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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呼蘭河傳(8)

  • 呼蘭河傳
  • 蕭紅
  • 4975字
  • 2017-02-27 15:17:02

還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盡雕著小人,盡是穿古裝衣裳的,寬衣大袖,還戴頂子,帶著翎子。滿箱子都刻著,大概有二三十個人,還有吃酒的,吃飯的,還有作揖的……

我總想要細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讓我沾邊,我還離得很遠的,她就說:

“可不許用手摸,你的手臟?!?

祖母的內間里邊,在墻上掛著一個很古怪很古怪的掛鐘,掛鐘的下邊用鐵鏈子垂著兩穗鐵苞米。鐵苞米比真的苞米大了很多,看起來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個人。再往那掛鐘里邊看就更稀奇古怪了,有一個小人,長著藍眼珠,鐘擺一秒鐘就響一下,鐘擺一響,那眼珠就同時一轉。

那小人是黃頭發,藍眼珠,跟我相差太遠,雖然祖父告訴我,說那是毛子人,但我不承認她,我看她不像什么人。

所以我每次看這掛鐘,就半天半天地看,都看得有點發呆了。

我想:這毛子人就總在鐘里邊呆著嗎?永久也不下來玩嗎?

外國人在呼蘭河的土語叫作“毛子人”。我四五歲的時候,還沒有見過一個毛子人,以為毛子人就是因為她的頭發毛烘烘地卷著的緣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這些東西,還有很多別的,因為那時候,別的我都不發生什么趣味,所以只記住了這三五樣。

母親的屋里,就連這一類的古怪玩藝也沒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花瓶之類,沒有什么好看的,我沒有記住。

這五間房子的組織,除了四間住房一間廚房之外,還有極小的、極黑的兩個小后房。祖母一個,母親一個。

那里邊裝著各種樣的東西,因為是儲藏室的緣故。

壇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簍子。除了自己家的東西,還有別人寄存的。

那里邊是黑的,要端著燈進去才能看見。那里邊的耗子很多,蜘蛛網也很多??諝獠淮蠛?,永久有一種撲鼻的和藥的氣味似的。

我覺得這儲藏室很好玩,隨便打開哪一只箱子,里邊一定有一些好看的東西,花絲線、各種色的綢條、香荷包、搭腰、褲腿、馬蹄袖、繡花的領子。古香古色,顏色都配得特別的好看。箱子里邊也常常有藍翠的耳環或戒指,被我看見了,我一看見就非要一個玩不可,母親就常常隨手拋給我一個。

還有些桌子帶著抽屜的,一打開那里邊更有些好玩的東西,銅環、木刀、竹尺、觀音粉。這些個都是我在別的地方沒有看過的。而且這抽屜始終也不鎖的。所以我常常隨意地開,開了就把樣樣,似乎是不加選擇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著木頭刀,右手拿著觀音粉,這里砍一下,那里畫一下。后來我又得到了一個小鋸,用這小鋸,我開始毀壞起東西來,在椅子腿上鋸一鋸,在炕沿上鋸一鋸。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鋸壞了。

無論吃飯和睡覺,我這些東西都帶在身邊,吃飯的時候,我就用這小鋸,鋸著饅頭。睡覺做起夢來還喊著:

“我的小鋸哪里去了?”

儲藏室好像變成我探險的地方了。我常常趁著母親不在屋我就打開門進去了。這儲藏室也有一個后窗,下半天也有一點亮光,我就趁著這亮光打開了抽屜,這抽屜已經被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沒有什么新鮮的了。翻了一會兒,覺得沒有什么趣味了,就出來了。到后來連一塊水膠,一段繩頭都讓我拿出來了,把五個抽屜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屜還有筐子籠子,但那個我不敢動,似乎每一樣都是黑洞洞的,灰塵不知有多厚,蛛網蛛絲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連想也不想動那東西。

記得有一次我走到這黑屋子的極深極遠的地方去,一個發響的東西撞住我的腳上,我摸起來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來是一個小燈籠,用手指把灰塵一劃,露出來是個紅玻璃的。

我在一兩歲的時候,大概我是見過燈籠的,可是長到四五歲,反而不認識了。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我抱著去問祖父去了。

祖父給我擦干凈了,里邊點上個洋蠟燭,于是我歡喜得就打著燈籠滿屋跑,跑了好幾天,一直到把這燈籠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邊又碰到了一塊木頭,這塊木頭是上邊刻著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滑,我拿出來用小鋸鋸著。祖父看見了,說:

“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張給我看,我只看見印出來幾個小人。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花,還有字。祖父說:

“咱們家開燒鍋的時候,發帖子就是用這個印的,這是一百吊的……還有五十吊的十吊的……”

祖父給我印了許多,還用鬼子紅給我印了些紅的。

還有戴纓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來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鵝翎扇子,我也拿了出來吹著風。翻了一瓶砂仁出來,那是治胃病的藥,母親吃著,我也跟著吃。

不久,這些八百年前的東西,都被我弄出來了。有些是祖母保存著的,有些是已經出了嫁的姑母的遺物,已經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連動也沒有動過,有些個快要腐爛了,有些個生了蟲子,因為那些東西早被人們忘記了,好像世界上已經沒有那么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來到了他們的眼前,他們受了驚似的又恢復了他們的記憶。

每當我拿出一件新的東西的時候,祖母看見了,祖母說:

“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這是你大姑在家里邊玩的……”

祖父看見了,祖父說:

“這是你二姑在家時用的……”

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來歷。但我不知道誰是我的三姑,誰是我的大姑。也許我一兩歲的時候,我見過她們,可是我到四五歲時,我就不記得了。

我祖母有三個女兒,到我長起來時,她們都早已出嫁了??梢姸陜染蜎]有小孩子了。而今也只有我一個。實在的還有一個小弟弟,不過那時他才一歲半歲的,所以不算他。

家里邊多少年前放的東西,沒有動過,他們過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生活,是凡過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未來的他們也不怎樣積極地希望著,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無怨無尤地在他們祖先給他們準備好的口糧之中生活著。

等我生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的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么呢?

雖然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么。何況又有后花園!后園雖然讓冰雪給封閉了,但是又發現了這儲藏室。這里邊是無窮無盡地什么都有,這里邊寶藏著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東西,使我感到這世界上的東西怎么這樣多!而且樣樣好玩,樣樣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顏料,是中國的大綠,看那顏料閃著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變綠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飛來了一張樹葉似的。實在是好看,也實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里邊就暗暗地歡喜,莫非是我得了寶貝嗎?

得了一塊觀音粉。這觀音粉往門上一劃,門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劃,窗就白了一道。這可真有點奇怪,大概祖父寫字的墨是黑墨,而這是白墨吧。

得了一塊圓玻璃,祖父說是“顯微鏡”。他在太陽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裝好的一袋煙照著了。

這該多么使人歡喜,什么什么都會變的。你看它是一塊廢鐵,說不定它就有用,比方我撿到一塊四方的鐵塊,上邊有一個小窩。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窩里邊,打著榛子給我吃。在這小窩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況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從那黑屋子往外搬著,而天天有新的。搬出來一批,玩厭了,弄壞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嘆。

他們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連我的第三個姑母還沒有生的時候就有這東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還是分家的時候,從我曾祖那里得來的呢。又哪樣哪樣是什么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敗人亡了,而這東西還存在著。

又是我在玩著的那葡蔓藤的手鐲,祖母說她就戴著這個手鐲,有一年夏天坐著小車子,抱著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環給摘去了,而沒有要這手鐲。若也是金的銀的,那該多危險,也一定要被搶去的。

我聽了問她:

“我大姑在哪兒?”

祖父笑了。祖母說: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來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墒翘偈骤C卻戴在我的手上,我舉起手來,搖了一陣,那手鐲好像風車似的,滴溜溜地轉,手鐲太大了,我的手太細了。

祖母看見我把從前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她常常罵我:

“你這孩子,沒有東西不拿著玩的,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雖然是這樣說,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這東西,也似乎給了她一些回憶的滿足。所以她說我是并不十分嚴刻的,我當然是不聽她,該拿還是照舊地拿。

于是我家里久不見天日的東西,經我這一搬弄,才得以見了天日。于是壞的壞,扔的扔,也就都從此消滅了。

我有記憶的第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總不如在后園里那樣玩著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記的,也就隨遇而安了。

第二年夏天,后園里種了不少的韭菜,是因為祖母喜歡吃韭菜餡的餃子而種的。

可是當韭菜長起來時,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這韭菜了,家里別的人也沒有吃這韭菜的,韭菜就在園子里荒著。

因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熱鬧,來了我的大姑母,又來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著她自家的小車子來的。那拉車的騾子掛著鈴鐺,嘩嘩啷啷地就停在窗前了。

從那車上第一個就跳下來一個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點,是二姑母的兒子。

他的小名叫“小蘭”,祖父讓我向他叫蘭哥。

別的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不大一會兒工夫我就把他領到后園里去了。

告訴他這個是玫瑰樹,這個是狗尾草,這個是櫻桃樹。櫻桃樹是不結櫻桃的,我也告訴了他。

不知道在這之前他見過我沒有,我可并沒有見過他。

我帶他到東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樹時,還沒有走到眼前,他就說:

“這樹前年就死了。”

他說了這樣的話,是使我很吃驚的。這樹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來了一種忌妒的情感,覺得這花園是屬于我的,和屬于祖父的,其余的人連曉得也不該曉得才對的。

我問他:

“那么你來過我們家嗎?”

他說他來過。

這個我更生氣了,怎么他來我不曉得呢?

我又問他:

“你什么時候來過的?”

他說前年來的,他還帶給我一個毛猴子。他問著我:

“你忘了嗎?你抱著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還哭了哩!”

我無論怎樣想,也想不起來了。不過總算他送給我過一個毛猴子,可見對我是很好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氣了。

從此天天就在一塊玩。

他比我大三歲,已經八歲了,他說他在學堂里邊念了書的,他還帶來了幾本書,晚上在煤油燈下他還把書拿出來給我看。書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為都是帶著圖,我一看就連那字似乎也認識了,我說:

“這念剪刀,這念房子?!?

他說不對:

“這念剪,這念房?!?

我拿過來一細看,果然都是一個字,而不是兩個字,我是照著圖念的,所以錯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塊,這邊是圖,那邊是字,我也拿出來給他看了。

從此整天地玩。祖母病重與否,我不知道。不過在她臨死的前幾天就穿上了滿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門做客似的。說是怕死了來不及穿衣裳。

因為祖母病重,家里熱鬧得很,來了很多親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個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著,撕得一條一塊的,撕得非常的響亮,旁邊就有人拿著針在縫那白布。還有的把一個小罐,里邊裝了米,罐口蒙上了紅布。還有的在后園門口攏起火來,在鐵火勺里邊炸著面餅了。問她:

“這是什么?”

“這是打狗餑餑?!?

她說陰間有十八關,過到狗關的時候,狗就上來咬人,用這餑餑一打,狗吃了餑餑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我沒有聽進去。

家里邊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從后園里捉了一個特別大的螞蚱送給他去看,他連看也沒有看,就說:

“真好,真好,上后園去玩去吧!”

新來的蘭哥也不陪我時,我就在后園里一個人玩。

祖母已經死了,人們都到龍王廟上去報過廟回來了。而我還在后園里邊玩著。

后園里邊下了點雨,我想要進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醬缸旁邊(我家的醬缸是放在后園里的),一看,有雨點啪啪地落到缸帽子上。我想這缸帽子該多大,遮起雨來,比草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從缸上把它翻下來了,到了地上它還亂滾一陣,這時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設法鉆進這缸帽子去。因為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頂著它,走了幾步,覺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經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曉,只曉得頭頂上啪啪啦啦地打著雨點,往腳下看著,腳下只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個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這缸帽子就和個小房似的扣著我。這比站著好得多,頭頂不必頂著,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邊可是黑極了,什么是看不見。

同時聽什么聲音,也覺得都遠了。大樹在風雨里邊被吹得嗚嗚的,好像大樹已經被搬到別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種在北墻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墻根離家里的房子很遠的,家里邊那鬧嚷嚷的聲音,也像是來在遠方。

我細聽了一會兒,聽不出什么來,還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邊坐著。這小屋這么好,不怕風,不怕雨。站起來走的時候,頂著屋蓋就走了,有多么輕快。

其實是很重的了,頂起來非常吃力。

我頂著缸帽子,一路摸索著,來到了后門口,我是要頂給爺爺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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