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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魚頭

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方法論。

上帝造出一種人,必會偷著摸著造出他的敵對。

這就是何平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一物降一物。

比如,何平算是個比較狠的角色,上天遁地,斬鳳擒龍。但是,偏偏有何平的父親掌管著他,掐他的命脈。這樣,此消彼長,魔道相克,最終也就“和諧”了。

何平在家里當了一年宅男,半年上網,半年睡覺,窗外事一概不知。

母親收拾好行李,父親將兩張紙擺在何平的面前:

一張是過了期的大學錄取通知,一張是某網癮治療機構的登記表。

你自己挑,父親得意地說。

可是,何平指著大學錄取通知說,它已經過期了啊。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父親說,一切由我安排。

何平知道他有這個本事,他花花公子和老人頭都穿上了,搞定一張過了期的大學錄取通知應該不在話下。何平還知道,這是個陷阱,他想用這種方式逼他就范。

那好,何平說,送我去精神病院吧。

何平很清楚地看到,父親那張臉在一瞬間就綠了。

他抓起那張過了期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撕成碎片,然后抓起何平,向另一個選擇奔去。一路上,他都沒再說話,何平猜父親在思考是否跟他解除父子關系。到了地方,他拉下手剎,抱著方向盤抽了一根煙,說,好好治療,重新做人。何平說,我根本就沒病,哪來的治療?

父親就一腳把何平蹬下車,吼道:沒病的都去上大學了!

這句話很不講理,明顯是針對何平死也不上大學的舉動。這個網癮治療機構在全國都很有名,收費很高,一月五千。父親將要掏錢的時候,何平把他拉到一邊,商量:這錢扔了怪可惜,不如給我當本錢,做點小生意,沒準就李嘉誠了。

就你?父親猙獰一笑,說,不去坐牢,已是萬幸!

他對何平當年的要求就是:不要坐牢。

他聽說很多上網成癮的人,因為沒錢上網,就偷就搶,殺人越貨。電視上的法制頻道給了他很多啟示,其中之一就是把何平送到這個地獄。

費用交齊,何平就被領進宿舍,路過教室的時候,他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一個青年,頭顱插滿電極,神情落寞地正襟危坐。何平問押解的教官:這是什么?

他很驕傲地告訴何平,這是本治療中心的精華所在,獨步全球之“電擊療法”。

后悔是來不及了,雖然何平那時還不懂什么是“電擊治療”,但他看得懂表情。一分鐘后,遠處操作臺上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愉快地按下按鈕,剛才那個神情落寞的頭顱插滿電極的青年就發出一陣慘叫,聲震寰宇。

何平膽怯地問教官:所有人都要這樣治療嗎?

教官頓了一下,毛骨悚然地說:不一定……

何平在宿舍頹唐了半天,剛才那個被電擊的青年被人架著躺在他的隔壁床上。何平湊過去,感同身受地說,你好,我叫何平。似乎是聽到陌生人講話,他睜開眼,還魂似的直起身,說,你好,我叫魚頭。

魚頭是他的外號,也許是喜歡吃魚頭的緣故,反正他從未解釋過名字的由來。晚上何平請他吃飯,點了一道剁椒魚頭,他連筷子都沒動。

何平悄悄問他:附近有網吧嗎?

他當時五雷轟頂,說了句“頭疼”就休克了。

魚頭是個很樂觀的人,他喜歡畫畫,治療中心的牌匾就是他設計的。

他還告訴何平,在治療中心,“網”是敏感詞,是要被過濾掉的。

何平問他:“一網(往)情深”也不能說嗎?

他慌忙過來堵何平的嘴,說,不行,絕對不行。

何平終于明白“一月五千”的價值了,通過電擊,所有人談“網”色變。那個坐在操控臺上,身穿白大褂,掌握按鈕的家伙,就是電擊治療的創始人。據說他之前只是個醫學中專畢業的名不見經傳的混混,不知怎的就研究出電擊治療的方法,一下紅透全國。

從他按下按鈕的喜悅程度來看,這家伙應是賺了不少錢。

由于剛來,何平很規矩地待了幾天,每天站軍姿,跑鐵人三項,站在太陽底下暴曬。晚上還要開總結會,痛訴墮落歷史,表達悔過之意。何平沒覺得這是如何高明的方法,他之所以迷戀網絡,只是因為暫時沒有尋找到人生方向。

換言之,何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沒人告訴他什么才是主流價值觀。

何平也不想上網,但除了上網,他不知道應該干什么。中國教育最大的缺失,不是數學系的課程表中沒有詩歌鑒賞,或中文系學生不知熱力學定律,而是缺乏閱讀、寫作和邏輯訓練。課本中選入太多《滕王閣序》這類以意象生動、音韻鏗鏘見長的美文,但除了抒情和審美,學生更應該掌握如何求知、思考和論辯。所以,當何平脫離學校之后,他求知的體系被切斷了,喪失了思考的功能,更不要說論辯了。

何平缺少一個目標,他需要有人告訴自己,在何種境地下,應該做什么樣的事。在家里,父母把勺子端好,他張開嘴,飯就往里喂;在學校,老師準備好知識,他伸出脖子,知識就往里填。他不知道什么是“想法”,以及為了這個“想法”該做些什么,所以他選擇了網絡,讓電腦代替自己思考。有時候,我們并不缺乏實現“想法”的人,而是缺少最初的孵化。假如,在孩子很小的時候,他們就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并用余下的時間走下去,應該可以避免很多彎路。

好幾次,何平想在晚上的總結會上發表高論,都被魚頭摁住了。

他惡狠狠地對何平說,你想死嗎?你知道我上次被電擊是因為什么?

何平很感謝魚頭,但他還是沒能忍住。

那天晚上,先是幾個學員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的黑暗經歷,有一個最后結尾很抒情地來了一句“我愛我的媽媽”,贏得滿堂彩。

輪到何平的時候,他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還沒等他說完,一個教官躥到何平的身后,舉起電棍,當場把他撂倒。

治療記錄上,這一天是這么記載的:

是夜,一生發病,電擊之。

何平這才知道,教官有在任何條件下,以任何形式電擊“病人”的權力。

何平是個孱弱的人,只能接受,無力反抗。何平對魚頭說,我們總想著上網,世事不問,難道只是我們的錯?魚頭說,那去找誰算賬?暴雪(《魔獸世界》研發公司)?

夜深人靜的時候,何平想起小時候,他那時很乖,從沒頂過一句嘴。父親那時天南海北地跑運輸,有時帶上何平,在著名景點抱著拍幾張相。見過照片的人,無不感慨道:多么幸福的一對父子。

還有母親,除了堵火車,她這輩子從沒干過出格的事兒,卻被何平折騰得心力交瘁。

何平想,只要還在這里“治療”,他就得學著說些假話,爭取寬大處理,提前釋放。

從此,何平洗心革面,閑時躲貓貓丟手絹,做俯臥撐強身健體。有時會給方琦寫信,得知她在大學里很受歡迎,有數不清的追求者。何平在信中寫道:如果有條件好的,配得上你,又追得特起勁,你就從了吧。

何平是故意這么說,他何嘗不曾想方琦?方琦時常出現在他的夢里,在他發呆的瞬間,在他無能為力的嘆息里。思念方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很快樂,因為故去的時光是甜蜜的。但是,思念方琦又是很痛苦的,那種咫尺天涯,那種若即若離,那種懸浮于空的挫敗感讓何平陷入失望的境地。他給方琦打過電話,但多半是方琦先給他打。也曾寫過信,但多半是方琦先寫給他。方琦在電話里聲音那么好聽,寫信的字跡那么清新脫俗,特別是信紙上“武漢大學”四個字,讓何平羞愧難當。

也見過幾次蠻子,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何平發配至此,就經常帶著燕瘦環肥的女人看他。

蠻子彪悍依舊,匪氣凜然,在治療中心尤為扎眼。

何平對蠻子說,別看你這么能打,到了這里,不出仨月,你就得改名兒。

蠻子輕蔑地看著周圍的教官,說,改成啥?何平說,何蠻子(哪來的蠻子)……

何平的話是有依據的,他親眼見過一個老大,文著身,左青龍右白虎,被一群教官圍在中間狂毆。數天后,還是這個老大,在晚上的總結會上,聲情并茂地唱了一首《燭光里的媽媽》。

能把毛阿敏給逼出來,不得不說,是非常成功的。

有一天,魚頭把何平拉到一個角落,哆里哆嗦地說:出事兒了。

何平說,還能有什么大事兒,你要被拉去電擊了?不是,魚頭說,出人命了,前幾天剛進來的那個老大,被群毆致死了。何平說,啊,他不是把毛阿敏都搬出來了嗎,怎么還……魚頭說,那只是裝的,那小子有心氣兒,誰都不服,活生生就給弄死了。

第二天,治療中心的門前就成了靈堂,家屬白布裹頭,持哭喪棒威風凜凜。

下午的時候,靈堂就撤了,據說電擊治療的鼻祖出了面,賠了一大筆錢,這才擺平。第三天就上了報紙,靈堂白布哭喪棒都沒出現,只說是意外。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死人,伊拉克街頭,一個人肉炸彈,瞬間就報銷一打生命。所以,意外這回事是在所難免的。

人生何處不意外,生活本身就是由一個個意外構成的,順理成章,按部就班,規矩之中隱藏著凜然的猝不及防。生命也是由意外組成,生得計劃,死得隨機,你能掌握的只有手心里的當下。

何平給家里寫了一封信(電話管制了),告訴父親:如果再不接他回去,恐怕早晚有一天,他也會上報紙。

父親很快就把何平帶走了,治療是治療,但治療到另一個世界是萬萬不可的。

魚頭在何平臨走時給他留了聯系方式,寫電子郵箱的時候,手明顯抖了一下。

魚頭說,何平,如果我沒有上報紙,一出去就聯系你。何平說,他們還需要你畫牌匾,所以你死不了——上了報紙也別怕,逢年過節的,我就寫一封信,燒給你。

玩笑歸玩笑,不管怎么說,這個破地方何平是一秒鐘也不想多待了。沒過多久,“電擊治療”的說法就遭到專家質疑,雖然專家多半都是“磚家”,但在這件事兒上還是說了句人話。回到家,老實了一個星期,何平便舊病發作,又開始了晚上通宵白天睡覺的生活。父親眼見大勢已去,就專心混他的仕途。母親也沒閑著,她養成了算命的習慣,每在街上遇到瞎子,就一把揪過來,報出何平的生辰八字,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二指先生。

說來奇怪,“玩”的確是個好東西,都喜歡吃現成的,少有人愿播種收割。何平就這樣又混了兩年,沒有工作,一心一意啃老,心安理得又當了兩年宅男。

何平宅了兩年,當了兩年的“僵尸”,他每天的生活無怪乎就是上網,半夜回家,睡到中午,接著上網。他在這兩年里沒洗過內褲,衣服換了就扔到盆里,最后就被晾在繩子上,疊平放好。他像一個機器人,按預先設置好的程序,機械地生活。

方琦自從上了武大,每年就只回兩次家,每次回來都要與何平見面。

她有精彩的生活,絢麗的未來,整朵鮮花,將舒未舒,還是含苞待放的時刻。

她每次回來,都要檢查何平脖子上的心形吊墜,好像那是她寄存在何平那里的一個魂魄。

何平說,那么多人追你,不乏青年才俊,你就沒從了?

方琦紅著臉,搖搖頭,說:沒有。

何平看著她的眼睛,突然覺得這種日子該到頭了。

何平應該做點什么,趁方琦還未被別人摘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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