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展示了持續的武器生產對經濟的重要性,如果沒有武器生產,整個經濟體系就不可能正常運轉。此外,他給出了一個社會必須怎樣發展的圖景:不斷地為戰爭做準備、不斷地擔心被攻擊和時刻準備著去尋找完全消滅敵人的手段。奧威爾的描述相當中肯,因為他有力地反對了“通過軍備競賽和尋找具有威懾力的‘安定’,我們依舊可以保持自由民主”這種當時流行的觀點。這自欺欺人的觀點忽略了這樣的事實:隨著技術的進步(每五年就創造一批全新的武器,這種技術很快就允許炸彈從千萬噸級升級到億噸級和十億噸級),整個社會都被迫轉向地下生活,但是,熱核炸彈的破壞力總能到達更深的洞穴,然后軍方將會占據主導地位(即使法律并沒有這樣規定),對于可能的入侵者的恐懼和憎恨會摧毀民主和人文主義社會的基本態度。換言之,持續的軍備競賽,即使最終不會導致熱核戰爭,也會毀滅被稱作“民主”、“自由”或者“美國傳統”的社會品質。奧威爾用他豐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才能向我們揭示了,在一個時刻準備著熱核戰爭的世界里,民主依舊可以存在的想法是多么荒謬。
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是奧威爾為我們描述了真理的本質,從表面上看,他描述的是斯大林對待真理的情景,尤其是在20世紀30年代。但如果讀者只是看到對斯大林的譴責的話,將會錯失奧威爾分析的關鍵點。他實際上是在談論西方工業國家的發展趨勢,盡管這樣的趨勢比蘇聯要緩慢。奧威爾提出的基本問題是“真理”是否存在?執政黨所持有的“現實”“不是外在的。現實存在于人們的頭腦中……執政黨把持的真理就是真理”。如果是這樣,那么控制好人的思想,黨就可以控制真理。將黨的重要人物和被打敗的叛軍之間戲劇性的對話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耶穌之間的對話進行類比,就可以解釋黨的基本原則了。與檢察官相比,黨的領袖甚至都不去假裝他們的體系是為了使人們快樂,因為人是脆弱和怯懦的生物,他們都想逃避自由而不敢去面對真理。領袖們都清醒地意識到,他們事實上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權力。對他們來說“權力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權力意味著他們有能力制造無限的痛苦和去折磨他人”[2]。權力,可以為他們創造事實,創造真理。在這里,奧威爾對于權力精英的態度可以說是唯心主義的極端形式統一,但這里更重要的是去辨認《一九八四》關于事實和真理的概念,當真理從屬于政黨的時候,它就是獨斷專行的極端形式。美國作家艾倫·哈林頓在《水晶宮中的人生》中描述了一幅在美國大公司中生活的微妙且無處不在的景象,他精妙地表達了當代的真理概念:“動態真理”。如果我為一家大公司工作,我就要聲稱這家公司的產品比任何一家公司的產品都要好,這是否可以驗證和對于競爭對手是否公正都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只要我還在這家公司,這樣的聲明就是“我的”真理,我拒絕檢驗這是否是客觀有效的真理。事實上,如果我變換了工作,進入了我現在的競爭對手的公司,我必須接受新的真理,那就是:它的產品是最好的。主觀地說,這個新的真理就像舊的真理一樣真實。這是我們社會最典型和最具破壞性的發展趨勢——人越來越工具化,越來越根據自己的利益和位置來改變事實。只要經過大多數人的認可就是真理,口號在“幾百萬人怎么可能犯錯”的基礎上增加了“一個人怎么可能正確”。奧威爾已經明確指出,在一個團體中,已經徹底廢除真理作為一個有關現實的客觀判斷這個概念,這個團體中的任何一個異端都會被視為精神錯亂。
為了描述《一九八四》中占統治地位的思考方式,奧威爾創造了一個已經成為現代詞匯的新詞:“雙重思想”。“‘雙重思想’意味著在一個人的腦子里,同時擁有兩種相互矛盾的信念,而且兩種都接受……這個過程一定要有意識地進行,否則過程中精確度就不夠;而且它也一定要無意識地進行,否則會帶來一種作偽的感覺,因而會有負罪感。”正是雙重思想的無意識方面讓一部分讀者相信雙重思想只被用在蘇聯人的身上,而離他們自己還很遠。然而已經有很多例子可以證明,這些都是錯覺。我們所說的西方社會的“自由世界”,不僅僅包括基于選舉自由和言論自由的美國和英國,還包括實行獨裁統治的南美洲(至少只要他們還存在,我們就得把他們算上);我們還得算上像佛朗哥和薩拉查政權,以及南非、巴基斯坦和阿比西尼亞等國家的獨裁統治。當我們談論自由世界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就認為只要反對蘇聯的就是自由國家,而并非如“自由世界”這幾個字所指明的一樣,指那些已經實行政治自由的國家。從我們討論武器問題當中,可以找到一個能表明一個人同時擁有和接受兩種矛盾信仰的當代例子。我們可以花費很大一部分收入和精力去制造熱核武器,同時不愿接受熱核武器可能會消滅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甚至是大部分的人口(包括敵人)。在這個問題上,一些人甚至走得更遠,因此當今最有影響力的原子策略專家之一赫爾曼·卡恩說:“……換言之,毫無疑問,戰爭是恐怖的,但是和平也同樣恐怖,我們必須用一種算法來算一算,來比較一下究竟是戰爭恐怖還是和平恐怖,就會發現和平是多么的糟糕。”[3]卡恩認為熱核戰爭可能會殺死六千萬美國人,但是他發現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會迅速和有效地恢復”[4],然后“大部分的幸存者和他們的后代會過著一種正常而幸福的生活”[5],他們不會再受到熱核戰爭造成的慘劇困擾。這種觀點認為:a.備戰是為了維持和平;b.即使戰爭發生,蘇聯人殺死了我們三分之一的人口,我們也可以對他們做同樣的事(如果可以,當然會更多),人們仍然會在戰后生活得很幸福;c.不單是戰爭,和平也同樣恐怖,需要去測試一下究竟戰爭會比和平恐怖多少。那些接受這種推理的人被認為是“清醒的”,而那些對“即使兩千萬甚至六千萬人被殺而美國本質上并不會受到影響”這種論調持懷疑態度的人,會被認為是“不清醒的”;那些認為這樣的破壞會造成政治、心理和道德后果的人被認為是“不切實際的”。
在這兒并不適合對裁軍問題展開討論,大部分給出來的例子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奧威爾的作品,也就是說明“雙重思想”就存在于我們的身邊,而并不僅僅只存在于未來和獨裁統治當中。
奧威爾所談論的另外一個重要的觀點也與“雙重思想”有關,也就是說,在成功的思想控制之下,一個人再也不會有他想法的對立面,而只知道什么才是“真理”的對立面。因此,舉個例子說,如果他已經喪失了他自身的獨立性和完整性,如果他把自身當作是一個從屬于國家、政黨或者公司的物體,那么二加二就是五,或者認為“奴役即自由”,他之所以感到自由,是因為他再也不會意識到真理與謬誤之間的矛盾。這特別適用于意識形態領域。就像審訊人堅信他們是以基督之愛的名義虐待囚犯一樣,當局“拋棄并貶低以前社會主義運動中采用的每種原則,而且決定以社會主義的名義這樣做”。當局所說的其實已經違背了社會主義原則,但是人們依舊相信這樣的意識形態會兌現它的諾言。在這方面,奧威爾很明顯是指當局所偽造的社會主義,但是必須指出,西方社會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我們說我們的社會就是一個行動自由、個人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社會,然而事實上這大部分是一些托詞。我們處于一個中央集權的工業社會,本質上是官僚主義,由唯物主義提供動力,輕微的精神和宗教關懷僅僅是起緩和作用。另一個“雙重思想”的例子也與這有關,部分作家在討論原子政策的時候,很不情愿地承認,從基督教的觀點來說,殺人比被殺更加罪惡。如果讀者可以完全克服他自身的“雙重思想”,那么他就可以從《一九八四》中找到很多與當今西方社會相似的特征。
當然,奧威爾的描述是相當壓抑的,特別是當你認識到奧威爾所描述的并不單單是敵人,更是20世紀末整個人類種族的時候。人們可以從兩個方面對這種描述做出反應:變得更加絕望和順從,或者認為我們還有時間,以更加清醒的態度和用更大勇氣去應對。三部反烏托邦作品都反映出,人可以在完全喪失人性的情況下繼續生活。有些人懷疑這種假設的正確性,他們認為這樣可能會毀滅人類的核心,會破壞人類的未來。因為這樣,人類會變得完全沒有人性,缺少生機,他們會自相殘殺,或者在純粹的無聊以及焦慮中死去。即使《一九八四》所描寫的世界變成了我們生活的世界的主導形式,這也是一個瘋子的世界,一個沒有活力的世界(奧威爾已經在領袖的眼睛閃出的瘋狂光芒中巧妙地指出了這一點)。我確信奧威爾、赫胥黎和扎米亞京三個都不想堅持認為這樣的世界必定會到來。正相反,他們指出我們正在向著危險的方向走去,除非我們可以成功地讓西方文化根源中的那些人道主義精神和個人尊嚴重新復蘇。奧威爾和其他兩位作者,暗示著在我們新的工業管理制度下,人制造出像人一樣的機器,而自己卻發展得越來越像機器,這將是一個人性喪失、全面異化的時代,人變成了物品,變成了生產和消費過程之中的一個附件[6]。三個作者都暗示這種危險并不僅僅存在于像蘇聯那樣的社會主義國家,這種危險是現代生產和組織模式所固有的,它完全獨立于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之外。奧威爾,像其他兩位反烏托邦的作者一樣,并不是災難的先知,他只是想警告和喚醒我們。他仍然充滿愿景——但與西方社會早期的烏托邦作者們相比,他的愿景是令人絕望的。這個愿景只能靠辨識去發現,所以《一九八四》告訴我們,這是我們所有人都在面對著的危險,它會讓人類喪失所有的個人痕跡、愛和批判性思維,但是因為人類的“雙重思想”,人類甚至不可能意識到這種危險。這本書就像奧威爾發出的強有力的警告,但如果我們不能意識到《一九八四》的描述也包括我們自己,而自作聰明地解釋為僅僅是對斯大林主義野蠻行徑的描述,那將是最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