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程今天下午是參觀巴甫洛夫研究所。這研究所的工作主要是研究腦子的作用,有名的“制約反射說”便是巴甫洛夫所倡導的。他逝世后,他的業績為承繼他的學徒們所承繼著。我是學過醫的人,對于巴甫洛夫的研究很感興趣,很樂意去參加這一項的參觀。但在八點鐘的時候接到阿翰林的電話,十一時在東方學院有學術報告,要我去參加。我是東方人,關于東方的學術報告,我自然非去參加不可了。于是我便放棄了前者。
早飯后與齊先生乘車再游基洛夫群島,這樣開朗,清和,而又閑適的地方,實在是得未曾有。或許在時季上有關系吧,陽光和藹,空氣清醇,使我相信了在地上確是有天國。
十一時到達東方學院。會場在三樓的一間長條房間里,當中一張長案,四面圍坐著聽講的人,約略有四十人光景。司徒魯衛先生主席,他在致開會辭中特別提到我,把我詳細地介紹了一遍。報告者一共是三位,首先是一位老學者報告關于伊蘭古文書的研究。其次便是阿翰林,他把他所翻譯的《月賦》、《海賦》、《風賦》、《登徒子好色賦》、《滕王閣序》,逐次的朗誦了一遍。腔調異常的鏗鏘,讀著《好色賦》的時候,聽的人都發了笑。在這時主席宣告中休,但在休息之前允許了我臨時發言,表示我的謝意。
主席在剛才的開會辭中,對本人特別表示歡迎,我非常感激。我這一次受到邀請,來參加蘇聯科學院的第二二〇周年慶祝大會,我是懷抱著玄奘赴印度時的那樣的心情來的。可惜在路上耽擱太久,失掉了許多寶貴的參觀和學習的機會,實在是一件憾事。
但我今天來參觀東方學院,拜聽了各位先生的報告,我得到了很多的教益。蘇聯學者在研究學問上所具有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和縝密審慎的方法,我將要帶回中國去,使中國的學術界也能夠興盛起來。
科學要為人民服務,科學才能獲得正常的發展;人民要被科學武裝,人民才會發揮偉大的力量。這科學與人民的結合,只有在蘇聯是確實地做到了。這種實踐的精神,我也一定要帶回中國去。使我們中國人民和中國學術界,對于今后的世界文化能夠作出新的貢獻。
我離開中國的時候,中國的人民和中國的學術界托我帶來了一個希望,便是希望中蘇兩國的學術界能夠得到密切的聯系,中蘇兩國的人民能夠更加增進親密的兄弟般的友愛。
胡濟邦小姐也在聽講,她向我進言,報告完畢后,應該去參觀阿翰林的書齋。我同意了。她便也征得了阿翰林的同意。在我發言之后,阿翰林先走了,說回頭開汽車來迎接我們。中休之后接著是史登博士(Dr.Stein)的《管子與希臘經濟思想的比較研究》,我非得靜聽不可。在聽講中阿先生曾經來催過一次,但我不便中途退席。這樣竟使史登博士特別加速了他的報告的語調,我心里很感覺著不安。報告將近一個鐘頭完畢,毫無疑問是一項很有價值的研究。可惜我不通俄語,只能靠齊先生和胡小姐告訴我一些大意。齊先生問我有什么意見,我只說關于《管子》一書的年代沒有明確的判定或許是白璧的微瑕。《管子》書并不是管仲做的,也并不是春秋時代的書。關于這個問題,有羅根澤所著《管子探源》,有參考的必要。這書雖然也并不就是結論,但他確實提出了好些新的問題。
等史登博士報告完畢,我們走下樓時,阿先生已經走了。聽門上的人說,他回頭再來。我們便在樓下的一室參觀蘇聯科學院自成立以來的關于植物學方面的出版品的陳列。兩百多年前的珍貴的出版品很不少。在還沒有參觀完畢的時候,阿先生又乘著汽車來了,我向他深深地道了歉。
阿翰林的書齋里面所藏的中國書很多,壁上有黃庭堅所寫的詩,是拓本。阿先生說,他歡喜黃庭堅的字。又說,“入其室即知其人矣”,確是這樣。蒙以中國茶款待,一面飲茶,一面談到中國和日本的茶道。日本的茶道,我認為是從潮州福建等地輸出的。因而便談到韓愈。阿先生說,“中國人所供的財神在南邊的恐怕就是韓愈”。這見解很新鮮。我沒有詳細問明根據,或許是因為韓愈有《送窮文》的原故吧?臨行,阿先生把他所翻譯的《詩品》和《聊齋》一樣送了我一本,還用汽車一直把我送到了旅館。
中飯后與齊先生兩人往參觀列寧博物館。館內所陳列的系列寧城保衛戰的戰績。雙方的各種武器,各種詳細的數字,立體的平面的各種模型圖和各種地圖,把整個戰況活現在參觀者的眼前,設計的縝密靈巧實在值得驚嘆。
在圍城的初期,一九四一年的冬季的開始時,一切供應線都切斷了,只有靠空運救濟。但這供應量不夠分配給全城的居民,在這時期餓死的人很多,有全家餓絕了的。館內在一個玻璃匣中便陳列了一例。那是一位姑娘的日記,她用鉛筆記下日期和時刻,哪一天她的親愛的祖母餓死了,哪一天是她的媽媽,哪一天又是她的弟妹,直到沒有日記的一天,當然就是她自己死了。就這樣,七口人家一共死絕。
就在這樣艱難的時候,東北方的拉多加湖水結冰了,冰上便開出一條運輸路來。然而在這冰路上卻依然發生了障礙。冰已經結得夠厚了,司機們照著自己的經驗以為可以毫無問題了,然而汽車駛去往往陷進冰里。在這兒便表現了蘇聯科學家們的威力。
科學家們被召集了來解決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在約斐教授的研究室里也終于得到解決。
汽車在冰上開過的時候,它所引起的振動對于冰的破裂有重大的關系。這種振動以每小時約二十英里的速度進行,假使汽車的速度快于每小時約二十英里,那便沒有問題。假使是緩于每小時約二十英里,那便是在振動上加上了汽車的重量,結果便起破裂。
問題一闡明了,困難也就得到解決。冰上行車的規程便有了新的訂正,每小時的速度不能小于二十英里,前后兩車之間至少要相隔若干的距離。不得由對面駛來的車旁邊駛去。
這是蘇聯科學戰勝了困難,戰勝了法西斯的一個寶貴的實例。
在回莫斯科之前,齊先生要去向他父親告別,我便要求去拜見他的父親。在這兒我看見了蘇聯的家庭,父子之間非常動人的情愛。
家是在一處僻靜街道的樓上,當我們的汽車駛到門口的時候,齊先生先上樓去通知。有七八個男孩子走來圍著汽車張望,我便把汽車門打開,歡迎他們到車上來;他們非常的高興,一下便把汽車坐滿了。司機只是笑。蘇聯的孩子們非常天真,他們對于外來的人并不感覺生疏,不用說更沒有絲毫侮蔑的情態,他們真好像是生在樂園里的天使一樣。我愛他們。像這樣在自由的天地中所陶養出來的第二代,應該可以說是真正的人類的開始吧。
齊先生下樓來了,他看見一車的小孩子,他開朗地笑了。“蘇聯的孩子們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得沒有王法。”他這樣說著。我們上樓去了,車子就讓給孩子們占領著。
齊先生的父親是很魁梧的一個人,他以滿腔的誠意接待著我們,非常的興奮。他忙著這樣,又忙著那樣,一面吩咐著他的一位新續弦的夫人,一面又自己動手,想用盡一切的方法來使我們熨貼,使我們滿足。他本是普通醫師,戰時擔任軍醫,現在也還是。圍城時他自然沒有離開。住宅壁上有好些彈痕,他一一指示給我們看了。室中的餐桌上已經陳出了餐事。我們在旅館吃過中飯才不久,實在沒有方法再吃,但經不過齊老先生的懇切勸宥,結果還是干了三杯伏特加,又喝了一杯咖啡。夫人也很殷勤地款待著,她親手做了一個大蛋糕,截了一大半來包好,要我們帶到火車上吃。
“因為你在中國,我沒有征求你的同意便續了弦,你不反對嗎?”齊先生把他父親對他說的話翻譯給我聽。
“這是父親的事,我無權過問。”他又說,“我是這樣回答了。”
父子之間這樣的毫無隔閡,實在是美麗的事。像在我們中國,上了年紀的父親便每每武裝著自己就像硬殼胡桃一樣,續了弦,誰還會向你兒子道歉呢?要反對吧,扭著耳根向后母叩頭就是。
到莫斯科的火車有八點和十點的兩趟,八點的是特別快車。我們為了要去趕這趟快車,便只得匆匆告別。齊先生和齊老擁抱了。我也和齊老擁抱了,他不斷的說“謝謝,謝謝”。我們下了樓,孩子們從車里下來了,其中的一位摟著要和我擁抱。我們擁抱了,差不多每一個孩子都擁抱了。齊老先生夫婦站在樓前的月臺上送別,鄰室的人都出到月臺上向我們揮手。小朋友們等到我們的汽車開動起來之后,還追送了一程,喊著“烏拉!”
八時前一刻趕到了車站,是特別快車“紅色的箭”。起初被分配在第一列車,四人同一車室,其余二人系新聞記者。繼經齊先生向車長交涉,上車后在魯班站上換到最后一列車,二人一室。室內寬敞,有寢臺,有盥洗間,甚感舒適。
沿途所見均是戰場,森林和村莊多整個被焚毀。鐵橋被炸斷,尚未修復,系用臨時架設的木橋代替。本是雙軌的路線,現也只是單軌,因為有一半被德寇拆去做工事去了。因此行車緩,平時十個鐘頭可以到達莫斯科的,現在需要一倍以上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