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綠,院里的大楊樹又開始掉“毛毛蟲”了。高子要走了,而且是要遠赴他鄉,嫁作人婦。
高子雖然智力有障礙,但并不影響自然發育,僅僅幾年的工夫,她胸部挺起來了,屁股鼓起來了,身材豐滿了,出落成了一個成熟的大姑娘。常說女大不愁嫁,早已有人惦記上了她。
前兩天的一個下午,江阿姨突然領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來到了五棟三室,江阿姨指著陌生男子向大伙兒介紹說,這是她婆家侄子,從河南老家來探親,她領著他到處串串門兒。說著,她讓侄子張開手里拎著的一個小布口袋,給每人捧了一大捧花生大棗,說是侄子從老家帶來的,請大伙兒嘗嘗。
幾個人一連聲地道著謝,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陌生男子。陌生男子看上去得有三十開外了,身材矮墩墩的,粗拉拉的一張倭瓜臉,一雙肉泡眼,塌塌鼻子,兩片厚厚的嘴唇。雖然穿著一身新褲褂,卻怎么也遮不住怯里吧唧的土氣。他一聲也不吭,只是憨憨地傻樂,不時地有涎水順著嘴角流出來。
江阿姨一邊剝著花生,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扯著閑篇兒,眼光卻直往高子的身上溜,陌生男子那直勾勾的目光也在高子身上直打轉轉。高子被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嘟囔了一句:“老看我干嗎?”說著也用眼角去瞟那陌生男子,當兩個人目光相遇時,那男子齜著牙沖她嘿嘿直笑,高子竟然也沖著他樂,還真有點兒眉來眼去暗送秋波的意思。別看高子智力低下,可她也正逢少女懷春的年歲,懂得被男人青睞是很愉悅的事。江阿姨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又坐了一袋煙的工夫便領著她侄子走了。
江阿姨還沒有走遠,秋爽就像發現了什么秘密似的搶先提出了疑問:“我看江阿姨和那個男的老盯著高子,是不是在打她的主意啊?”盧嵐點點頭:“我看也有那么點兒意思,我覺得高子跟咱們待不長了。”率真的曉慧卻直言不諱地說了一句:“可我看那個男的有點兒缺心眼兒,高子跟他可有點兒不合適。”章素萍卻奚落道:“那不是羅鍋配雞胸、瘸驢配破磨,正好配套嗎?誰也別挑誰。”
幾個人的猜測沒錯,那天江阿姨領著她侄子到五棟三室的真實目的就是相親來了,目標正是高子。江阿姨愛人的老家在河南鄉下,老家還有哥嫂。哥嫂膝下就一個兒子,天生缺心眼兒,鄉下稱其為“憨子”,他爹媽還指望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呢,可他三十多歲了還光棍兒一根,娶不上媳婦,把他爹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四處求爺爺告奶奶也無濟于事。后來,他們想到了在外地的兄弟和兄弟媳婦,尤其兄弟媳婦在救濟院做事兒,找個有殘缺的女子也不失為一條路子。既然老家的兄嫂托付到頭上了,作為嬸子的江阿姨不能坐視不管啊,于是她開始關注院里的殘障女孩,最終鎖定了高子。然后,又借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便利條件去和院里的領導商量。院領導非常痛快,一來是院里職工的親屬,二來走一個人還可減輕政府的負擔,便做了個順水人情。事情敲定以后,江阿姨才把鄉下的侄兒接來相親,其實就是來領人的。
過了兩天,江阿姨把高子請到自己家,讓她和自己的侄子單獨待了一會兒。從沒和女孩子單獨相處過的傻侄子,癡迷迷地看著高子,樂顛顛地問:“我要娶你做媳婦,你愿意不愿意?”這句話可能是江阿姨事先教他的。別看高子弱智,但這句話她懂,她知道給人做媳婦是件快活的事兒,她羞答答地說:“愿意?!边@都是碾砣碰碾盤實打實的話,兩句話便定了終身。中午,江阿姨留高子吃了頓飯,飯后又領著她去街上的百貨店里買了兩身新衣裳外加新鞋新襪。
婚事成了,高子自然要跟著江阿姨的傻侄子返回故里了。高子將要離去的消息在室友們心中掀起了一陣漣漪,誰心里都明白,這一去,將天各一方,很難再有見面的機會了。數年來,朝夕相處,日夜廝守,是抔土也早焐熱了,況且高子一直踏踏實實地充當著幾個人的“小使喚”,她這一走,大家從心里割舍不得,尤其是盧嵐更覺得不舍。舍得也好,舍不得也好,此事已是定局,誰也阻攔不了。高子臨走前的那天晚上,幾個人看著她收拾東西,和她說著話。盧嵐囑咐高子:“往后你是人家的人了,跟你男人好好過日子,要聽公婆的話,要學得手腳勤快點兒,別動不動就犯倔脾氣。”說著說著,盧嵐的眼角邊浸出了淚花。她心里明白這些話大約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出于一種母性的呵護,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絮叨。高子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最后盧嵐將一張十元的鈔票塞到了高子手里,告訴她:“錢不多,就算娘家人的一點兒嫁妝吧。”高子怔了一下,一聲不吭地將錢揣到了口袋里。
此時,曉慧也已是淚眼婆娑,在她不算長的人生經歷中,耳聞目睹了許多悲歡離合,她想到高子這個每日形影不離的身影從此就要從她眼前消失,再也難得一見,就無比憂傷,還不得不強作歡顏。她讓二妮子從床頭的衣包里拿出一塊大紅色的圍巾,這是前兩年母親來看她時給她買的,她一直沒舍得用。她用不大聽使喚的左手托著圍巾送到高子面前:“拿著吧,東西不稀奇,算是我送給姐姐的一份陪嫁吧?!?
秋爽也捧出了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對用白線鉤成的鏤花桌布。她原本打算鉤好了拿到街面上出售,換點兒零用錢改善生活,如今姐妹分離在即,她只得忍痛割愛。連一向為人尖刻的章素萍這回也大發慈悲,將一瓶沒啟封的雪花膏塞到了高子手里,用少有的溫存口氣說:“拿著吧,要當新娘子了,好好捯飭捯飭,來年生個大胖小子。”
心眼兒憨實的高子一一照單全收。高子就是高子,她也許不知道自己就要遠走他鄉,也不懂得什么叫離愁別緒,滿腦子想的都是即將嫁作人婦的新奇和美妙,反倒大大咧咧地說了句:“往后我還回來呢。”這句話更給幾個人的心頭添了幾分苦澀,她們在心里暗說:“傻丫頭啊,也許你至今還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何方,只能被命運牽著鼻子走嘍?!?
第二天一大清早,高子穿上了新衣服,在幾個室友的一片囑咐聲中幾步一回頭地跟著那個憨子走了。五棟三室又空出了一張床,誰知以后會是誰來補這個空缺呢?
高子走后,幾個人一直惦記著她,時常向江阿姨打聽她的消息。后來聽江阿姨說,高子連續生了兩個女孩都有癲癇癥,在婆家整日忍氣吞聲,日子過得很苦澀。再往后就音訊全無了。
自打那次章素萍失手打了楚豪一鞋子后,她和楚豪就近乎起來了。郝兵搞學習小組時,她和楚豪都是編外人員,這給她創造了接近楚豪的借口和機會。她每天吃完早飯一撂飯碗便去堵楚豪,用她的話說這就叫“鯰魚找鯰魚,嘎魚找嘎魚”,各尋其類。楚豪躲不開,只好硬著頭皮應付她,陪著她閑聊。在一次閑聊中,楚豪無意中透露了一樁心事,他父母生前曾有兩間房產,父母去世時他正在勞改農場,“文革”初期,房產被公家占用了。這兩間房產是他的全部希望,一旦有機會,他一定會竭盡全力要回來。這下子,章素萍更是對楚豪刮目相看了,她沒想到楚豪背后還有這么一筆有形財產,真是太具誘惑力了。富有心計的章素萍開始暗自撥打小算盤。
其實楚豪有點兒煩這個身材瘦小的女人,身形相貌且不論,尤其煩她整天忸忸怩怩、矯揉造作的小女人味兒。他也知道她個子雖小心眼兒卻不小,有點兒難纏。他越是煩她,她卻越是纏他,像一條蛇一樣纏上了他,而且越纏越緊。
別看楚豪是個性格粗獷的人,但他卻特別欣賞像曉慧那樣清純又文靜端莊的女孩。在他眼里,如今的曉慧就像一朵初綻的玉蘭花,淡雅中散發著一股幽香;不像那個小個子女人那么俗不可耐,渾身總帶著一股醋溜溜的酸味。兩相對照,前者就像一塊渾然天成、未經任何雕琢的純白美玉;后者則像一團泥巴,除了粘手,別無可取之處。可是他作為叔叔輩的人,只能從旁欣賞曉慧,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
這天中午,章素萍在楚豪那兒膩歪了一會兒,非要楚豪陪她去逛街,楚豪借口沒車沒答應,結果她小臉兒一翻,賭氣獨自搖著車上了街。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兒,她發現幾十步外一個熟悉的身影搖著手搖車匆匆而來,她一眼就認出了是盧嵐。前不久救濟院新購置了一批手搖車,盧嵐分到一輛,所以她告別了那輛木頭四輪車,能夠獨自上街了。章素萍向來視盧嵐為冤家對頭,今日狹路相逢,她不想和她打照面,便趕緊搖著車子躲到一棵大槐樹后用眼角盯著盧嵐。十幾步開外是個小儲蓄所,只有兩間門臉兒,那個年頭光顧儲蓄所的人還不多。只見盧嵐把車子停在了儲蓄所門口,前后左右張望了一會兒,搖著車子進了儲蓄所。章素萍納悶兒:“她上這兒干什么來了?還鬼鬼祟祟的?!焙鋈凰靼琢?,上儲蓄所還能干什么?除了存錢就是取錢,這盧嵐手里一定有私房錢,可讓我抓住耗子尾巴了。她心中暗喜的同時又生出了一股妒火。
常說“最毒不過婦人心”,章素萍就屬于那種小肚雞腸、心眼兒刻薄的女人,她嫉妒所有強于她的人。自從盧嵐一來她就心懷嫉妒,她嫉妒盧嵐的容貌,嫉妒她的經歷,嫉妒男人們見到她時那種討好的眼神,甚至連她戴塊手表也嫉妒。她總覺得有盧嵐在,她就被壓得矮一頭,心里總窩著一口氣。直到盧嵐從儲蓄所出來走了很遠,她才搖著車從大槐樹后面出來。她遠遠地盯著盧嵐的背影,忽然心生一個念頭,不由得自言自語道:“我叫你得意,這回我非得給你扎一針不可?!?
三天后,院里的辦公室主任打發人把盧嵐叫了去。走在路上盧嵐就有一種不祥之感。果不其然,一進辦公室,主任就冷著臉,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有點兒事兒要找你談一下,希望你能實事求是地配合?!北R嵐暗自揣摩,什么事兒啊,這么嚴肅?辦公室主任的雙眼直視著她的眼睛,咄咄逼人地問道:“有人反映你在銀行里有存款,而且有人看見你親自去過儲蓄所,情況是這樣嗎?”
盧嵐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有點兒慌亂。說實話,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師長太太,手里確實積攢了一筆兩千多元的私房錢,這在當時算是一筆不小的財產了。原來,這筆錢一直壓在箱底,她從來沒敢向任何人露過相。精明的她心里明白,救濟院不是保險箱,今后的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說不定哪天又生變故。到緊要關頭,這就是最后的一條保命線。所以她想無論如何也得保住這點兒保命錢,以防不測。思前想后,她覺得還是存到銀行里比較保險,還能多少生點兒利息。
那天學習小組散會后,其他幾個人都出去了,她抓住這個機會從箱底取出了這些私房錢,悄悄上了街。在街上兜了一圈,確定沒有熟人發現她的行蹤后,她才進了儲蓄所。她自認為那天的事神不知鬼不覺,結果還是隔墻有眼,被人發現了端倪。她腦子飛快地轉著圈兒,思索著那天的情形,以及應該如何應付這局面。
辦公室主任又以先發制人的口氣說話了:“你也是從革命隊伍里出來的老同志了,你應該誠實。如果確有經濟能力,就應該主動向院里說清楚,繳納生活費;要是刻意隱瞞,那就是欺騙國家,故意侵占國家利益,那是不允許的?!?
盧嵐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她想,要是刻意否認,反倒欲蓋彌彰,幸虧那天為了掩人耳目她做了另一手準備,于是她故作鎮靜地說:“其實這是個誤會。你想想,我好些年一直是家庭婦女,沒有獨立的經濟來源,哪來的存款?我到儲蓄所去過不假,只不過是把前些日子編字紙簍等外加工活兒掙的一點兒錢存了起來,以備急用,有折子可以做證?!?
主任半信半疑地盯著她:“是嗎?真是那樣嗎?”盧嵐信誓旦旦地說:“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沒做藏著掖著的事兒?!彼@然說了謊話,心撲通撲通直跳。稍停片刻,主任點了點頭:“如果真是那樣就另當別論了?!钡S即又旁敲側擊地補充了一句:“紙里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如果是作假,早晚會露餡兒的,到時候暴露了可就被動了?!边@話明顯帶著敲山鎮虎的意思。
從辦公室出來,盧嵐覺得臉直發燒,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就好像做小偷被人捉住了一樣。雖然用謊言遮掩了過去,但她心里還是留下了一片陰影。她發現自己是這么卑微,為了保全一己私利竟然撒了個彌天大謊,她覺著羞愧難當。可是不這樣做又能怎樣呢?是冷酷的現實迫使她不得不這樣做,人本來就是自私的,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同時,她也很疑惑,是哪個多事之人暗中給自己扎了一針,使自己陷入這難堪的境地?真應了那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辦公室主任最后說的那幾句話又像捅了她一刀子,她感到有一種威脅正在悄悄逼近。
就為這事,盧嵐的心頭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心情也變得格外郁悶,總覺得自己的隱私被人窺破,尷尬時時包圍著她。救濟院也非安生之地,看似沉悶的表面之下也隱藏著是是非非、爾虞我詐。寄人籬下的滋味真不好受,她心中忽然萌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脫離這塊是非之地。可何處又是安身之所?她有點兒迷茫,充滿了矛盾,禁不住又開始哀嘆自己的命運為何如此多舛,一著棋錯,滿盤皆輸。當初就因為自己走錯了一步,終身都陷入了被動,她又一次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這幾天盧嵐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只有章素萍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暗地里拍手稱快,心里罵道:“爛騷貨,活該?!睍曰酆颓锼舶l現盧嵐在學習小組會上有點兒發蔫兒,這一反常態的樣子讓她倆納悶兒。秋爽試探地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不高興的事,盧嵐都掩飾過去了。
猴瘋子也發現苗頭有點兒不對,向來以與人打哈哈為樂事的他,想都沒想就說道:“我說怎么了,盧大姐,怎么老走神啊,是不是害相思病啦?”盧嵐只是苦澀地笑了笑。
宋立仁也發現盧嵐的話少了,臉上總掛著一絲愁云,他惴惴不安,盧嵐的一顰一笑都牽動著他的心,他猜不透盧嵐到底有什么心事,他恨不得鉆進盧嵐的心房里去看個究竟,可當著屋里幾個人的面他也不好深問。
這天是個星期天,學習小組沒活動,曉慧和秋爽拉著盧嵐去逛街,盧嵐本來不想去,禁不住她們的拉扯只好勉強跟著,但剛一出大門她就變了卦,借口還有別的事掉頭又回來了,其實她就是想獨自一人安靜地待會兒。剛折回院子不遠,就被一直在木工棚子里注視著她們的宋立仁看見了,他趕緊朝她招手,她只好湊了過去。宋立仁問:“咋這么快就回來了?”盧嵐說:“我根本就沒想去。”宋立仁趁機問:“我看你這幾天好像總是不開心,有啥心事,能不能跟我念叨念叨,我幫你化解化解,別老自己憋著?!北R嵐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啥事兒也沒有,你別多心?!彼龍猿终J為,心里的這道防線對誰也不能松懈。宋立仁有點兒掃興地說:“不對吧,明眼人都看出來了。我可早把你當成了知己,看起來你還是把我當外人,不肯跟我掏心窩子,我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他本意是想用個激將法將盧嵐一軍,誰知盧嵐并不買賬,反而鄭重其事地說:“你別誤會,老宋,咱們雖然關系不錯,但畢竟還只是萍水相逢的病友,有些事你不該問就別問了,問了倒叫雙方都尷尬?!彼瘟⑷实囊磺粺崆轭D時涼了半截,他賭氣甩出一句:“是啊,我算哪棵蔥?。∈俏也恢ぃ宰鞫嗲椋杂憶]趣!”他索性嘴巴一閉,再也不出聲了。
盧嵐本想再解釋點兒什么,但轉念一想,何必呢,字越描越丑。她也明白宋立仁是個癡情漢子,在他的心目中,他和自己的關系已是非同一般,可是她非常冷靜,目前的狀況,這種關系只能是煙袋鍋子一頭熱,她不能點破,還得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她既不想傷害了宋立仁的癡情,自己還不能陷進去。此時她還渾然不知,有一個人正在暗中垂涎三尺地盯著她呢。
在大院東南角,有一溜五間庫房,救濟院的所有物資都儲存在那里。保管倉庫的有四名職工,其中一位姓林,五十出頭,瘦高瘦高的,還有點兒水蛇腰,活像個大蝦米,總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樣子。據說他是個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轉業軍人,以前娶過老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老婆離他而去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至今他仍是孑然一身。他就住在倉庫旁邊的一間小屋里,那小屋臟兮兮的,彌漫著一股嗆鼻子的煙草味,桌子上常年蹾著酒瓶子。他除了看管倉庫,還負責發放全體休養員的生活用品。
救濟院的休養員都和他打過交道,每年的換季衣裳、破損臟污了的被褥床單、每季度一塊肥皂、一刀裁成方塊做手紙的粗馬糞紙之類的生活用品都要從他手里領取或以舊換新。姓林的發東西也看人下菜碟,男休養員拿著條子去領東西,他黑著臉就像誰該他二百塊錢似的,把條子左審右看遲遲不愿出手,好像要開他家柜子拿他家東西似的,摘心剜肺般的舍不得。遇到他不高興,張口就罵“奶奶的”,男人們背后都罵他“死羊眼”。但是女休養員去領東西,他就是另一副嘴臉了,手里捏著條子不忙著動手,先沒話找話扯一頓沒鹽少醋的咸淡話,有風騷點兒的女休養員就逢場作戲地跟他嬉笑怒罵一回,他嘴上得到了滿足,出手格外爽快,遇到傻丫頭們他還會趁其不備在人家屁股上擰一把、胸前摸一下,占點兒小便宜。女人們背后都罵他是“騷貨”“老不正經”。
盧嵐第一次和曉慧、秋爽一塊兒去領東西,老林和她一打照面,就覺得眼前一亮,像發現了天外來客一樣,嘴巴半張著怔在那里,色迷迷地盯著盧嵐,半晌才緩過神來。他不理睬另兩個女孩子,先把盧嵐的條子接過來順手往兜里一揣,身子卻不動彈,沒話找話地問道:“這位大姐是新來的吧?以前沒見過嘛?!北R嵐點了點頭,張著手等著接東西??衫狭忠琅f沒動彈,上下打量著盧嵐,用一種討好的口氣說:“我一看這位大姐就不是一般人,我得先請教大姐貴姓?”盧嵐淡淡地答道:“免貴姓盧?!苯又址磫柫艘痪洌骸澳銖哪膬嚎闯鑫也灰话??”老林把腦袋一晃:“咳!人見得多了,這點兒眼光還能沒有?大姐起碼是見過大世面的?!北R嵐見他齜著一口黃牙覺得有點兒惡心,不想和他啰唆,便催促道:“你快給我拿東西吧。”老林說:“別急呀,咱們頭回見面總得認識認識吧?!北R嵐禁不住揶揄了他一句:“是不是還得塞點兒見面禮呀?”老林干笑了一聲:“哎呀!大姐你可真會開玩笑?!边@才慢慢騰騰地站了起來。
不大會兒,章素萍來領東西,倆人先是斗了一番嘴。忽然老林一本正經地向她打聽:“你們屋新來了個姓盧的美人吧?還真像鳳凰落到了雞群里,可惜一個美人坯子怎么落到這兒來了?”章素萍一聽他提盧嵐而且大加贊美,心里大泛醋意,嘴一撇便嘲弄道:“你沒見過娘兒們啊,就那么個騷貨還美人坯子呢?她不就是一個臭戲子出身,當過幾天官太太,不安分,亂搞漢子,叫男人給蹬了,又讓汽車給撞成了癱子,純粹是只破鞋,現世報?!闭滤仄伎烧业桨l泄的機會了,恨不得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盧嵐身上她才解氣呢。誰知老林卻頗感興趣地連連咂嘴:“嘖嘖,這么說來果然是個風流坯子?!闭滤仄加洲揶砹怂痪洌骸昂撸±喜徽?,又眼饞了是不是?”老林齜著一口黃牙淫邪地一笑,卻在心里說:“只怕是聞香不到口?。 ?
也就是從那天起,這個老單身漢就惦記上了俊俏又風情萬種的盧嵐。
按說老林身為轉業軍人,又是端著鐵飯碗的正式職工,怎么會找不著媳婦呢?其實全怪他這個人上不了臺面,除了又饞又懶外,還脾氣古怪,跟誰都合不來,看誰都不順眼,張口就是“奶奶的”,平日除了愛喝酒就是好罵人,不光如此,人還特吝嗇,人都說他賽過“鐵公雞”“琉璃貓”,一毛不拔。以前的媳婦就是實在忍受不了他這一套,勉強和他過了幾年便和他拜拜了。
沒了女人又想女人,他涎著臉四處求人為他做媒,也有熱心人為他牽過線搭過橋,可介紹的這些女人,有的一見他的面還沒說上兩句話就逃之夭夭了,有的連面都沒見,從側面打聽到他的為人,就打了退堂鼓,一來二去就再也沒人管他這閑事了,他只能光棍兒一條晃悠著。可是二茬子光棍兒難當,畢竟曾經嘗過女人的滋味,沒了女人還真難受,尤其是漫漫長夜焦渴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真難挨啊。
他自從見過盧嵐,夜里睡不著覺就開始想入非非,那小娘兒們要是能讓我摟在懷里,那可真夠滋潤的,吃不著天鵝肉,瘸腿鴨子也照樣解饞。他從此惦記上了盧嵐,一天天地數著日子盼著再次發東西的那一天。
終于又盼來了那天,這次是盧嵐帶著傻丫頭二妮子來的。他高興得像見了財神爺一樣,格外殷勤。他想法兒先把傻丫頭打發走了,然后東拉西扯大姐長大姐短地和盧嵐套開了近乎。聽得盧嵐直反胃,打斷他說:“你別總叫我大姐大姐的,按年歲我應該叫你大哥呢。”老林聽見“大哥”二字就像喝了一罐蜜似的,心里美滋滋的,假意謙恭地說:“噯,女士優先,以大為敬,我叫聲大姐并不為過?!闭f著又多塞給盧嵐一塊肥皂。盧嵐像拿了塊兒燙手的山藥趕緊撂下了:“這是干什么?”老林狡黠地說:“一點兒小意思。我知道大姐愛干凈,發的那塊肥皂哪夠用??!往后要是缺什么了你悄悄找我,我給你弄,大姐你別不領情就得了。”盧嵐說:“這可不合適,叫別人知道了影響不好?!崩狭职巡弊右煌Γ骸昂伲闱颇氵@人,還怕它咬手是咋的?管他什么影響不影響呢,你知我知不就得了嗎?快拿起來,拿起來,別不好意思,這兒我是現管,縣官還不如現管呢。”說著又將肥皂塞回了盧嵐手上,盧嵐卻又放下了:“別介,為一點兒小便宜叫人抓住把柄說出閑話來不值得。”老林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著盧嵐:“哎呀,我的大姐,你咋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呢,有我兜著呢,你怕什么?說實話,像大姐這樣的,我就得高看一眼,棉襖還有個里外面呢,誰不顧個仨親倆厚的,你說是不是,大姐?”幾句話巧妙地道出了盧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盧嵐只是不溫不火地淡淡一笑:“那我謝謝你的好心了,不過東西我不能拿?!钡搅吮R嵐也沒拿那塊肥皂。
望著盧嵐離去的背影老林心里十分懊惱,精心投出了一坨餌料,這條狡猾的美人魚卻不肯咬鉤。他心里暗罵:“這小娘兒們還有點兒扎手?!彼瓉砀踩サ卮曛肿聊?,怎么才能攏住這小娘兒們的心呢?看來還真得下點兒功夫。還是沒摸準小娘兒們的脾氣秉性,要是把準了脈,投其所好就容易得手了。但他知道女人最吃哄了,常言說“好漢禁不起三泡稀,俏娘兒們禁不住三句好話”,于是他又急切地盼望著和盧嵐再次見面的日子。
這次之后隔了很長一段時間,盧嵐帶著臟了的床單來換干凈的。老林不由得竊喜,這回可得好好套住她。他把那臟床單拿在手里抖了抖隨手往旁邊一丟,坐在那里直盯盯地盯著盧嵐,拿捏著憐香惜玉的口氣:“哎呀!大姐,你是享過福的人,如今落在這種地方過這種日子委屈不委屈啊?”這句話似乎彈在了弦上,激起了盧嵐的共鳴,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那有什么辦法,我也是命該如此,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老林趕緊順竿爬:“大姐也信命?”盧嵐幽幽地答道:“人們都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由得你不信,也許真是這樣,人的命,天注定?!?
老林卻擺出了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和語氣:“屁!其實這純粹都是人們瞎咧咧,誰見過命啥樣,看得見嗎?摸得著嗎?像大姐這樣的人不該也迷信這個呀?!北R嵐說:“這就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還真的挺相信命運的,我就是命運不濟?!边@回老林卻又煞有介事地改口附和道:“唉!說白了就是運氣,人是有走運和背運這么一說,像大姐就是一時走背字兒遇上了晦氣。憑大姐這面相不會一輩子晦氣的,會有時來運轉的時候?!北R嵐趕緊問:“你還會相面?”老林說:“不敢說會,多少懂一點兒?!北R嵐饒有興趣地說:“是嗎?那就借你吉言了。”老林又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過大姐,我得提醒你一句,這運氣不能死坐在那里傻等,你得去碰,不是常說‘碰運氣碰運氣’嗎?你不去碰,運氣怎么能找到你頭上來呢?”盧嵐有些迷惑地問:“我想不出來,這運氣怎么去碰?”老林詭譎地一笑:“大姐這么精明的人還用我指點?運氣隨時都有,有時就在你身邊轉,就看你看得見看不見了?!北R嵐搖搖頭:“你說得神秘兮兮的,我怎么就看不見?”老林又詭譎地瞇起了眼睛:“噯,話只能點到為止,還得大姐你自己去悟,就看你腦筋開竅不開竅了?!眲e看老林上不了臺面,他也懂得欲擒故縱的道理。要想逮住這只心儀的鳥兒,只能張開網下好餌,慢慢地往網里引,急著出手就把鳥兒驚飛了。這次他覺著盧嵐有點兒入轍了。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救濟院里的大楊樹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老林的網一直張著,鳥兒就是不往里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這個時候盧嵐遭遇了信任危機,心里產生了變數,老林的機會似乎來了,真是天賜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