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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補破衣的老婦人(3)

  • 落花生
  • 許地山
  • 4993字
  • 2017-02-27 15:39:08

我一聽,是紅兒的聲音,速回頭一望,果然哥哥攜著紅兒來了!她笑瞇瞇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驚訝地望著她。很久,他才出聲說:“你的話不靈了嗎?方才我貪著要到水邊看看我的影兒,把他擱在樹丫上,不留神輕風一搖,把他搖落水里。他隨著流水往下流去;我回頭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紅兒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贈予的小囝。她曾對阿芳說那小囝也叫紅兒,若是把他丟了,便是丟了她。所以芳哥這么謹慎看護著。

芳哥實在以紅兒所說的話是千真萬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懷疑了。他說:“哦,你的話也是不準的!我這時才知道丟了你的東西不算丟了你,真把你丟了才算。”

我哥哥對紅兒說:“無意的話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對你的信念,頭一次就在無意中給你打破了。”

紅兒也不著急,只優游地說:“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著這個就知道他了。我們還是到蔗園去吧。”

我們一同到蔗園去,芳哥方才的憂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頭發

這村里的大道今天忽然點綴了許多好看的樹葉,一直達到村外的麻栗林邊。村里的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齊,像舉行什么大節期一樣。但六月間沒有重要的節期,婚禮也用不著這么張羅,到底是為甚事?

那邊的男子們都唱著他們的歌,女子也都和著。我只靜靜地站在一邊看。

一隊兵押著一個壯年的比丘從大道那頭進前。村里的人見他來了,歌唱得更大聲。婦人們都把頭發披下來,爭著跪在道旁,把頭發鋪在道中!從遠一望,直像整匹的黑練攤在那里。那位比丘從容地從眾女人的頭發上走過;后面的男子們都嚷著:“可贊美的孔雀旗呀!”

他們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這不是倡自治的孟法師入獄的日子嗎?我心里這樣猜,趕到他離村里的大道遠了,才轉過籬笆的西邊。剛一拐彎,便遇著一個少女摸著自己的頭發,很懊惱地站在那里。我問她說:“小姑娘,你站在此地,為你們的大師傷心么?”

“固然。但是我還咒詛我的頭發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攤在地上,教大師腳下的塵土留下些少在上頭。你說今日村里的眾女子,哪一個不比我榮幸呢?”

“這有什么榮幸?若你有心恭敬你的國土和你的大師就夠了。”

“咦!靜藏在心里的恭敬是不夠的。”

“那么,等他出獄的時候,你的頭發就夠長了。”

女孩子聽了,非常喜歡,以至于跳起來說:“得先生這一祝福,我的頭發在那時定能比別人長些。多謝了!”

她跳著從籬笆對面的流連子園去了。我從西邊一直走,到那麻栗林邊。那里的土很濕,大師的腳印和兵士的鞋印在上頭印得很分明。

●疲倦的母親

那邊一個孩子靠近車窗坐著:遠山,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戶,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畫著,口中還咿咿呀呀地,唱些沒字曲。

在他身邊坐著一個中年婦人,支著頭瞌睡。孩子轉過臉來,搖了她幾下,說:“媽媽,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門前的呢。”

母親舉起頭來,把眼略睜一睜;沒有出聲,又支著頤睡去。

過一會,孩子又搖她,說:“媽媽,不要睡吧,看睡出病來了。你且睜一睜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親把眼略略睜開,輕輕打了孩子一下;沒有作聲,又支著頭睡去。

孩子鼓著腮,很不高興。但過一會,他又唱起來了。

“媽媽,聽我唱歌吧。”孩子對著她說了,又搖她幾下。

母親帶著不喜歡的樣子說:“你鬧什么?我都見過,都聽過,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嗎?”

孩子說:“我們是一起出來的,怎么我還頂精神,你就疲乏起來?難道大人不如孩子嗎?”

車還在深林平疇之間穿行著。車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個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親那么鼾睡的。

●處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靜到極地;雖然我的腳步走在細草之上,還能驚動那伏在綠叢里的蜻蜓。我每次來到庭前,不是聽見投壺的音響,便是聞得四弦的顫動;今天,連窗上鐵馬的輕撞聲也沒有了!

我心里想著這時候小坡必定在里頭和人下圍棋,于是輕輕走著,也不聲張,就進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頭,等他驀然發覺,豈不是很有趣?但我輕揭簾子進去時,并不見小坡,只見他的妹子伏在書案上假寐。我更不好聲張,還從原處躡出來。

走不遠,方才被驚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著我。一見我來,它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飛得颯颯作響。可是破岑寂的,還是屋里大踏大步的聲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見院里有客,緊緊要回避,所以不敢回頭觀望,讓她安然走入內衙。

“四爺,四爺,我們太爺請你進來坐。”我聽得是玉笙的聲音,回頭便說:“我已經進去了,太爺不在屋里。”

“太爺隨即出來,請到屋里一候。”她揭開簾子讓我進去。果然他的妹子不在了!丫頭剛走到衙內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帶笑的聲音送到我耳邊說:“外面伺候的人一個也沒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爺,若是生客,教人怎樣進退?”

“來的無論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認得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話語。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獨自一人和他們應酬嗎?”

“我又何嘗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沒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過回避不及,裝成那樣的。我走近案邊,看見一把畫未成的紈扇擱在上頭。正要坐下,小坡便進來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進去,才知道你來。”

“豈敢,豈敢。請原諒我的莽撞。”我拿起紈扇問道,“這是令妹寫的?”

“是。她方才就在這里寫畫。筆法有什么缺點,還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總之,這把扇是我撿得的,是沒有主的,我要帶它回去。”我搖著扇子這樣說。

“這不是我的東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來與你當面交涉。”小坡笑著向簾子那邊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從里面出來,我忙趨前幾步——賠笑,行禮。我說:“請饒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沒作聲,盡管笑著。我接著說:“令兄應許把這扇送給我了。”

小坡搶著說:“不!我只說你們可以直接交涉。”

她還是笑著,沒有作聲。

我說:“請九姑娘就案一揮,把這畫完成了,我好立刻帶走。”

但她仍不作聲。她哥哥不耐煩,促她說:“到底是允許人家是不允許,盡管說,害什么怕?”妹子捋了他一眼,說:“人家就是這么害怕嚜。”她對我說,“這是不成東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說:“夠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應許,就將這一把賜給我吧。”于是她仍舊坐在案邊,用丹青來染那紈扇。我們都在一邊看她運筆。小坡笑著對妹子說:“現在可不怕人了。”

“當然。”她含笑對著哥哥。自這聲音發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沒有鐵馬的輕撞聲。所能聽見的只有畫筆在筆洗里撥水的微響,和顏色在扇上的運行聲。

●鄉曲的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莊的相思病來。我喜歡到村莊去,不單是貪玩那不染塵垢的山水,并且愛和村里的人攀談。我常想著到村里聽莊稼人說兩句愚拙的話語,勝過在郡邑里領受那些智者的高談大論。

這日,我們又跑到村里拜訪耕田的隆哥。他是這小村的長者,自己耕著幾畝地,還藝一所菜園。他的生活倒是可以羨慕的。他知道我們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茆里,就讓我們到籬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橫空的長虹從前山的凹處吐出來,七色的影印在清潭的水面。我們正凝神看著,驀然聽得隆哥好像對著別人說:“沖那邊走吧,這里有人。”

“我也是人,為何這里就走不得?”我們轉過臉來,那人已站在我們跟前。那人一見我們,應行的禮,他也懂得。我們問過他的姓名,請他坐。隆哥看見這樣,也就不作聲了。

我們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們也無從說起。他對我們說:“自從我回來,村里的人不曉得當我做個什么。我想我并沒有壞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虧,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們就這般地欺負我——連路也不許我走?”

和我同來的朋友問隆哥說:“他的職業是什么?”隆哥還沒作聲,他便說:“我有事做,我是有職業的人。”說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來,對我的朋友說,“我是做買賣的。我做了許久了,這本折子里所記的賬不曉得是人該我的,還是我該人的,我也記不清楚,請你給我看看。”他把折子遞給我的朋友,我們一同看,原來是同治年間的廢折!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話,想法子把他哄走。我們問起他的來歷,隆哥說他從少在天津做買賣,許久沒有消息,前幾天剛回來的。我們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來的一個狂人。

隆哥說:“怎么一個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變成一個瘋子回來?我聽見人家說城里有什么瘋人院,是造就這種瘋子的。你們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我回答說:“笑話!瘋人院是人瘋了才到里邊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瘋了放出來的。”

“既然如此,為何他不到瘋人院里住,反跑回來,到處騷擾?”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時,我的朋友同時對他說:“我們也是瘋人,為何不到瘋人院里住?”

隆哥很詫異地問:“什么?”

我的朋友對我說:“我這話,你說對不對?認真說起來,我們何嘗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們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說,手也不敢動,只會裝出一副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么便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份誠實,是我們做不到的。我們若想起我們那些受拘束而顯出來的動作,比起他那真誠的自由行動,豈不是我們倒成了狂人?這樣看來,我們才瘋,他并不瘋。”

隆哥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都發狂了,說那個干什么?我們談別的吧。”

瓜棚底下閑談,不覺把印在水面上的長虹驚跑了。隆哥的兒子趕著一對白鵝向潭邊來。我的精神又貫注在那純凈的家禽身上。鵝見著水也就發狂了,它們互叫了兩聲,便拍著翅膀趨入水里,把靜明的鏡面踏破。

●公理戰勝

那晚上要舉行戰勝紀念第一次的典禮,不曾嘗過戰苦的人們爭著要嘗一嘗戰后的甘味。式場前頭的人,未到七點鐘,早就擠滿了。

那邊一個聲音說:“你也來了!你可是為慶賀公理戰勝來的?”這邊隨著回答道:“我只來瞧熱鬧,管他公理戰勝不戰勝。”

在我耳邊恍惚有一個說話帶鄉下土腔的說:“一個洋皇上生日倒比什么都熱鬧!”

我的朋友笑了。

我鄭重地對他說:“你聽這愚拙的話,倒很入理。”

“我也信——若說戰神是洋皇帝的話。”

人聲、樂聲、槍聲,和等等雜響混在一處,幾乎把我們的耳鼓震裂了。我的朋友說:“你看,那邊預備放煙花了,我們過去看看吧。”

我們遠遠站著,看那紅黃藍白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來。“這真好,這真好!”許多人都是這樣頌揚。但這是不是頌揚公理戰勝?

旁邊有一個人說:“你這燦爛的煙花,何嘗不是地獄的火焰?若是真有個地獄,我想其中的火焰也是這般好看。”

我的朋友低聲對我說:“對呀,這煙花豈不是從紀念戰死的人而來的?戰死的苦我們沒有嘗到,由戰死而顯出來的地獄火焰我們倒看見了。”

我說:“所以我們今晚的來,不是要趁熱鬧,乃是要憑吊那班愚昧可憐的犧牲者。”

談論盡管談論,煙花還是一樣地放。我們的聲音常是淪沒在騰沸的人海里。

●美的牢獄

嬿求正在鏡臺邊理她的晨妝,見她的丈夫從遠地回來,就把頭攏住,問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給帶回來了沒有?”

“對不起!你雖是一個建筑師,或泥水匠,能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的牢獄’;我卻不是一個轉運者,不能為你搬運等等材料。”

“你念書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丈夫含笑說:“不懂嗎?我知道你開口愛美,閉口愛美,多方地要求我給你帶等等裝飾回來;我想那些東西都圍繞在你的體外,合起來,豈不是成為一座監禁你的牢獄嗎?”

她靜默了許久,也不作聲。她的丈夫往下說:“妻呀,我想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所有美麗的東西,只能讓它們散布在各處,我們只能在它們的出處愛它們;若是把它們聚攏起來,擱在一處,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睜著那雙柔媚的眼,搖著頭說:“你說得不對。你說得不對。若不剖蚌,怎能得著珠璣呢?若不開山,怎能得著金剛、玉石、瑪瑙等等寶物呢?而且那些東西,本來不美,必得人把它們琢磨出來,加以裝飾,才能顯得美麗咧。若說我要裝飾,就是建筑一所美的牢獄,且把自己監在里頭,且問誰不被監在這種牢獄里頭呢?如果世間真有美的牢獄,像你所說,那么,我們不過是造成那牢獄的一沙一石罷了。”

“我的意思就是聽其自然,連這一沙一石也無須留存。孔雀何為自己修飾羽毛呢?芰荷何嘗把他的花染紅了呢?”

“所以說他們沒有美感!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的牢獄建筑好了。”

“胡說!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許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的好理想去行事嗎?你所有的,是不是從古人曾經建筑過的牢獄里檢出其中的殘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來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點人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的形狀和荒古時候的人一樣,你還愛我嗎?我準敢說,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的牢獄里頭,且不時時把牢獄的墻垣壘得高高的,我也不能愛你。”

剛愎的男子,你何嘗佩服女子的話?你不過會說:“就是你會說話!等我思想一會兒,再與你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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