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孫無忌盡失權柄(3)
- 武則天3: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640字
- 2017-01-10 15:10:02
李義府臉上的笑容倏然不見,登時直挺挺跪倒在地:“臣有罪!臣一時糊涂吃了賄賂,錯放幾個縣丞,還在省中安排幾個親信當主事。得了幾百緡錢,還有幾箱錦緞,臣這就統統上繳,不足的變賣家資也一定補上,望陛下開恩!”不等皇帝細問他就老實交代了——這便是李義府狡猾之處。他輔佐李治于東宮,在廢王立武之事上大力迎合,深受信任,即便撈點兒錢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至于動搖地位;但若拒不承認被點破就會給皇帝留下欺瞞的印象,一旦失寵前程就不妙了。再說自己開口交代,總能把毛病說小些,幾百緡錢、幾箱錦緞,到底多少他沒細講,估計皇帝也沒興趣一一細問。
李治聽說放的都是八九品小官,果然沒有大動肝火,卻不免訓斥一番:“你真不給朕做臉!堂堂宰相納賄賣官,此事若傳揚出去或被御史劾奏,莫說你沒面子,連朕都沒意思!”
“臣有罪,臣知錯了……”李義府連連叩首,心里卻松口氣——看來受賄之事少有人知,必是近臣在皇上耳邊嚼舌根,這耳報神會是誰呢?
“哼!”李治白了他一眼,“罪不罪的錢已經收了,朕還能叫你吐出來?你不害臊,朕還得顧顏面呢。暫且饒你一遭,若有下次嚴懲不貸!今后吏部選官之事不用你管,由吏部侍郎劉祥道負責?!边@就算過去了——李義府好歹是他親手提拔的第一個宰相,若鬧得罷官獲罪豈不是自打自臉?李治必定要回護,摘掉他選官的權力就夠了。
“謝陛下開恩,臣再也不敢了。”李義府一臉誠心悔過之態。
李治臉色稍顯緩和,似是教訓,又似延續方才中斷的話題:“你牢牢記住,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實心任事有益社稷才能保得長久富貴,若一味取巧終有黔驢技窮之日,好好干自己的事,莫要整天蠅營狗茍。朕的意思你明白嗎?”這番話明顯是恫嚇,該把心思放在政務上,不要妄想打擊無忌以邀寵,若再行為不端我先辦了你!
“明白明白……”李義府自然滿口應承,又賭咒發誓一番,這才辭駕而去,心里卻暗暗思量——究竟誰告了我的狀?眼下能跟皇帝說點兒私話的也沒幾人。韓瑗、來濟、于志寧未被降罪已屬難得,絕不敢多言;李除了軍務一概不問,從不管閑七雜八的事;薛元超跟我是朋友,不會賣我;許敬宗這老家伙精明得很,我一直當老前輩那么恭維,也不至于害我。既然這些人都不可能……必是杜正倫那老兒!
李義府前腳剛走,媚娘便自內室而出:“其實他的話也有道理?!?
“你都聽見了?”
“嗯?!泵哪镆恢痹诘葯C會進言,這會兒見正是時候,緩緩坐到李治身邊,“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萬不能掉以輕心?!?
對媚娘,李治就沒什么可避諱的了:“朕何曾不留心?不過也不便逼人過甚。過去的事就算了吧,只要無忌不圖謀復起,朕也沒必要揪住不放。”
媚娘滿心皆是方才寺門外那場不快,哪里肯依?不忿道:“當初他何等囂張跋扈,大權盡在其手,又勾連宮闈,哪將你視為皇帝?”
“朕以德報怨,求個寬仁之名?!?
以德報怨可不是武媚娘的人生信條,她奉行的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她輕輕拉住李治的手,滿臉急切道:“仁義不可加之以豺狼,他當初行事兇惡至極,何曾留有余地?你實在太善心。需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李治卻嘻嘻一笑:“如今除了你,誰敢往朕身上騎?昨兒……”
“去!”媚娘臉一紅,丟開他手,“提這個作甚?”
“好歹他是朕的親舅舅,外甥逼舅好看么?老君曾言‘治大國若烹小鮮’,百姓人家也有息事寧人之理,和和氣氣,持盈保泰,日子一長舅舅在朝中那些勢力就慢慢消解了。朕現在求的是個‘穩’字,若整天斗來斗去,還做得成什么?!?
“你只知自己之事,焉知他背后不曾謀劃什么?他還跟那個和尚嘀嘀咕咕呢!”說著媚娘朝外瞥去,卻已不見長孫無忌,只窺基一人在廊邊。
李治見她糾纏此事,緩緩起身,點手喚過侍立門外的王伏勝:“你去問問窺基和尚,方才太尉與他說些什么?”
王伏勝辦事很麻利,不一會兒就跑回來,回稟道:“太尉是詢問尉遲老將軍身體如何。他聽聞老將軍近來在招養方士煉丹,所以囑咐窺基大師,若得空去勸勸老將軍,不要服丹。還說先帝當年的風疾并不重,皆因服丹所害,崔敦禮的病八成也是壞在這上面?!?
李治揮袖屏退宦官,轉而笑道:“不似你想的那般吧?他關心的不過是昔日老友,尉遲恭致仕在家十多年,他們之間能有什么陰謀?聊聊病情而已。”
“病情?”媚娘冷笑道,“我看他心里有病,無端提先帝服丹之事做什么?定是對陛下不滿。試想先帝若非服丹早亡,咱倆的事有個一差二錯泄露出去,陛下還坐得上龍位嗎?還有,若不是崔敦禮抱病在身,他缺了條臂膀,廢立之事只怕仍有變數。他明明是憾、是怨、是恨!”
李治背著手溜達起來,時而點頭時而蹙眉,似是猶疑不定,過了好半天才定住腳步,埋怨道:“不過是幾句牢騷話,偏偏你們女人家心眼小,疑人偷斧!”
“我疑人偷斧?”媚娘杏眼微垂,氣若游絲般嘆了口氣,“唉……不是我疑人偷斧,是我這些年吃的苦實在太多。當初因為咱倆那點兒私情,你知道我在先帝之側天天提心吊膽是什么感覺嗎?后來就因為在感業寺見你一面,多少人罵我恨我,甚至為了保全皇家臉面想除掉我!回到宮里也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天無忌、柳奭他們又把我逐出去!再說現在咱們有弘兒、賢兒,我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孩子想。經歷那么多,你叫我如何不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說著眼中已隱隱有淚光。
“這是何必呢?”李治見她傷悲,又趕忙過來賠笑臉,喬模喬樣作揖道,“有雉奴在,娘娘何憂?有雉奴愛,娘娘何求?”
媚娘被他這副滑稽模樣逗得破涕為笑:“虧你是皇帝,沒正形!”
“你放心吧?!崩钪我黄ü勺剿磉?,“朕好歹當了六年皇帝,什么陣仗沒見過?就算天塌地陷,只要我在,你又有何可懼?”
媚娘強笑著點點頭,心下卻不敢茍同——靠別人終非長遠之計,天底下真正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李治見她又露笑意,便也坦然了,轉而道:“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只要無空可鉆,他們就是想惹事也沒個由頭,所以朕現在操心的是政務,還有西北軍情。程知節征討賀魯,這可是朕親政以來第一戰,必須來個開門紅,朝里改革也要推行開。李義府這家伙辦事有聲有色,可受賄賣官也搞得風風火火,叫朕如何放心?杜正倫倒是人品端正,卻又太中規中矩,似今日禮佛賜碑,他就不以為然。既要利國利民,又要和朕同心同德。挑個宰相不容易??!”
這無疑又觸動了媚娘籌思已久之事,她沉默片刻,低聲軟語道:“前番立功之人除李義府外還有許多,怎么不考慮考慮,再提拔一位宰相?”后宮之人不得干政,即便皇后也無特權。議論長孫無忌還算發牢騷,畢竟她曾受無忌欺壓,可提議宰相人選卻是明顯越界。媚娘雖沒少幫李治出主意,但公然干預人事還是頭一遭,話說得挺委婉。
李治倒也不以為意,只是悻悻道:“朕何嘗不曾考慮他們?只怪他們自己不爭氣。先說那個崔義玄,倚老賣老目中無人,莫說御史臺的下屬,連位列宰輔之人他都隨口便罵,難怪他開國時就立過戰功,卻到今日才升到三品,這等性情豈能不結怨?再者他都七十多歲了,你說合適嗎?朕已想好,干脆在長安臨近尋個州,讓他清清靜靜養老去吧。袁公瑜人品倒還可以,但入仕以來一直任監察官員,為政之才不足,實在難當大任,先把他轉到中書、門下,歷練幾年再說。至于那個王德儉,平日嬉笑怒罵毫無威嚴,脖子上還長著個大肉瘤,成天歪著腦袋,難道我大唐無人可用,非找個這副尊容的當宰相么?”
媚娘不禁掩口而笑,膽子也漸漸放開了:“我沒說他們,其實有個很合適的人日日都在武德殿中。”
李治當然明白她說的是誰,卻搖頭苦笑——論資歷許敬宗是秦府十八學士之一,眼下滿朝文武除了李、程知節,誰資格比他更老?論才智更沒的說,學識淵博、智謀深遠,更能寫一手好文章,相貌也很端莊,惜乎此人名聲不佳!
隋末江都宮變,許敬宗向叛軍首領宇文化及舞拜求生,名譽就很不好,偏偏他破罐破摔,官場沉浮大半生,鬧出的丑聞足有一大車。頭一次是在文德皇后的葬禮上開玩笑,險些叫李世民宰了,貶至地方多年,直至貞觀后期才爬回來;第二次是他貪圖財貨將女兒賣與獠人酋長為妻,又被趕出長安好幾年。哪怕廢王立武的關鍵時刻,他都沒忘了出洋相——許敬宗輕薄才子出身,風流心性始終不改,家中頗有幾位年輕美貌的侍妾??伤惨话涯昙o,貪多嚼不爛,天長日久便有人來“幫忙”。他兒子許昂也是風流好色之徒,暗中與父親侍妾勾搭成奸,不慎露了馬腳。許敬宗暴怒不已,竟不顧家丑外揚,跑到大理寺狀告自己兒子不孝,誰勸也不聽,最終將許昂流放嶺南。此事一出轟動朝野,成了天大的笑話。
媚娘也清楚這些丑事,但許敬宗是廢王立武出力最多之人,無論出于回報還是出于扶持羽翼的需要都不能舍棄。她見李治不肯,戲謔道:“莫非您還記恨他在太后喪禮上講笑話之事?”
“那倒不是……許敬宗雖是難得的人才,但若用之恐為天下君子所笑。別的且不論,就說流放許昂這件事吧,其實你我說穿了還不是子通父妾?他許某人倒好,一邊幫我廢立皇后,一邊又大義凜然狀告兒子亂倫,你說這叫什么事兒???”
媚娘又忍俊不止,卻馬上扮作一臉正經:“陛下不是已頒下詔書了嗎?臣妾名正言順,可是先帝賜予陛下的?!?
李治苦笑道:“話雖如此,那又瞞得了誰?青竹汗畢,無可抵賴。只怕你我注定要被人私底下罵作無恥之人嘍!”說著伸手欲摸她鬢發。
“別鬧,這可是佛門凈地。”媚娘輕輕避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說正經的,許敬宗即便德行有虧,辦事還是很得力的,我倒覺得他可以一用?!?
李治瞧她不解風情,把手縮了回來,蹙眉道:“朕讓他待詔武德殿,其實已是重用?!彼M不知媚娘藏著私心?不過那也無傷大雅,問題的關鍵在于他不想挑起矛盾。已有一個李義府,許敬宗更是智謀深沉之人,身為南方士人被無忌等人壓制已久,此人一旦上臺能不與關隴之人掐起來嗎?那便與和解的意圖背道而馳——問題其實又繞回來了,李治欲含糊了事,媚娘卻不愿養虎遺患。
媚娘仍振振有詞:“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再說他在弘兒當太子的事上也出過力,怎可以薄待?今有功不賞,將來誰還甘心為陛下效力?吳起殺妻求將,陳平盜嫂受金,不也是難得的名臣么?魏徵一生五易其主,終成亢直之臣,可見在君不在臣,若非大智之主,焉能駕馭特立獨行的奇才?”
翻來覆去說了一堆,李治卻只淡淡地道:“朕再考慮一下,此事你就別費心了。”
媚娘見他已有不耐煩之意,馬上閉口——凡事欲速則不達,男人最煩的就是女人在耳邊嘮嘮叨叨,何況李治現在已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男人。即便她與這個男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也不敢隨便觸犯。她現在的一切說穿了都是李治賜予的,如果被厭煩,即便外面都是幫她的宰相又有何用?呵護好夫妻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外朝那些事,她心里有數,樹欲靜而風不止,早晚雉奴會想到她的話,順從她的意思……
兩人對坐一時無語,媚娘低頭擺弄著裙帶,過了好一陣子才忽然打破沉默:“近日臣妾總覺腰背酸痛,又吃不下東西,好像又懷上了?!?
“真的?!”李治眼睛一亮,把方才的不悅都拋到九霄云外。
媚娘嫣然一笑:“雖不確然,但覺得有幾分像……”
“好!好!”李治樂不可支,一把攬她入懷。
媚娘又將他輕輕推開,嗔怪道:“這里是佛門凈地,阿彌陀佛。”
李治哪管這許多,一臉憧憬道:“你再給朕生個兒子?!?
“你怎知一定是兒子?咱們已有兩個,我倒希望是女兒?!泵哪锊唤肫饍赡昵柏餐龅男」鳎桥畠哼€活著該多好。
“朕偏就知道!剛剛改元為顯慶,若再生兒子,朕就給他起名叫李顯!”李治難耐喜悅,哪還管什么佛門凈地阿彌陀佛,竟在媚娘唇上重重吻了一口……
四.龍袍虱竄
經御醫診脈,媚娘確實懷孕了,李治又是好一陣興奮,宮廷上下卻隨之緊張起來。無論媚娘以前生過幾個,都是以昭儀身份,如今她是正宮皇后,豈可同日而語?太醫、尚藥天天圍著,宦官宮女更是比平日留心百倍,稍微咳嗽一下就又是捶背又是摸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