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破落之街
天明了,白白的陽光空空的染了全室。
我們快穿衣服,折好被子,平結他自己的鞋帶,我結我的鞋帶。他到外面去打臉水,等他回來的時候,我氣憤地坐在床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記了,有水潑到地板。他問我,我氣憤著不語,把鞋子給他看。
鞋帶是斷成三段了,現在又斷了一段。他從新解開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么,我看他向床間尋了尋,他是找剪刀,可是沒買剪刀,他失望地用手把鞋帶變成兩段。
一條鞋帶也要分成兩段,兩個人束著一條鞋帶。
他拾起桌上的銅板說:
“就是這些嗎?”
“不,我的衣袋還有哩!”
那僅是半角錢,他皺眉,他不愿意拿這票子。終于下樓了,他說:“我們吃什么呢?”
用我的耳朵聽他的話,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只是白鞋帶,另一只是黃鞋帶。
秋風是緊了,秋風的凄涼特別在破落之街道上。
蒼蠅滿集在飯館的墻壁,一切人忙著吃喝,不聞蒼蠅。
“伙計,我來一分錢的辣椒白菜。”
“我來二分錢的豆芽菜。”
別人又喊了,伙計滿頭是汗。
“我再來一斤餅。”
蒼蠅在那里好像是啞靜了,我們同別的一些人一樣,不講衛生體面,我覺得女人必須不應該和一些下流人同桌吃飯,然而我是吃了。
走出飯館門時,我很痛苦,好像快要哭出來,可是我什么人都不能抱怨。平他每次吃完飯都要問我:
“吃飽沒有?”
我說:“飽了!”其實仍有些不飽。
今天他讓我自己上樓:“你進屋去吧!我到外面有點事情。”
好像他不是我的愛人似的,轉身下樓離我而去了。
在房間里,陽光不落在墻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墻,好像匣子,好像籠子,墻壁在逼著我,使我的思想沒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與人接觸,不能用于世。
我不愿意我的腦漿翻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輾轉,仿佛是個病人一樣,我的肚子叫響,太陽西沉下去,平沒有回來。我只吃過一碗玉米粥,那還是清早。
他回來,只是自己回來,不帶饅頭或別的充饑的東西回來。
肚子越響了,怕給他聽著這肚子的呼喚,我把肚子翻向床,壓住這呼喚。
“你肚疼嗎?”我說不是,他又問我:
“你有病嗎?”
我仍說不是。
“天快黑了,那么我們去吃飯吧!”
他是借到錢了嗎?
“五角錢哩!”
泥濘的街道,沿路的屋頂和蜂巢樣密擠著,平房屋頂,又生出一層平屋來。那是用板釘成的,看起像是樓房,也閉著窗子,歇著門。可是生在樓房里的不像人,是些豬玀,是污濁的群。我們往來都看見這樣的景致。現在街道是泥濘了,肚子是叫喚了!一心要奔到蒼蠅堆里,要吃饅頭。桌子的對邊那個老頭,他嘮叨起來了,大概他是個油匠,胡子染著白色,不管衣襟或袖口,都有斑點花色的顏料,他用有顏料的手吃東西。并沒能發現他是不講衛生,因為我們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來,他看一看沒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桿樣,人們舉目看他。終歸他不是造反的領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里面睡著個蒼蠅。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發神經病。
“我是老頭子了,你們拿蒼蠅喂我!”他一面說,有點傷心。
一直到掌柜的呼喚伙計再給他換一碗粥來,他才從木凳降落下來。但他寂寞著,他的頭搖曳著。
這破落之街我們一年沒有到過了,我們的生活技術比他們高,和他們不同,我們是從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們永遠留在那里,那里淹沒著他們的一生,也淹沒著他們的子子孫孫,但是這要淹沒到什么時代呢?
我們也是一條狗,和別的狗一樣沒有心肝。我們從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記別人,忘記別人。
歐羅巴旅館
樓梯是那樣長,好像讓我順著一條小道爬上天頂。其實只是三層樓,也實在無力了。手扶著樓欄,努力拔著兩條顫顫的,不屬于我的腿,升上幾步,手也開始和腿一般顫。
等我走進那個房間的時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擦著臉。
他——郎華,我的情人,那時候他還是我的情人,他問我了:“你哭了嗎?”
“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淚呀!”
不知是幾分鐘過后,我才發現這個房間是如此的白,棚頂是斜坡的棚頂,除了一張床,地下有一張桌子,一圍藤椅。離開床沿用不到兩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開門時,那更方便,一張門扇躺在床上可以打開。住在這白色的小室,我好像住在幔帳中一般。我口渴,我說:“我應該喝一點水吧!”
他要為我倒水時,他非常著慌,兩條眉毛好像要連接起來,在鼻子的上端扭動了好幾下:“怎樣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塊潔白的桌布,干凈得連灰塵都不存在。
我有點昏迷,躺在床上聽他和茶房在過道說了些時,又聽到門響,他來到床邊。我想他一定舉著杯子在床邊,卻不,他的手兩面卻分張著:
“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臉盆來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著才帶來的臉盆時,毛巾下面刷牙缸被他發現,于是拿著刷牙缸走去。
旅館的過道是那樣寂靜,我聽他踏著地板來了。
正在喝著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單上,我用發顫的手指撫來撫去。他說:
“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撫來撫去,床單有突起的花紋,并且白得有些閃我的眼睛,心想:不錯的,自己正是沒有床單。我心想的話他卻說出了!
“我想我們是要睡空床板的,現在連枕頭都有。”說著,他拍打我枕在頭下的枕頭。
“咯咯——”有人打門,進來一個高大的俄國女茶房,身后又進來一個中國茶房:
“也租鋪蓋嗎?”
“租的。”
“五角錢一天。”
“不租。”“不租。”我也說不租,郎華也說不租。
那女人動手去收拾:軟枕,床單,就連桌布她也從桌子扯下去。床單夾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夾在她的腋下。一秒鐘,這潔白的小室跟隨她花色的包頭巾一同消失去。
我雖然是腿顫,雖然肚子餓得那樣空,我也要站起來,打開柳條箱去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樣,床上一張腫脹的草褥赤現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點和白圈顯露出來,大藤椅也好像跟著變了顏色。
晚飯以前,我們就在草褥上吻著抱著過的。
晚飯就在桌子上擺著,黑“列巴”和白鹽。
晚飯以后,事件就開始了:
開門進來三四個人,黑衣裳,掛著槍,掛著刀。進來先拿住郎華的兩臂,他正赤著胸膛在洗臉,兩手還是濕著。他們那些人,把箱子弄開,翻揚了一陣:
“旅館報告你帶槍,沒帶嗎?”那個掛刀的人問。隨后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個長紙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劍。他打開,抖著劍柄的紅穗頭:
“你哪里來的這個?”
停在門口那個去報告的俄國管事,揮著手,急得漲紅了臉。
警察要帶郎華到局子里去。他也預備跟他們去,嘴里不住地說:“為什么單獨用這種方式檢查我?妨害我?”
最后警察溫和下來,他的兩臂被放開,可是他忘記了穿衣裳,他濕水的手也干了。
原因,日間那白俄來取房錢,一日兩元,一月六十元。我們只有五元錢。馬車錢來時去掉五角。那白俄說:
“你的房錢,給!”他好像知道我們沒有錢似的,他好像是很著忙,怕是我們跑走一樣。他拿到手中兩元票子又說:“六十元一月,明天給!”原來包租一月三十元,為了松花江漲水才有這樣的房價。如此,他搖手瞪眼地說:“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華說:“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經理。”
郎華從床下取出劍來,指著白俄:
“你快給我走開,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張著跑出去了,去報告警察,說我們帶著兇器,其實劍裹在紙里,那人以為是大槍,而不知是一支劍。
結果警察帶劍走了,他說:“日本憲兵若是發現你有劍,那你非吃虧不可,了不得的,說你是大刀會。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來取。”
警察走了以后,閉了燈,鎖上門,街燈的光亮從小窗口跑下來,凄凄淡淡的,我們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國人,倒比日本憲兵強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從朋友處被逐出來是第二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