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麗珊卓的房間從未真正陷入黑暗。

三根牛脂蠟燭在窗臺上熊熊燃燒，以驅(qū)逐漫漫長夜的險惡。另有四根蠟燭分立床兩旁。壁爐中的火焰日夜跳動——服侍她的人要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壁爐中的火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能熄。

紅袍女祭司閉上眼睛，吟誦禱詞，接著再次睜眼凝視爐火。再看一次。她得確定。在她之前，無數(shù)男女祭司由于虛妄的預(yù)見而做出錯誤的決定，他們一廂情愿，卻誤以為是光之王的意圖。肩負(fù)起世界命運(yùn)的史坦尼斯國王正率軍南下，親身涉險。史坦尼斯是亞梭爾·亞亥重生，拉赫洛無疑會讓她一窺其前程。真主，請讓我看到史坦尼斯，她祈禱，讓我看到您的國王，您的棋子。

金黃和猩紅交織的幻象在她眼前跳躍、閃爍，聚合又分散，再相互融合，形成各種奇妙恐怖誘人的景象。她再次看到?jīng)]有眼珠的臉，透過泣血的眼眶盯著她。接著是海邊的群塔，在深淵中升起的黑潮席卷下分崩離析。暗影聚成骷髏，骷髏化為迷霧，兩具因欲望而交媾結(jié)合的肉體翻滾抓撓。透過火焰帷幕，巨大的有翼陰影飛越湛藍(lán)的天空。

那個女孩。我得再看到那個女孩，垂死的馬馱著灰衣女孩。瓊恩·雪諾很快會追問她的情況，告訴他女孩正在逃亡不夠。他想知道更多，他想知道時間和地點(diǎn)，可她對此無可奉告。畢竟她只看到那女孩一次。灰如煙塵的女孩，就在我眼皮底下瓦解消散，隨風(fēng)而逝。

一張臉在壁爐中成形。史坦尼斯？這念頭一閃而過……但那不是他的輪廓，那是一張如尸體般刷白的木頭面孔。是敵人么？火焰中升騰起一千只紅眼睛。他看到我了。在他旁邊，一個狼臉男孩昂頭咆哮。

紅袍女祭司渾身顫抖。冒煙的烏黑血水順著她大腿流下，火焰溢滿她體內(nèi)，讓她充實(shí)，讓她燃燒，讓她改變，讓她痛苦萬分又心醉神迷。雀躍的熾焰順著她肌膚的紋理傳遞，猶如情人饑渴的手。奇特的聲音從久遠(yuǎn)的過去傳來。“梅麗兒。”一個女人哭叫哀號。“第七號。”一個男人高聲宣布。她開始哭泣，淚水卻化為火焰，而她只能默默飲下。

雪花從黑暗的天空盤旋落下，灰燼自下方扶搖相迎，灰和白在半空交織。與此同時，燃燒的火箭畫著弧線，從木城墻上飛出。死物在寒氣中安靜地蹣跚前行。它們頭頂有一面高高的灰色懸崖，火焰在懸崖中上百個洞穴里燃燒。緊接著寒風(fēng)吹來，白霧涌進(jìn)山洞，帶來異乎尋常的寒冷，于是火焰接連熄滅，空余滿地頭骨。

死亡，梅麗珊卓心想，頭骨代表死亡。

火焰發(fā)出微弱的噼啪聲，梅麗珊卓聽到了微弱的名字：瓊恩·雪諾。橙紅色火舌在她面前勾勒出瓊恩的長臉，不斷閃現(xiàn)又不斷消失，猶如飄動的簾幕后似有若無的陰影。他開始是人，一會兒成了狼，接下來又變成人。但不管他如何變幻，頭骨仍在，環(huán)繞他四周。梅麗珊卓早就覺察到危險，并試圖警告他。周圍都是敵人，黑暗中的匕首。但他不聽。

不信者總在為時已晚時追悔莫及。

“您看到了什么，女士？”男孩輕聲問。

頭骨，成千頭骨。還有那個私生子，瓊恩·雪諾。每當(dāng)被問起在圣火中看到什么，她都會回答：“許許多多。”但其實(shí)預(yù)見并非簡單地觀看，這是一門藝術(shù)，和所有藝術(shù)一樣，需要掌控、訓(xùn)練和研習(xí)。也伴隨著痛苦。拉赫洛通過圣火向他的選民傳遞旨意，以煙塵、灰燼和翻卷的火焰這些只有神才能掌握的語言與凡人對話。梅麗珊卓花了難以計數(shù)的年月來練習(xí)這門藝術(shù)，并為之付出了代價。世上沒有別人，即便她的同僚，能像她這樣純熟地解讀圣火中隱現(xiàn)的秘密。

然而眼下她甚至看不到她的國王。我祈禱瞥見亞梭爾·亞亥的身影，拉赫洛給我看的卻是雪諾。“戴馮，”她喊道，“喝的。”她的喉嚨又干又痛。

“好的，女士。”男孩從窗邊石罐里倒了一杯水，拿給她。

“謝謝。”梅麗珊卓喝了一大口，朝男孩笑笑。他刷地臉紅了。她知道男孩對她有些愛慕。他怕我，想要我，又崇拜我。

即便如此，戴馮并不樂意待在這里。這孩子以做國王的侍從為榮，當(dāng)史坦尼斯命他留守黑城堡時他十分受傷。和同齡的男孩一樣，他滿腦子榮譽(yù)夢想，肯定無數(shù)次幻想過自己在深林堡英勇奮戰(zhàn)的身姿。同齡的男孩都已南下，身為國王麾下騎士們的侍從，與騎士們一同上戰(zhàn)場。戴馮的留守看上去就像是譴責(zé)，某種對他的過失或他父親過失的懲罰。

但實(shí)際上，他是梅麗珊卓要來的。黑水河一役，戴佛斯·席渥斯四個年長的兒子均在國王的艦隊(duì)中被綠火吞噬。戴馮是第五子，留在這里比跟著國王安全。戴佛斯大人和這個男孩都不會為此感激她，但在她看來，席渥斯家遭受的不幸已太多。她在圣火中看到戴佛斯誤入歧途，但他對史坦尼斯的忠誠卻不容置疑。

戴馮聰明伶俐又很能干，比她大部分的侍者要強(qiáng)。史坦尼斯南行前給她留了十幾個手下，但大都不堪驅(qū)使。軍中人手匱乏，因而留下的全是老弱殘疾。有個人在長城戰(zhàn)役中頭上挨了一擊，成了瞎子，另一個被摔倒的馬壓瘸了腿。她的軍士一條胳膊葬送在巨人的棒子下，另有三個守衛(wèi)因強(qiáng)奸女野人而被史坦尼斯閹了。此外她還有兩個醉漢和一個懦夫——國王本打算把最后這個人絞死，但他來自一個顯貴家族，其父兄打一開始就對國王矢志不渝。

梅麗珊卓清楚身邊護(hù)衛(wèi)隊(duì)的作用，這能讓黑衣弟兄對她保持適當(dāng)?shù)淖鹁矗粽娴挠鲭U，史坦尼斯派來的人一個都指望不上。沒關(guān)系，亞夏的梅麗珊卓不擔(dān)心，拉赫洛會保護(hù)她。

她又抿了口水，把杯子放到一旁，眨眨眼睛，伸個懶腰，然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肌肉酸痛，由于長時間凝視火焰，她花了好一陣才適應(yīng)周圍的幽暗。她的眼睛干澀疲憊，用手揉又會更加難受。

她發(fā)現(xiàn)火勢變衰。“戴馮，加柴。什么時辰了？”

“快凌晨了，女士。”

凌晨。新的一天。贊美拉赫洛。長夜的險惡終于退散。和往常一樣，梅麗珊卓又對著圣火坐了整晚。史坦尼斯走后，她的床就沒什么用了。她感到全世界的責(zé)任壓在她肩上，她沒時間睡覺，更害怕做夢。睡眠是短暫的死亡，夢境是異神的低語，他想將我們拖入永恒的黑暗。她寧愿正襟危坐，沐浴在受紅神祝福的灼熱圣火中，讓熱浪像情人的吻沖刷全身，一任雙頰緋紅。有些夜里她會打個盹，但從不超過一小時。總有一天，梅麗珊卓祈禱，她將完全無須睡覺。總有一天，她可以擺脫夢境。梅麗兒，她回想，第七號。

戴馮將新伐的原木添進(jìn)壁爐，直到火焰猛烈升騰，兇狠地將陰影逼回房間各個角落，吞噬了所有險惡夢境。黑暗又退散了……一小會兒。但在長城之外，敵人一天天壯大起來。一旦異神得逞，黎明將永不再來。那張臉，那張從火焰中回瞪她的臉就是他嗎？不。當(dāng)然不是。他的面容駭人得多，他冰寒黑暗，任何盯著他看的凡人都會被嚇?biāo)馈Ｋ骋姷氖菑埬绢^臉，還有狼臉男孩……他們是他的仆從，一定是……他們是他的戰(zhàn)士，亦如史坦尼斯是她的戰(zhàn)士。

梅麗珊卓走到窗邊，推開百葉窗。窗外，東方天際剛剛泛白，數(shù)顆晨星仍高懸在漆黑的天空。黑城堡里已喧鬧起來，黑衣人穿過院子去享用一碗碗麥片粥早餐，然后替換長城上的弟兄。幾片雪花被風(fēng)吹進(jìn)窗口，在空中飄舞。

“要早餐么，女士？”戴馮問。

早餐。是啊，我得吃點(diǎn)東西。有時她會忘記吃東西，她身體所需的養(yǎng)分拉赫洛都能供給，但這點(diǎn)最好不要讓凡人發(fā)現(xiàn)。

她想要的是瓊恩·雪諾，并非炸面包和熏肉，但派戴馮去找總司令沒用。他不會來。雪諾還住在兵器庫后面，占據(jù)了守夜人最后一位鐵匠原來住的兩間樸素房間。或許他覺得自己不配住進(jìn)國王塔，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住哪兒。這不對。年輕人故作謙遜本身就是一種驕傲。明智的掌權(quán)者永不回避權(quán)力的表象，因?yàn)楸硐缶鸵馕吨鴻?quán)力。

然而那孩子也非全然天真。他不會像乞丐一樣跑來梅麗珊卓的住所，反倒要梅麗珊卓自己去見他。她去見他時，他還經(jīng)常讓她等，甚或拒絕接見。這些做法還算聰明。

“蓖麻茶，一個煮雞蛋，還有涂黃油的面包。方便的話，要新鮮面包，不要炸的。對了，把野人找來見我。”

“叮當(dāng)衫，女士？”

“快去。”

男孩離開后，梅麗珊卓洗了個澡，換了身袍子。她袖子里藏滿暗袋，她每天清晨都會仔細(xì)檢查，確定藥粉各歸其位。她袖子里有能讓火焰變綠、變藍(lán)，或變成銀色的藥粉；有能讓火焰發(fā)出轟鳴、發(fā)出嘶聲、猛躥起來比人還高的藥粉；有制造煙霧的藥粉，那些煙霧能讓人吐露真相、催發(fā)情欲、心生恐懼，還有一種能當(dāng)場殺人的黑色濃霧。紅袍女祭司用各種藥粉把自己武裝起來。

她帶過狹海的雕花箱子已空了四分之三。梅麗珊卓知道藥粉的配方，但缺少一些稀有原料。我用咒語就夠了。在長城，她的功力突飛猛進(jìn)，甚至比在亞夏時還強(qiáng)。她的語言和姿勢蘊(yùn)含了更多魔力，能讓她做到以前根本做不到的事。我在這里誕出的影子更可怕，黑暗生物非其對手。有這樣強(qiáng)大的法力，很快她就無須借助江湖術(shù)士的煉金術(shù)和占火術(shù)了。

她關(guān)箱上鎖，把鑰匙藏進(jìn)裙子里另一個暗袋中。此時有人敲門，謹(jǐn)小慎微的敲門聲說明是她的獨(dú)臂軍士。“梅麗珊卓女士，骸骨之王來了。”

“帶他進(jìn)來。”梅麗珊卓坐回壁爐邊的椅子上。

野人穿一件綴滿青銅釘?shù)臒o袖熟皮革夾克，外披棕綠色塊拼接的破舊斗篷。他沒穿骨甲。他披了層陰影，周身籠罩若隱若現(xiàn)的縷縷灰霧，煙霧在他臉上身上流轉(zhuǎn)，隨他踏出的每一步聚散。丑陋的東西，和他那些骨頭一樣。他有美人尖，挨得很近的黑眼睛，臉很窄，小胡子像條毛蟲爬在滿口棕色破牙上頭。

梅麗珊卓的紅寶石隨著奴隸靠近開始激動，讓她喉頭格外溫暖。“你沒穿骨甲。”她評論。

“嘩嘩啦啦快把我搞瘋了。”

“骨甲能提供保護(hù)。”她提醒他，“黑衣弟兄不喜歡你。戴馮跟我說，昨天晚餐時你還和大家吵。”

“是吵了幾句。波文·馬爾錫講得唾沫橫飛，我呢，安靜地喝我的豌豆培根湯。但老石榴非要說我偷聽，說他不能忍受殺人犯列席。我告訴他，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們不應(yīng)當(dāng)在火堆旁開會。波文漲得滿臉通紅，像是嗆著了，但事情到此為止。”野人坐在窗沿，從鞘中抽出匕首，“哪只烏鴉想趁我晚餐時捅我一刀，大可以來試。哈布的稀粥加點(diǎn)血更夠味兒。”

梅麗珊卓毫不在意出鞘的利刃。若野人想害她，她會在圣火中看見。她最先學(xué)會的就是觀察自身安危，那時她還幾乎是個孩子，是雄偉的大紅廟里的終身女奴。直到現(xiàn)在，這仍是她凝視火焰時的第一要務(wù)。“你得注意他們的眼睛，而非他們的刀子。”她警告他。

“哈，你的魅惑術(shù)。”他的黑鐵手銬上，紅寶石似在脈動。他用刀刃撬寶石，金屬和石頭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我睡覺時能感覺到它，隔著鐵銬仍能感覺到它的熱度。像女人的吻一樣溫柔。像你的吻。但有時在夢中，它卻開始燃燒，你的雙唇變作利齒。每天我都想著把它撬出來很簡單，但每天我的嘗試都是徒勞。我還得穿那身該死的骨頭？”

“這魔法需要陰影也需要暗示。人們總會看到自己期望的事物，骨甲是他們期望的一部分。”放過此人是否錯了？“如果魅惑術(shù)失效，他們會殺了你。”

野人又開始用匕首剔指甲縫里的泥。“我已唱遍歌謠，南征北戰(zhàn)，喝過美酒夏日紅，嘗過多恩人的妻子。男子漢應(yīng)該按自己的活法去死，對我來說，就是長劍在手，戰(zhàn)死沙場。”

他渴望去死？大敵污染過他？死亡是他的領(lǐng)域，死者是他的兵士。“你很快就會用到你的劍。敵人已經(jīng)行動起來，真正的敵人。雪諾大人的游騎兵會在今日將盡時返回，帶著空洞流血的雙眼。”

野人瞳孔一縮。灰色的眼睛，棕色的眼睛，隨著紅寶石躍動，梅麗珊卓發(fā)現(xiàn)色彩的變換。“挖眼睛，哭泣者的手筆，他的口頭禪是瞎烏鴉才是好烏鴉。有時我覺得他恨不得把自己那對水汪汪又愛發(fā)癢的眼睛挖出來。雪諾認(rèn)為自由民會投靠托蒙德，因?yàn)樗约簳@么做。他喜歡托蒙德，那老騙子也喜歡他。但若他們擁護(hù)的是哭泣者……就不妙了。雪諾會有麻煩，我們也會有。”

梅麗珊卓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假裝重視他的話，實(shí)際上她不關(guān)心這個哭泣者，也不關(guān)心任何自由民。他們是迷失的人，氣數(shù)已盡，如同從前的森林之子，注定要在大地上絕跡。不過他肯定不高興聽她說這些，她也不想失去他。至少現(xiàn)在不想。“你對北境有多熟悉？”

他收起匕首。“跟其他掠襲者一樣，得看地方，有的地方熟，有的地方不太熟。北境太大了。怎么問這個？”

“有個女孩，”她說，“垂死的馬馱著灰衣女孩。她是瓊恩·雪諾的妹妹。”要不然還能是誰呢？她正騎馬來找私生哥哥保護(hù)，梅麗珊卓看得清清楚楚。“我在圣火里看到了她，但僅有一次。我們必須贏得總司令大人的信任，而唯一的方式是救下他妹妹。”

“你要我去救她？讓我骸骨之王？”他哈哈大笑，“白癡才相信叮當(dāng)衫，雪諾可不是白癡。妹妹有危險，他會派群烏鴉去。要是我就這樣。”

“他不是你。他發(fā)過誓就打算終生遵守。守夜人是不偏不倚的，但你不是守夜人。他不能做的，你能做。”

“如果你那位犟脖子司令準(zhǔn)許的話。你的圣火可說在哪兒能找到這個女孩？”

“我看到水。幽深湛藍(lán)平靜的水，鋪著一層新結(jié)的薄冰。水面一眼望不到頭。”

“長湖。女孩周圍都有些什么？”

“山巒，平原，樹林。有一頭鹿。石頭。她總是離村莊很遠(yuǎn)，盡可能沿小溪的河床騎行，以甩掉追蹤者。”

他皺皺眉。“這就難辦了。你說她向北行，湖在她東面還是西面？”

梅麗珊卓閉眼回想。“西面。”

“她沒走國王大道。小姑娘挺機(jī)靈。湖這邊人煙少，更好隱藏，我自己就有不少用過的藏身處——”戰(zhàn)號聲打斷了他的話，他霍地站起來。

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梅麗珊卓知道，此時此刻，整個黑城堡都?xì)w于寂靜，每個男人每個男孩都放下手邊的工作，轉(zhuǎn)向長城，傾聽，等待。一聲號角代表兄弟歸來，兩聲……

這一天終于來了，紅袍女祭司心想，雪諾大人得聽聽我的意見了。

戰(zhàn)號悠長的悲鳴消散后，寂靜似乎持續(xù)了一小時。人們提心吊膽。最后野人打破沉默：“只有一聲。游騎兵。”

“死去的游騎兵。”梅麗珊卓也站起來，“穿上骨甲，在這里等。我很快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

“別傻了。一旦看到發(fā)生的事，他們會遷怒于任何出現(xiàn)的野人。待在這里，等他們冷靜下來。”

兩名史坦尼斯留下的護(hù)衛(wèi)一左一右護(hù)送梅麗珊卓下樓，迎面碰上戴馮，戴馮用托盤端著她幾乎忘記的早餐。“我在哈布那耽擱了一會兒，等他從烤爐里取出新鮮面包，女士，還是熱的呢。”

“放到我房間吧。”估計會被野人解決掉，“雪諾大人需要我，長城外出事了。”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但很快……

屋外下起小雪。梅麗珊卓帶著護(hù)衛(wèi)到達(dá)城門時，一群烏鴉已圍在了那里，但他們給紅袍女祭司讓開路。總司令大人在波文·馬爾錫和二十名槍兵的陪同下先她一步穿過長城。雪諾還在長城頂上布置了十幾名弓箭手，以防附近森林有埋伏。門衛(wèi)不是后黨人，但仍放梅麗珊卓通過了。

狹窄的隧道蜿蜒穿過長城，漆黑厚重的冰層下寒冷陰森。莫甘舉著火把走在前，梅瑞爾手握斧子跟在后。這兩人都是無可救藥的酒鬼，不過大清早時還算清醒。他們至少是名義上的后黨，對她保持著相當(dāng)?shù)木次罚啡馉枦]喝醉時還相當(dāng)勇猛。今天應(yīng)當(dāng)用不到他們，但梅麗珊卓到哪兒都會帶上兩名護(hù)衛(wèi)，好給大家看見：這是權(quán)力。

一行三人從長城北面出來時，雪已下大了，猶如一條破敗的白毯，蓋住了從長城到鬼影森林邊緣這段飽經(jīng)蹂躪的泥濘土地。瓊恩·雪諾和他的黑衣兄弟聚在約二十碼外的三根長矛周圍。

長矛足有八尺長，白蠟?zāi)鞠鞒伞Ｗ筮呉桓杂行潱韮筛饣χ薄Ｃ扛L矛尖都插著一顆首級，胡子結(jié)滿冰碴，落雪給他們拉上了白色兜帽。他們的眼睛所在空空如也，只余漆黑流血的空洞，從高處凝望著人們，發(fā)出無言的控訴。

“他們是誰？”梅麗珊卓問烏鴉們。

“黑杰克布爾威、毛人哈爾和灰羽加爾斯，”波文·馬爾錫面色嚴(yán)峻，“地面快凍硬了，野人得花上半晚上才能把長矛插這么深。他們可能還在附近監(jiān)視我們呢。”總務(wù)長瞥了一眼樹林。

“可能埋伏了一百人，”一個臉色陰沉的黑衣兄弟說，“也可能上千。”

“不可能，”瓊恩·雪諾說，“他們半夜留下‘禮物’就溜之大吉了。”巨大的白色冰原狼悄無聲息地繞著三根長矛嗅探，然后抬起腿，沖插著黑杰克布爾威首級的長矛撒尿。“還在附近的話，白靈會聞到。”

“但愿哭泣者燒了尸。”人稱憂郁的艾迪的陰沉男人說，“否則搞不好他們會來找自己的腦袋。”

瓊恩·雪諾抓住插著灰羽加爾斯首級的長矛，猛地拔出。“那兩根也拔出來。”他下令，四只烏鴉趕忙照辦。

波文·馬爾錫的臉被凍得通紅。“我們不該派出游騎兵。”

“現(xiàn)在說這些于事無補(bǔ)，這也不是說這個的地方，大人。”雪諾對使勁兒拔長矛的兄弟們吩咐，“頭取下來燒掉，除了骨頭什么都別剩。”他似乎這才注意到梅麗珊卓。“女士，是否愿意與我同行？”

終于。“如果司令大人允許的話。”

他們走進(jìn)長城底下，梅麗珊卓挽住他的手。莫甘和梅瑞爾走在前，白靈跟在他們腳邊。女祭司沒說話，但故意放慢腳步，走過的地方冰雪融化。他肯定會注意到。

在殺人洞的鐵柵下，雪諾終于如她所料打破沉默：“另外六個人呢？”

“我沒看到他們。”梅麗珊卓回答。

“你會再看嗎？”

“當(dāng)然會，大人。”

“我收到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從影子塔送來的鳥，”瓊恩·雪諾告訴她，“他手下發(fā)現(xiàn)大峽谷對面的山間有若干火堆，丹尼斯爵士認(rèn)為有大批野人集結(jié)在那里，打算再次強(qiáng)攻頭骨橋。”

“也許會。”她看到的頭骨會不會預(yù)示著這座橋？不知為何，她覺得不會。“就算那里有戰(zhàn)事，也沒有決定意義。我看到海邊的高塔，被血腥的黑潮吞沒，那才是重點(diǎn)。”

“東海望？”

是嗎？梅麗珊卓與史坦尼斯國王一同抵達(dá)東海望。陛下集結(jié)騎士向黑城堡進(jìn)軍時，將賽麗絲王后和希琳公主留在了那里。圣火中的高塔與之有異，但預(yù)見的景象通常會有偏差。“是啊，東海望，大人。”

“何時？”

她展開雙手。“或一日，或一月，或一年。采取有效行動，亦能完全阻止我的所見。”否則預(yù)見還有什么意義？

“很好。”雪諾說。

他們從長城下出來時，大門這邊已擠了四十幾只烏鴉。人們簇?fù)磉^來，梅麗珊卓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廚子三指哈布、一頭橙黃色油膩頭發(fā)的穆利、弱智男孩呆子歐文、醉鬼賽勒達(dá)修士。

“事情是真的么，大人？”三指哈布問。

“是誰？”呆子歐文問，“不是戴文，不是吧？”

“也不是加爾斯。”爛泥地的阿爾夫說，他屬于首批拋棄虛偽的七神，改信真主拉赫洛的黑衣人，“加爾斯比那幫野人機(jī)靈多了。”

“究竟死了幾個？”穆利問。

“三個。”瓊恩告訴大家，“黑杰克、毛人哈爾和加爾斯。”

爛泥地的阿爾夫爆發(fā)出一聲哀號，音量大得能吵醒影子塔中的眠者。“扶他上床睡覺，多灌些熱葡萄酒。”瓊恩吩咐三指哈布。

“雪諾大人。”梅麗珊卓冷靜地說，“能否陪我去國王塔？我有事跟您談。”

他用冰冷的灰色雙眸久久打量著她的臉，右手握緊、張開、再握緊。“如你所愿。艾迪，把白靈帶回我的房間。”

梅麗珊卓明白暗示，也遣開自己的護(hù)衛(wèi)，僅剩彼此兩人并肩穿過院子。雪花在周圍飄落，她盡量靠近瓊恩·雪諾，感受到懷疑猶如黑霧從他周身涌出。他不愛我，永遠(yuǎn)不會，但他想利用我。這就好。她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最初也跳過同樣的舞。年輕的總司令和她的國王實(shí)在有太多相同之處，盡管兩人都不承認(rèn)。史坦尼斯是活在哥哥陰影下的千年老二，瓊恩·雪諾則是私生子，在那個血統(tǒng)純正、人稱少狼主的早逝英雄前黯然失色。兩人都是天生的不信者，謹(jǐn)慎多疑。他們真正信仰的神明是榮譽(yù)與責(zé)任。

“你沒問起你的小妹。”爬上國王塔的螺旋梯時，梅麗珊卓說。

“我告訴過你：我沒有妹妹。我們宣誓時就拋棄了所有親人。我?guī)筒簧习騺喌拿Γ退阄摇?

邁進(jìn)她房間，他立刻住口。只見野人坐在桌旁，正用匕首往一大塊粗粗撕下、還冒熱氣的褐色面包上抹黃油。梅麗珊卓滿意地看到野人穿好了骨甲，但當(dāng)頭盔用的破損巨人頭骨卻擱在他身旁的窗邊座位上。

瓊恩·雪諾身體一凜：“你。”

“雪諾大人。”野人沖他們一笑，露出滿口棕黃破牙。他手腕上的紅寶石在晨光中朦朧閃爍，猶如一顆昏暗的紅色星星。

“你在這里干什么？”

“吃早飯啊。要我分點(diǎn)給你？”

“我才不吃你的面包。”

“真可惜，面包還熱乎呢。哈布至少能熱熱面包。”野人咬了一口。“我要找你算賬很簡單，大人，你門口的守衛(wèi)全是擺設(shè)。對爬過幾十次長城的人而言，翻窗不過舉手之勞。但殺你有什么好處呢？烏鴉會選出更壞的頭兒。”他嚼了嚼，咽下去。“聽說你的游騎兵出事了，你該讓我?guī)麄內(nèi)ァ！?

“讓你把他們出賣給哭泣者？”

“談出賣？你的野人老婆叫啥，雪諾？耶哥蕊特，對嗎？”野人轉(zhuǎn)向梅麗珊卓，“我要馬，外加六名好手，我單槍匹馬可搞不定。困在鼴鼠村的矛婦應(yīng)該用得上，這事兒適合女人做。女孩更容易相信她們，何況我已有妙計，缺她們成不了。”

“他在說什么？”雪諾大人追問梅麗珊卓。

“你妹妹。”她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幫不了她，他可以。”

雪諾甩開胳膊。“絕對不行。你不了解這家伙。叮當(dāng)衫就算一天洗一百次手，指甲里面還有血。他不會救艾莉亞，反而會強(qiáng)暴她、謀害她。絕對不行。如果這是你在圣火中所見，女士，你眼里肯定揉了沙子。他未經(jīng)我許可離開黑城堡的話，我就親手摘他首級。”

他讓我別無選擇。只能這樣了。“戴馮，退下。”她說。侍從閃身離開，隨手關(guān)上了門。

梅麗珊卓撫著脖子上的紅寶石，念出一個詞。

房間角落涌出詭異的回聲，猶如蛆蟲徐徐扭入他們的耳朵。野人和烏鴉聽到的不是同一個詞，且均非她唇上吐出的那個。野人手腕的紅寶石黯淡下來，他周身光影交錯，不斷扭曲、蕩漾。

那身骨頭還在——叮當(dāng)亂響的肋骨，爪子和牙齒也依然掛在他胳膊和肩膀上，泛黃的巨大鎖骨繞過他雙肩。巨人的破頭骨維持原樣，泛黃破敗，咧開骯臟的嘴，露出猙獰的笑容。

但美人尖消失了。褐色小胡子、多節(jié)的下巴、灰黃肌膚和細(xì)小的黑眼睛也都消失了。棕色長發(fā)里爬過縷縷灰絲，微笑的線條浮現(xiàn)在嘴角。他突然間高大了許多，胸膛和肩膀?qū)掗熈嗽S多，腿變長，身材變苗條，修面整潔的臉飽經(jīng)風(fēng)霜。

瓊恩·雪諾的灰眼圓瞪。“曼斯？”

“雪諾大人。”曼斯·雷德不再微笑。

“她燒死了你。”

“她燒死了骸骨之王。”

瓊恩·雪諾轉(zhuǎn)向梅麗珊卓：“這是什么妖術(shù)？”

“你愿叫什么就叫什么。魅惑術(shù)，迷幻術(shù)，障眼法。拉赫洛乃光之王，瓊恩·雪諾，他的仆從能像凡人編織絲線一樣編織光線。”

曼斯·雷德輕笑幾聲。“我本來也不信，雪諾，不過讓她試試又何妨？我可不想就這么教史坦尼斯烤了。”

“骸骨提供了幫助。”梅麗珊卓說，“骨頭中存有記憶，強(qiáng)大的魅惑術(shù)以它為基礎(chǔ)。一雙死人的靴子，一縷頭發(fā)，一袋指骨。低吟和祈禱足以從這些東西中招回此人的陰影，披在彼人身上。穿著者本質(zhì)未變，只形態(tài)有易。”

她說得稀松平常。他們無須知道有多困難，或者她花費(fèi)了多大心血。這是很久以前，梅麗珊卓去亞夏前就學(xué)到的：施法越顯輕松自如，別人就越敬畏。火舌舔上叮當(dāng)衫時，她喉頭的紅寶石燒得滾燙，她甚至害怕皮肉會冒煙變黑。幸虧雪諾大人用箭終結(jié)了她的煎熬。史坦尼斯對這冒犯憤怒不已，她卻如釋重負(fù)，松了口氣。

“這個僭越的國王行止不端。”梅麗珊卓對瓊恩·雪諾說，“但他不會出賣你。記得嗎？我們手上有他兒子，他還欠你一條命。”

“欠我？”雪諾震驚地說。

“還能欠誰，大人？根據(jù)你們的法律，他犯下的是唯一死罪，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決不會違法……但正如你反復(fù)、明智地宣稱過的那樣，人類的法律止于長城。我說光之王會聆聽你的祈禱，而你想要拯救小妹，同時保住于你至關(guān)重要的榮譽(yù)，無損你對木頭神許下的誓言。”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于是他來了，雪諾大人，他是艾莉亞的救星。他是光之王……和我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