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艾莉亞
- 冰與火之歌5:列王的紛爭(中)
- (美)喬治·R.R.馬丁
- 4929字
- 2017-01-09 17:04:19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艾莉亞告訴自己,但那并不能驅走恐懼。恐懼就跟發霉的面包,就跟長途跋涉后腳趾長出的水皰一樣,成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她以為自己早已嘗過恐懼的滋味,但這份信心卻在神眼湖畔那間倉庫里被完全推翻。魔山下令出發前,他們一共逗留了八天,每一天都有人死去。
每天早上,魔山吃完早餐便進入倉庫,隨意挑選一個囚犯來審訊。村民們從不敢抬頭看他,或許他們以為假如不去注意他,他也不會注意到他們……但這不管用,他愛挑誰就挑誰。沒有地方可以躲藏,沒有花招可以玩弄,沒有辦法可以幸免。
有位女孩曾跟一個士兵連續睡了三天,而魔山在第四天選中了她,那士兵什么也沒說。
有位老人總是笑容滿面,幫大家縫補衣服,一邊嘮叨離家遠去君臨在金袍衛隊服役的兒子。“他是國王的人,”他總如此說,“就跟我一樣,都是國王忠誠的仆人,一切皆為喬佛里。”他啰唆個不停,以至于其他俘虜給他起個外號就叫“一切皆為喬佛里”。當然,誰也不敢當著衛兵們的面講。“一切皆為喬佛里”在第五天的時候被挑中了。
有位因天花而留下滿臉水痘的少婦在審訊中提出,只要他們保證不傷害她女兒,她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魔山先讓她把話說完,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帶走了她女兒,以確定她實踐昨日的承諾。
沒被挑中的人必須在一旁全程觀摩審訊,以了解反抗和叛逆的下場。詢問由一個人稱“記事本”的士兵負責。此人長相平凡,衣著樸素,若非日日見他辦事,艾莉亞定會將他認做村民。“記事本有法子教他們嗷嗷怪叫、屎尿齊流。”駝背的老奇斯威克告訴他們。他就是那個她曾經要咬的人,而他稱她為兇狠的小家伙,并用戴護甲的拳頭打她腦袋。有時候,由他協助記事本審訊,有時候則是其他人。在此過程中,格雷果·克里岡爵士只紋絲不動地站在一旁觀看傾聽,直到受害者死去。
問來問去都是相同的題目:村里藏有金子嗎?銀子和珠寶呢?存糧呢?貝里·唐德利恩伯爵在哪兒?有哪位村民幫助過他?他離開后去了哪兒?他身邊有多少人?其中有多少騎士、多少弓手、多少步兵?他們裝備如何?有多少人騎馬?有多少人受傷?可曾見過其他敵人?他們又有多少?什么時候見著的?他們舉著什么樣的旗幟?他們去了哪兒?村里藏有金子嗎?銀子和珠寶呢?貝里·唐德利恩伯爵在哪兒?他身邊有多少人?到了第三天,艾莉亞自己都能倒背如流。
通過詢問,他們找到幾枚金幣、一點銀子、一大袋銅板,還有一只缺了口的、鑲著石榴石的酒杯——兩個士兵差點為它動手。他們也問出一點消息,有人說貝里伯爵拖著十個老弱殘兵,有人則說他帶著上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士;他或許去了西邊,或許去了北面,再或者去了南面;他乘坐小船橫渡大湖;他要么像水牛一樣健壯,要么得了血瘟十分虛弱。所有的審訊只有一點相同:不管男人、女人,還是小孩,無人從記事本的盤問下幸存。最多熬到黃昏。等到得夜晚,他們的尸體被掛在火堆以外,留給狼群享用。
當他們離開倉庫出發時,艾莉亞終于意識到自己并非水舞者。西利歐·佛瑞爾決不會任由他們擊倒,把劍奪走,決不會在他們殺害綠手羅米時袖手旁觀;西利歐也決不會默默地坐在倉庫,更不會沒骨氣地混在俘虜隊伍里拖著腳步前進。史塔克家族的紋章是冰原狼,但艾莉亞感覺自己更像一只綿羊,一大群綿羊里的一只。她痛恨村民們的懦弱,更痛恨自己的懦弱。
蘭尼斯特奪走了她的一切:父親、朋友、家園、希望和勇氣。有人搶走了她的縫衣針,另一人則將她的木劍在膝蓋上拗斷。他們甚至奪走了她那愚笨的小秘密。倉庫夠大,她還可以趁沒人注意時偷偷找個角落小解,但路上就不同了。她盡量忍耐,最后卻不得不蹲在一叢灌木旁,當著所有人的面脫下褲子。她只能如此,要么就得尿濕自己。熱派盯著她看,眼睛瞪得像月亮,嘴巴也合不攏來,但其他人一眼也沒有多瞧。綿羊是公還是母,格雷果爵士和他的部下似乎并不關心。
俘虜他們的人不許他們互相交談。艾莉亞已從破裂的嘴唇中得到了教訓,但總有人管不住舌頭。有個三歲小男孩不愿停止叫喚爸爸,因此他們用帶刺釘頭錘砸扁了他的臉。隨后孩子的媽開始尖叫,“甜嘴”拉夫便把她也殺了。
艾莉亞只能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死去,什么也沒做。勇敢有什么用呢?某個被挑去審訊的女人試圖表現得勇敢些,但到最后,仍舊和其他人一樣嚎叫著死去。這支隊伍中沒有勇者,只有懦夫和餓殍。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女人和小孩,僅有的幾個男子不是很老,就是很小;壯漢都被綁上刑架,留給野狼和烏鴉。唯一逃過性命的是詹德利,而那僅僅因為他承認自己鑄造了那頂牛角盔:鐵匠——即便鐵匠學徒——很有利用價值,殺掉可惜。
魔山說,他們將被帶去赫倫堡服侍泰溫·蘭尼斯特大人。“你們是逆賊,是叛徒,你們應該感謝諸神,泰溫大人給你們這次機會。碰上的若是那群亡命徒,決沒有這般好的待遇。乖乖地順從、服侍,你們就能活下去。”
“這不公平!不公平!”某晚睡下后,她聽到一位枯瘦的老婦人對身邊的人抱怨,“我們從沒做過叛國的事,另一幫人完全是自己闖進來的,想拿什么就拿,跟這撥人一樣。”
“但貝里大人沒有傷害我們,”她的朋友悄聲道,“那個跟他一起的紅袍僧還為所有東西付了錢。”
“付錢?他拿走我兩只雞,然后塞給我一張作了記號的小紙片。我倒是問你,這破破爛爛的紙我能吃嗎?它會幫我下蛋嗎?”她環顧四周,確認沒有衛兵在旁,然后用力啐了三口,“這個給徒利!這個給蘭尼斯特!還有一個給史塔克!”
“真是可恥啊,造孽啊,”一個老頭唏噓道,“先王若是還在,決不會容忍這種事發生。”
“勞勃國王嗎?”艾莉亞忍不住問。
“伊里斯國王,諸神保佑他。”老頭道。他的聲音太響了些,一個衛兵慢騰騰地晃悠過來,老頭被打掉兩顆牙,那晚無人再說話。
除俘虜之外,格雷果爵士還帶回十幾頭豬、一籠雞、一頭骨瘦如柴的奶牛和裝滿九輛馬車的咸魚。魔山和他的手下有馬可騎,但俘虜們全是步行,凡因羸弱而掉隊或笨到想逃跑的人都會被當場格殺。夜間,士兵會把女人們帶到灌木叢里,她們中的大多數似乎早有準備,也就相當順從地去了。有個女孩比旁人要漂亮,每晚都被四五個不同的男人帶出去,最后她終于忍不住用石塊砸了一個士兵。于是格雷果爵士當著大家的面,舉起那把丑陋的巨劍一揮,砍掉了她的腦袋。“尸體扔去喂狼。”完事之后,他一邊將劍遞給侍從擦拭,一邊下令。
艾莉亞時時不忘瞥看縫衣針,它就插在一個黑須禿頂的士兵腰間,那人名叫波利佛。幸虧他把它搶走了,她心想,否則她定會拿它去刺殺格雷果爵士,然后被他劈成兩半,丟去喂狼。
波利佛雖然搶了縫衣針,但他并不若其他人那么壞。她剛被抓時,蘭尼斯特士兵對她而言都是無名無姓的陌生人,帶著護鼻盔,看起來都差不多,但經過一些時日,她逐漸熟悉了所有人。你得知道,誰懶惰,誰殘忍,誰聰明,誰蠢笨。你得知道,雖然那個外號“臭嘴”的人有她所聽過最惡毒的口舌,但你若開口求他,他會多給你一片面包,而快活的老奇斯威克和說話輕聲細語的拉夫只會反手給你一巴掌。
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聽,就如從前詹德利擦拭他的牛角盔一樣,艾莉亞將她的仇恨反復研磨。那頂牛角盔如今戴在鄧森頭上,她為此而恨他;她恨波利佛搶走縫衣針,她恨老奇斯威克自命不凡,她尤其恨“甜嘴”拉夫用長槍刺穿了羅米的咽喉。她為尤倫而恨亞摩利爵士,為西利歐而恨馬林·特蘭爵士,為屠夫之子米凱而恨獵狗,恨伊林爵士、喬佛里王子及太后則因為他們害死了父親、胖湯姆、戴斯蒙乃至珊莎的狼“淑女”。只有記事本過于可怕,她不敢恨。有時候,她幾乎忘記他的存在,因為當他不主持審訊時,不過是普通一兵,且比多數人都安靜。他的長相毫無特征,沒有人會注意他。
每天夜里,艾莉亞都會復誦他們的名字。“格雷果爵士,”她朝自己枕著睡覺的石頭低語,“鄧森,波利佛,齊斯威克,‘甜嘴’拉夫。記事本和獵狗。亞摩利爵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喬佛里國王,瑟曦太后。”從前在臨冬城,艾莉亞會跟母親去圣堂(或跟父親去神木林)祈禱。這條通往赫倫堡的路上沒有神祇,這些名字就是她唯一的禱詞。
日復一日,沿著湖岸,白天趕路,夜晚復誦姓名,直到最后樹木漸疏,眼前出現綿延起伏的山丘、蜿蜒的溪流和陽光普照的原野。平原上,數棟燒毀的莊園其骨架像焦黑的爛牙齒一般豎立。之后又走了一整天,他們方才隱約看到赫倫堡的塔樓聳立在藍色的湖畔。
等到赫倫堡就會好了,俘虜們安慰彼此,但艾莉亞卻不那么肯定。她還記得在老奶媽的故事里,這是一座由恐懼所建筑的城堡,黑心赫倫將嬰孩之血與泥灰混合——每當說到這里,老奶媽總會壓低聲音,孩子們得靠過去才聽得見——但伊耿的龍吐出火焰,穿過巨大的石墻,烤焦了赫倫和他所有的兒子。艾莉亞一邊用長出硬繭的腳不斷前行,一邊咬緊嘴唇。不會太久了,她告訴自己,那些塔樓只有數里地遠。
但他們那天走了一整天,第二天又走了大半天,才終于到達泰溫公爵麾下大軍營區的邊緣,即城堡西面一座燒成廢墟的小鎮。遠看赫倫堡容易使人產生錯覺,因為它實在過于巨大,龐大的圍墻從湖邊拔地而起,陡峭突兀一如山崖,城垛上排列著木頭和鐵制作的弩炮,看上去就跟蟲子一般小。
沿湖有眾多旗幟,插在西境軍人的帳篷上,艾莉亞雖不能辨出旗上的紋章,卻能聞到蘭尼斯特部隊散發出的臭味。從味道中,艾莉亞得出結論,泰溫公爵已在這兒駐扎有一段時日。營地外的便池已經滿溢,蒼蠅成群,環繞營區的尖樁上長出了淡淡的綠茸毛。
赫倫堡的城門樓有臨冬城的主堡那么大,石壁開裂褪色,十分可怖。從城墻外看去,只能見到五座巨塔的頂端,其中最矮的一個也有臨冬城最高塔樓的一倍半高,但它們不像正常塔樓那樣高聳屹立,艾莉亞覺得它們好似老人粗糙彎曲的手指,正在摸索飄過的云彩。她記得老奶媽講過,石壁如何像蠟燭般融化,順著臺階和窗戶流淌,閃耀著陰暗炙熱的紅光,朝赫倫藏身之處流去。眼下,艾莉亞相信故事里的每一個字,這些塔樓一座比一座詭異畸形,它們凹凸粗糙,破裂失衡。
“我不要進去!”當赫倫堡的大門朝他們敞開時,熱派尖叫道,“這里面鬧鬼!”
這話給齊斯威克聽到了,但這次他只笑笑。“面包小弟,你自己挑好了:要么跟鬼待在一起,要么成為其中之一。”
于是熱派跟大家一起走了進去。
俘虜們被趕進一間木石結構、充滿回音的大澡堂,又被迫脫光衣服,進入滾燙的熱水盆里使勁搓洗身子。兩個相貌兇惡的老婦人一邊監督他們,一邊露骨地評論,就當他們是新到的驢子。輪到艾莉亞時,埃瑪貝爾太太對她的腳嘖嘖稱奇,而哈拉太太摸到她手指上久練縫衣針磨出的老繭。“我敢打賭,這家伙是個攪黃油的好手。”她說,“瞧你,是農夫的小崽子吧?好啦,別在意,孩子,這世道,只要賣力干活,就有機會往上爬,如果你不賣力呢,就一定會挨打。你叫什么?”
艾莉亞不敢說出真名,但阿利也不行,那是男孩的名字,她們看得出她不是男孩。“黃鼠狼,”小女孩第一時間閃入她的腦海,她便順勢答道,“羅米叫我黃鼠狼。”
“真是人如其名,”埃瑪貝爾太太吸吸鼻子,“頭發亂得沒譜,完全是個跳蚤窩。我們先剪掉它,然后派你去廚房。”
“我想去照看馬匹。”艾莉亞喜歡馬兒,況且如果在馬廄工作,說不定能偷匹馬逃走。
哈拉太太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腫脹的嘴唇立刻又全裂開了。“多嘴多舌,有你苦頭吃!沒人征求你的意見!”
嘴里的血有一股咸澀的金屬味,艾莉亞垂下視線,一言不發。如果縫衣針還在我手上,她絕不敢打我,她悶悶不樂地想。
“泰溫大人和他的騎士們的馬自有馬夫和侍從照顧,用不著你這種小人!”埃瑪貝爾太太道,“廚房既暖和又干凈,天天吃得飽、睡得暖,你本可在那兒過得不錯,但瞧你不是個聰明的主兒。哈拉,我看還是把這家伙丟給威斯。”
“你說行就行,埃瑪貝爾。”于是她們塞給她一件灰色粗紡的羊毛裙和一雙不合腳的鞋,打發她走了。
威斯是“號哭塔”的管事,生得矮胖,有一只肉乎乎的酒糟鼻,豐滿的嘴角下還有一簇扎眼的紅癤子。連帶艾莉亞共有六個人分配給他,他用銳利的目光巡視這些人,“蘭尼斯特家對下人是很慷慨的,你們這幫家伙本來不配侍奉大人們,但現在在打仗,只好將就將就。假如你們工作努力本分,或許某天能升到我的位置;但如果得寸進尺,在大人們面前放肆的話,回頭瞧我怎么收拾你們!”他神氣活現地在他們面前來回踱步,訓示他們絕不能直視貴族的眼睛,絕不能自己開口說話,絕不能擋大人們的路等等。“我的鼻子從不撒謊,”他夸口,“我能聞出輕蔑,聞出傲氣,聞出違拗,若是讓我聞到一丁點這些臭味,你們就得付出代價。從你們身上,我只想聞到一種味道: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