讓我遺憾了。你為何聳肩?我說的可都是實話。才貌超群者往往背負宿命的悲哀,縱觀歷史,這種宿命總是緊隨帝王蹣跚的步伐。我們最好不要與自己的同類有別。丑陋的和愚笨的人在世間往往占得先機,他們可隨性而坐,看戲時大張著嘴。如果他們對成功一無所知,那他們也就不知失敗的痛苦。他們過著我們所有人都應過的那種生活——沒有煩擾、平庸無奇、心平氣和。他們既不會毀滅別人,也不會被別人毀滅。哈利,你的地位和財富;我的才智,雖然價值不大;我的藝術(shù),不論它們價值幾何;道林·格雷好看的容貌——這些皆為老天所賜,我們都得為此付出代價,可怕的代價。”

“道林·格雷?這就是他的名字?”亨利問道。他穿過畫室走到巴茲爾·霍華德面前。

“對,是他的名字,我并沒打算告訴你的?!?

“為什么不?”

“哦,我也說不清楚。當我心有摯愛時,我絕不向任何人說出他們是誰,說出來就好比一點點出賣他們。我愈來愈喜愛隱秘了,這樣似乎能使我們體會到現(xiàn)代生活的秘密和美妙。最最普通的事,只要掩蓋起來,就變得妙不可言。如今,我外出從來不告訴身邊的人,如果說出來了,我就興致全無。我敢說,這是一種愚蠢的習慣,但這樣好像給生活增添了很多浪漫色彩。我想你一定認為我蠢透了,不是嗎?”

“一點也不?!焙嗬麆拙粽f,“一點也不,我親愛的巴茲爾。你似乎忘了,我可是已婚男人,而婚姻的魅力之一就是:它把生活中的欺騙變成了夫妻雙方所必需的。我從不知道我太太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當我們見面時——我們偶爾會見面,一起出去吃個飯,或者去公爵大人那兒——我們都會一本正經(jīng)地講些最荒唐的故事。我太太在這方面非常擅長——事實上,比我高明得多。她從來不會搞混約會時間,而我卻總弄錯。但她發(fā)現(xiàn)我出去廝混也從不吵鬧。有時我倒希望她鬧一鬧,但她呢,只是嘲諷我一番。”

“哈利,我不喜歡你這樣談論自己的婚姻,”巴茲爾·霍華德邊說邊慢慢地走向通往花園的門,“我相信你一定是個非常好的丈夫,但你卻深深愧疚于自己的德行。你是個了不起的家伙,從不假道學,也從不做什么壞事。你只是擺出一副憤世嫉俗的姿態(tài)罷了?!?

“順其自然才是一種姿態(tài),而且是據(jù)我所知最令人惱火的姿態(tài)。”亨利勛爵笑著嚷道。兩個年輕人一起走到花園里,坐在月桂樹蔭下的長竹椅上。陽光順著光亮的樹葉灑下,草叢里,白色的雛菊在風中微微抖動。

過了片刻,亨利掏出表,輕聲說:“巴茲爾,我要走了。走之前,我還是要你回答一下我前面問過的問題。”

“什么問題?”畫家問,眼睛一直盯著地面。

“你心里很清楚。”

“我不清楚,哈利?!?

“好吧,那我來告訴你。我要你解釋為何不展出道林·格雷的肖像。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已經(jīng)把真實的原因告訴你了?!?

“不,你沒有。你說是因為在畫里傾注了太多的自我。啊呀,這種解釋太幼稚了。”

“哈利,”巴茲爾·霍華德直視著他說,“每一幅畫家用感情所作的肖像都是藝術(shù)家本人,而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模特只是提供了一種偶然或者誘因。畫家在彩色畫布上所表現(xiàn)的是畫家本人,而不是模特。我不想展出這幅畫的原因在于:我恐怕在畫中表露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

勛爵朗聲大笑?!笆裁疵孛埽俊彼麊?。

“我會告訴你的。”畫家說,但他臉上流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巴茲爾,我可是滿心期待啊?!彼呐笥呀舆^話,掃了他一眼。

“唉,實際上真沒什么好說的,哈利,”畫家說,“我恐怕你理解不了,也可能覺得難以置信?!?

亨利微笑著俯身從草地上摘了一朵粉色花瓣的雛菊,一邊端詳一邊答道:“我確信我會理解的?!彼曋@個小小的、金色帶白毛的花蕊兒,“至于信不信的問題,只要不可信的,我都相信?!?

風吹落了樹上的一些花朵,一簇一簇星狀的沉甸甸的紫丁香在慵懶的空氣中來回擺動。一只蚱蜢在墻上聒噪,纖細的蜻蜓扇動著棕色的薄翼,如同一條藍線飛過。亨利覺得似乎都能聽到巴茲爾·霍華德的心跳聲,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

“事情很簡單,”畫家過了一會兒說,“兩個月前,我去布蘭登夫人家聚會。你是知道的,我們窮畫家總要時不時地在社交界露一下臉,無非想提醒大家我們可不是什么野蠻人。正如你曾對我說過的那樣,任何人,哪怕是股票經(jīng)紀人,只要晚禮服配上白領(lǐng)結(jié),都會博得彬彬有禮之名。好吧,我在房間里待了大約有十分鐘,正敷衍那些體態(tài)臃腫、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和乏味的學究時,猛然發(fā)現(xiàn)有人正看著我。我側(cè)過身,第一次看到了道林·格雷。當我們四目相對,我感覺自己頓然蒼白失色。一種難以理解的恐怖感攫住了我。我意識到自己面對著的是一個純粹的人格魅力如此令人迷醉的人,如果我縱容自己沉溺其中,那么我的全部天性、我的整個靈魂,甚至我的藝術(shù)本身,都會被它吞沒。我可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任何外部影響。哈利,你是知道的,我天性獨立,自己的生活自己做主,一向如此,直到我遇到了道林·格雷。隨后——但我真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有某種跡象似乎向我表明,我的生活已處在可怕的危機邊緣。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命運為我儲備了極度的歡愉和極度的悲傷。我越來越怕,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我這樣做與良知無關(guān):這是因為我的怯懦。一心想著逃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巴茲爾,良知和怯懦原本就是一回事。良知只是公司的商號,僅僅如此?!?

“我不相信,哈利,我也不相信你相信。然而,不管我的動機如何——也許是出于驕傲,我向來如此——我掙扎著走向門口,不用說在門口撞到了布蘭登夫人?!羧A德先生?你不會這么快就開溜了吧?’她尖聲說。你知道她那奇特的刺耳嗓音嗎?”

“是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像一只孔雀,除了美貌?!焙嗬麆拙暨呎f邊用他纖長不安的手指扯碎一朵雛菊。

“我不能擺脫她,是她提攜我接近王族和擁有各種勛章的人,還有那些佩戴著夸張頭飾、長著鸚鵡鼻子的年老名媛。她把我說成她最親密的朋友。我之前只見過她一面,但她一門心思吹捧我。我相信,我的一些畫在那時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至少小報上已有如此評論,而這些評論則是十九世紀畫作不朽的標準。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與那個年輕人四目相對,他的人格魅力如此奇怪地在我心中掀起了波瀾。我們離得很近,幾乎能觸碰彼此。當我們再次四目相對,我竟不顧一切地請布蘭登夫人介紹我認識他?;蛟S這稱不上輕率,畢竟我們的相識原本就不可避免。即便沒有人介紹,我們也會彼此交談,我對此確信不疑。后來道林也這么說——他也覺得我們命中注定會相識?!?

“布蘭登夫人是怎么形容這個奇妙的年輕人的?”同伴問道,“我知道她善于幾句話就把所有的賓客介紹一遍。我記得她把我?guī)У揭粋€一臉兇相、紅臉膛、渾身掛滿勛章和綬帶的老紳士面前,就對我耳語起來。不幸的是,透過她那嘶嘶的嗓音,那位老紳士最聳人聽聞的細節(jié)讓房間里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我只得落荒而逃。我喜歡自己去了解一個人。布蘭登夫人待她的客人,完全就像拍賣師對待拍賣品一樣。她要么什么都說,要么講得事無巨細但就是不說你想知道的?!?

“可憐的布蘭登夫人!哈利,你可真刻薄!”霍華德無精打采地說。

“老兄啊,她本意要搞個沙龍,卻只成功開了一個飯廳,讓我如何仰慕她?但告訴我,她是怎么講道林·格雷的?”

“啊,大致是這樣的:‘可愛的孩子——他可憐的、親愛的媽媽跟我形影不離。啊,全忘了這孩子是做什么的了——恐怕他——啥也不做——啊,對!彈鋼琴——或者拉小提琴,親愛的格雷先生,對嗎?’我倆都忍不住大笑起來,立刻成了好朋友?!?

“對友誼來說,笑聲確實是個不錯的開端,同時也是最好的結(jié)局。”年輕的勛爵說著,順手又扯了一朵雛菊。

霍華德?lián)u搖頭?!肮?,你不理解何為友誼。”他低聲說,“或者就敵意而言,何為敵意。你對人人都喜歡,也就是說,你對人人都漠然?!?

“你這樣講對我太不公平了!”亨利勛爵嚷著,帽子往后一斜,抬頭看著天上小小的云朵,像一束束打結(jié)的光滑的白絲綢飄過澄明而碧藍的夏日長空,“是的,你對我太不公平了。對人們,我一貫是完全區(qū)別對待的。我交朋友,都是因為他們長得好看;我結(jié)識人,都是因為他們有好的性格;我選敵人,都是因為他們有智慧。人在選擇自己的敵人時再謹慎也不為過。沒有一個傻瓜堪當我的敵人,他們都是智力超群之流,因此他們都欣賞我。我這樣是不是太自負了?我想是相當自負了?!?

“我認為是的,哈利。但根據(jù)你對人的分類,我也只能算作你的熟人了?”

“我親愛的巴茲爾,你怎么可能僅僅是我的熟人呢?”

“基本上還不算朋友。我想,屬于兄弟一類。”

“啊,兄弟!我才不在乎什么兄弟不兄弟的。我的哥哥總是不死,我的弟弟們卻一心找死?!?

“哈利!”霍華德皺著眉頭大叫一聲。

“我親愛的老兄,我不是當真這樣想的,但我忍不住厭憎我的親戚。我想這都是因為我們無法容忍別人和我們有一樣的毛病。我十分認同英國反對所謂上層社會惡習的民主風潮。民眾覺得,酗酒、愚蠢、傷風敗俗是他們特有的財產(chǎn),我們中間要是有誰干了蠢事,那就好比入侵了他們的領(lǐng)地。當可憐的薩斯沃克走進離婚法庭時,他們就群情激憤。而我并不認為,百分之十的無產(chǎn)階級在過著正確的生活?!?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同意,而且,哈利,我相信你也就是說說而已?!?

亨利勛爵捋著自己尖尖的棕色胡須,用帶著流蘇的烏木手杖點了點自己穿著漆皮靴子的腳尖。“巴茲爾,你真是徹頭徹尾的英國人??!這已是你第二次這樣講了。如果有人向一個真正的英國人說出一個想法——這樣做總歸是輕率的——他絕不會考慮這個想法是對還是錯,他唯一看重的是說的人自己是否相信。哎,一個想法的價值與說出這個想法的人是否真誠無關(guān)。實際上,很可能一個人越不誠懇,他的想法就越是純粹理性的,而一旦如此,他的想法就不會被他的需求、欲望以及偏見所左右。然而,我不打算與你探討什么政治學、社會學和玄學。我喜歡人遠勝于原則,而且,我喜歡沒有原則的人遠勝過世間的一切。再給我說說道林·格雷吧,你多久見他一次?”

“天天見。一天見不到他,我就不開心。我絕對需要他。”

“真是不同尋常??!我還以為你心里只有藝術(shù)呢。”

“他現(xiàn)在就是我全部的藝術(shù),”畫家一臉嚴肅地說道,“有時候我想,哈利,在世界歷史上,只有兩個重要的時代。第一個是新的藝術(shù)手段的出現(xiàn),第二個是新的藝術(shù)人格的出現(xiàn)。正如油畫的發(fā)明之于威尼斯人的價值,安提諾烏斯[5]之于晚期希臘雕塑的價值,將來某一天道林·格雷的容貌之于我,也具有同樣的價值。我不僅僅是照著他畫油畫、素描、速寫。當然,這些我全做過。但他對我而言不僅僅是個模特或者坐著被畫的人。我不想告訴你,我不滿意自己畫的所有道林·格雷的畫像,或者說,他的美超出了藝術(shù)的表現(xiàn)能力。沒有什么是藝術(shù)表現(xiàn)不了的,我也知道,自從遇到了道林·格雷,我所完成的作品都很好,都是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但他的人格魅力以某種奇怪的方式——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向我指明了一種全新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全新的風格模式。我看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思考方式也不同了。我現(xiàn)在可以用以前看不到的方式再現(xiàn)生活?!谒枷氲陌讜儯瑢崿F(xiàn)形式之夢’——我忘了這是誰說過的話了。[6]但這正是道林·格雷之于我的價值。只要這個小伙子出現(xiàn)在我眼前——因為在我看來他只是個小伙子,盡管他實際上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只要他出現(xiàn)在我眼前——啊!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那意味著什么,他不知不覺就為我定義了一個新流派的線條,這個流派包含了浪漫主義精神的一切激情,以及希臘精神的盡善盡美。靈魂和肉體的和諧統(tǒng)一——那是多么重要??!而我們卻已瘋狂地把兩者分離,創(chuàng)造出一種粗俗的現(xiàn)實主義和一個空洞的理想。哈利!要是你知道道林·格雷對我而言多么重要就好了!你記得我那張風景畫嗎,阿格紐畫商給我開出了那么高的價格,但我仍不肯出手的那張?這是我畫過的最好的作品之一。這幅畫為什么會這樣?因為,當我作這幅畫時,道林·格雷就坐在我一旁。某種微妙的影響透過他傳給了我,我平生第一次在樸實無華的樹林中,看到了自己總是在尋找又總是錯過的奇跡。”

“巴茲爾,這是異乎尋常的!我必須見見道林·格雷。”

霍華德站起來,在花園里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肮?,”他說,“道林·格雷對我來說僅僅是藝術(shù)的主題,你從他身上可能什么也看不到,我從他身上卻能看到一切。他的形象不在我的畫中時更是無所不在。正如我說過的,他暗示著一種新方法。我在某種曲線中,在某種微妙、靈動的色彩中,都能找到他。如此而已。”

“那你為什么不展出他的肖像?”亨利勛爵問。

“因為我無意中在畫像里表達了這種奇怪的藝術(shù)化的偶像崇拜。當然,我從未對他說起此事,他對此一無所知,也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世人可能會猜測到,但我不會把我的靈魂坦露給那些膚淺的、愛捕風捉影的眼睛。我的心永遠不會放在他們的顯微鏡下。我在這幅畫里投入太多自我了,哈利——投入太多自我了?!?

“詩人們不會像你這樣謹小慎微。他們知道激情多么有助于作品發(fā)表。如今,一顆破碎的心就會讓書一版再版?!?

“他們的這種做法讓我生厭,”霍華德喊道,“藝術(shù)家應該創(chuàng)造美好的事物,但不應該把自己的生活也投入進去。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人們似乎只把藝術(shù)視為一種自傳的形式。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抽象意義上的美感。將來有一天,我會向世界展示什么是抽象的美,而為此,世界將永遠看不到我的道林·格雷畫像。”

“我認為你是錯的,巴茲爾,但我不想與你爭論。爭論的人只會失去理智。告訴我,道林·格雷很喜歡你嗎?”

畫家思索片刻,“他喜歡我?!彼D了一下回答道,“我知道他喜歡我,當然我也竭力取悅他。我發(fā)現(xiàn),對他說那些我自知不該說的話,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快感。通常,他使我迷醉,我們坐在畫室里,什么都談。然而,他時不時又不顧及他人,似乎以給我痛苦為樂。這之后,我就會覺得,哈利,我把我的整個靈魂都給了某個人,而這個人似乎只把它當成一朵花,插在外套紐扣孔里,只是裝點他虛榮心的一個小飾品,夏日的一種點綴?!?

“巴茲爾,夏日總是蹣跚著不愿離去?!焙嗬麆拙羿?,“或許你會比他厭倦得更快,一想到此我就覺得可悲,但無疑天賦比美貌更持久,這也是我們都拼命接受過多教育的原因。在瘋狂的生存競爭中,我們都希望擁有某種持久不滅的東西,所以我們用垃圾和事實填滿我們的思想,愚蠢地希望保持自己的地位。無所不知的人——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理想。而無所不知的人的思想讓人感到恐怖。它就像一個小古董店,里面只有怪物和灰塵,一切都價過其實。我想你依然會先生出厭倦。將來有一天,你會審視你的朋友,你會發(fā)現(xiàn)他與你的畫有些不協(xié)調(diào),或者你不喜歡他的色調(diào),諸如此類。你會在內(nèi)心狠狠責備他,嚴肅地認為他在你面前的表現(xiàn)很不好。下次他再來訪時,你會極其無情和冷漠。這將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因為這將改變你。你所告訴我的事確實很浪漫,或許可以稱作藝術(shù)的浪漫,而任何浪漫的最壞之處,就是置人于不浪漫的境地?!?

“哈利,不要這樣說。只要我活著,道林·格雷的人格魅力就會支配我。你無法感受到我的感受,你太善變了?!?

“啊,親愛的巴茲爾,那恰是我能感受到的原因。忠誠之人只了解愛庸常的一面,不忠誠之人才知道愛的悲傷?!焙嗬麆拙粼谝恢痪碌你y盒上擦著火,開始自得自滿地抽起煙來,好像自己用一個短句就概括了整個世界。嘰喳鳴叫的麻雀在常春藤光亮的綠葉間穿行,藍色的云影像燕子一樣追逐著飄過草坪。多么讓人賞心悅目的花園!他人的喜怒哀樂多么令人愉悅!——在他看來比思想更讓人愉悅!自己的靈魂,朋友們的激情——這些都是生活中迷人的事情。他靜靜地、饒有興味地想象著自己因為在巴茲爾這里待了太久而錯過的一頓乏味午餐。如果他去了姑母家,他一定會在那兒遇到“好人”勛爵,他的談話無不圍繞著讓窮人有飯吃以及樣板廉租房的必要性。每一個階層都會宣揚那些美德的重要性,而在他們自己的生活中卻沒有必要踐行。富人會談論節(jié)儉之可貴,游手好閑者會滔滔不絕議論勞工的尊嚴。而能逃過這些,他真是愜意!當他想到自己的姑媽時,亨利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他轉(zhuǎn)過身對霍華德說:“我親愛的朋友,我剛剛記起來了?!?

“記起了什么?哈利。”

“我在哪兒聽到過道林·格雷這個名字。”

“在哪兒?”霍華德微微皺了皺眉,問道。

“不要一臉怒氣好吧,巴茲爾。是在我姑母阿加莎家,她告訴我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妙無比的年輕人,可以幫她在倫敦東區(qū)[7]做點事情,他的名字就叫道林·格雷。我敢肯定,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個年輕人長得那么美。女人對于美貌沒有鑒賞力,至少好女人都如此。她說他很熱心,性情也很好。我立刻想象出一個戴著眼鏡、頭發(fā)平直、雀斑多得嚇人、大腳拖沓而行的家伙。我所知道的如果是你的這個朋友就好了?!?

“我很高興你還不知道,哈利?!?

“為什么?”

“我不想讓你見到他?!?

“你不想讓我見到他?”

“不想?!?

“先生,道林·格雷先生在您的畫室了?!惫芗襾淼交▓@稟告。

“你現(xiàn)在必須介紹我們認識了?!焙嗬麆拙舸笮χf。

“請格雷先生稍候片刻,帕克。我一會兒就過去?!碑嫾肄D(zhuǎn)過身,對在陽光下眨巴著眼睛的管家說。管家躬了一下腰,原路折回。

隨后,畫家看著亨利勛爵,說:“道林·格雷是我最親愛的朋友,他性情單純美好。你姑母對他的看法無比正確。別毀了他,別試圖去影響他。你的影響會是壞影響。世界很廣闊,有許多絕妙的人。別從我身邊奪走一個賦予我的藝術(shù)一切魅力的人,我的藝術(shù)家生涯還要靠他。記住,哈利,我相信你。”他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違心地從他嘴里硬擠出來似的。

“你真是廢話連篇!”亨利勛爵笑著說,他拉著霍華德的胳膊,幾乎是把他拉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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