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于平庸的惡的報告
- (美)漢娜·阿倫特
- 3636字
- 2019-01-04 11:03:34
二
1961年,阿倫特以《紐約客》特派記者身份奔赴耶路撒冷。并非《紐約客》主動找到她,而是她毛遂自薦。她覺得自己就應該去參加審判,原因在于,她是一個社會評論家、一個流亡者、一個見證人,也是一名幸存者。她致信洛克菲勒基金會時寫道,她從未見過艾希曼這樣的納粹屠夫,“這恐怕是[她的]唯一機會了”。參加這個審判,是她對過去應盡的責任。她很想理解艾希曼的想法(假如他的確有想法),想通過法庭證詞去揭示“納粹造成歐洲文明社會道德坍塌的全部真相”。
結果,刊登在《紐約客》上的系列文章以及后來出版的專著,基本上是審判報告,是一種嘗試,嘗試去檢驗:在遭遇法律典籍中前所未有的罪行時,法庭會在多大程度上伸張正義的要求。這本書結合了哲學與日常觀察,其充滿暗示性的文筆和諷刺挖苦的語氣,不禁讓人聯想到卡爾·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這顆石子之所以能夠激起千層浪,主要是因為阿倫特把艾希曼刻畫成了一個老黃牛似的、“平庸的”辦公室罪犯。(“平庸”一詞實際上只在全書最后一頁才出場,卻潛在地貫穿整部作品。)艾希曼的平庸和乏味性格在開庭第一天就沖擊著阿倫特。她將自己那種印象式的第一反應寫進了給雅斯貝爾斯、麥卡錫、布呂歇的信里。她寫道,他甚至都算不上兇惡(她用的是德語常見詞unheimlich,有陰森恐怖之意,也可譯作“離奇的”)。他像一個“巫師藥湯里的鬼魂”;此外,他還感冒了,在防彈玻璃間里直打噴嚏。
她本應知道,就算希特勒站在那里也不過如此。大多數失勢的暴君和連環殺手看起來都一臉慘相、沒有殺傷力,甚至可憐兮兮。想想薩達姆·侯賽因蓬頭垢面地鉆出洞穴時的那副樣子吧。在這個初期階段,她是否陷入了所謂以貌取人的泥潭?我們偶爾都會犯這樣的錯。阿倫特不僅對外表感興趣,更對筆跡感興趣。“面相學”在她青年時代曾風靡德國知識界(對于如希特勒一樣想當總理的人,卡爾·雅斯貝爾斯說光看一眼就不寒而栗,而阿倫特的老師馬丁·海德格爾的態度則大相徑庭,驚嘆“瞧瞧他的手啊!”)。然而庭審開始幾天后,阿倫特有意識地不再拘泥于表面印象。在聽到艾希曼的一次對訴后,她寫信給雅斯貝爾斯說:“他其實挺笨的,不過在某種意義上,也不笨。”阿倫特從耶路撒冷寄出的私人信件,使我們可以追溯其思想逐步形成的軌跡。她仔細研讀以色列警官阿夫納·萊斯上校在庭審前對艾希曼做的三千頁審訊筆錄,并漸漸形成這樣的認識,就像她起初提到的那樣:多半是艾希曼的“不思考”注定讓他成為沒有個性的死亡執行官,成為所有時代中最惡劣的罪犯。她強調艾希曼在道德和智識上很空洞,內心是虛無的。因此他向萊斯描述因暈血而不能做醫生的論述,不太像是謊言。
她總結,艾希曼庭審中語言連貫上的無能同他思考能力的欠缺,或者說缺乏換位思考的能力之間密不可分。他的空洞絕不等同于愚蠢。他骨子里既不充滿仇恨也不癲狂,也沒有無盡的嗜血欲,但更加可怕的是,他體現了納粹罪惡本身的無個性化性質(faceless nature of Nazi evil)——在一個封閉體制內、由病態的暴徒實施、目標旨在消滅受害者的人格個性。納粹成功翻轉了他頭腦中的合法秩序,把謬誤與惡意變成一個新式“正義”的基礎。在第三帝國,人們對罪惡已經麻木,認定了其平常性。納粹將之重新定義為“市民規范”。傳統的善成了一種誘惑,大多數德國人則迅速學習來抵制這種誘惑。在這個黑白顛倒的世界里,艾希曼(也許跟四十年后的波爾布特一樣)似乎并未意識到自己在行兇作惡。在基本道德問題上,阿倫特警告世人,那些一度被視作正直的本能,再也不是理所應當的。
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她仍然堅守康德對根本惡的看法;這種惡到了納粹時代,破壞了道德律令的根基,分裂了法律范疇,踐踏了人性的判斷力。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里,以及在接踵而至的爭論聲中,她堅稱只有善才擁有深度。善可以是根本性的,而惡從來不是。惡只能是極端的,因為它既不具備深度,也不具備魔性維度——而這正是它的恐怖之處,它可以像真菌一樣散布在地球表面,把整個世界變成一片荒蕪。惡來源于思維的缺失。當思維墜落于惡的深淵,試圖檢驗其根源的前提和原則時,總會一無所獲。惡泯滅了思維。這就是惡的平庸性。
艾希曼有事業心,并且迫切希望獲得晉升,但他不會通過殺掉上司而謀其位。他也沒有展現出任何與眾不同的想法。阿倫特斷言,是他的“平庸性”注定他成為那個時代最大的罪犯之一。她不滿地指出,在審判艾希曼的過程中,說他是大屠殺背后的設計師、智囊實在是荒唐,竟從沒人提出或討論過:他根本就沒有腦子。之所以無人討論,一方面是由于這一點很難理解,還有一個原因,艾希曼審判是一場由本—古里安導演的庭審秀,至少部分源于政治需要——證明大屠殺就是史上最大的反猶迫害事件。
艾希曼的所謂平庸性是這本書引發如此軒然大波的主要原因。大多數人仍然以為謀殺犯都是暴徒或惡魔。另一個原因來自該書對納粹欽定的“猶太委員會”所作的簡短評價。猶太委員會中的顯要人物無法看穿納粹的陰謀,徒勞地希望他們為本地猶太人的利益作出最大貢獻,卻在不經意間成了納粹以最小行政成本和財力在最大程度上消滅猶太人之決策的工具。當然,以上兩點都并不新鮮。蓋爾索姆·肖勒姆在致阿倫特的一封公開信里指責她沒有良心,而若是換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定不會視阿倫特的“平庸的惡”為廉價的口號。當魔鬼造訪卡拉馬佐夫時,他成了一個寒酸的、愚笨的、粗俗的蠢蛋。在阿倫特之前已有人強調過,對于希特勒或斯大林這樣的魔頭,人格的平庸同他們向世界發泄窮兇極惡之間是存在差異的。幾乎每個參加過戰后集體屠殺犯審判的人(其中不乏聲名卓著的醫生和藥劑師),離席時都惴惴不安,因為殺人犯看起來跟你我沒什么兩樣。以色列法庭的心理專家在給艾希曼進行過身體檢查后,發現他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人,甚至某種程度上比給他做完檢查的我還要正常”,這暗示出正常與無比殘忍并存在他的身體里。這一暗示粉碎了我們通常的認知,并且揭示出審判中的真正謎團。西蒙娜·德·波伏瓦以同樣的口吻說過,法國納粹頭目皮埃爾·賴伐爾在戰后接受審判時看似平淡無奇、無足輕重,就是一個缺乏想象力、垂頭喪氣的小癟三。
無獨有偶。早于阿倫特的書出版前很久,在以色列以及其他地方就有許多人指責猶太委員會是納粹陰謀的幫兇。本書問世六年前,在一宗聳人聽聞的誹謗案上,耶路撒冷地方法院的主審法庭對猶太委員會和猶太人助紂為虐的批判遠遠狠過阿倫特在那短短一段中所言。多年以來,在知名作品中都不乏相似的指控,比如讓—弗朗索瓦·施坦納的《特里布林卡》、塔德烏什·博羅夫斯基的《女士們先生們,這是通往毒氣室之路》,當然還有勞爾·希爾伯格那本里程碑式的《歐洲猶太人的毀滅》,阿倫特也曾多次征引此書。
阿倫特的論述新穎且別具挑釁之處在于,她固執地挑戰猶太社團領袖層。他們有無其他選擇?她只是秉著她對真相之政治功能的看法,試探性地給出答案。如果猶太委員會的人知道那些猶太人將被遣送至何處,他們應該說出真相嗎?假如他們知道真相,又有多少人可以實現自救?猶太委員會的高層人士為什么對權威如此卑躬屈膝、俯首帖耳?
一些社團領袖十分清楚,被遣送者將直接抵達奧斯維辛(而并非納粹所說的某個東方定居點)。在那種情況下,公開反抗當然是不可思議的。另一方面,猶太委員會的領袖們為什么不拒絕接受納粹指派的任務?他們畢竟擁有道德權威,為什么不建議猶太人逃跑或者潛藏起來?阿倫特在暗示,假如根本不存在猶太人的組織或猶太委員會,遣送機器不可能運轉得如此順暢。納粹可能不得不把上百萬人一個個拖出家門。如果是這樣,難道不會有更多猶太人獲救嗎?
假如猶太委員會不是這般“德國式”地守紀律,假如他們沒有把潛在的被遣送者匯成詳細名單,假如他們沒有把這些名單上交給納粹,假如他們沒有為納粹搜集鑰匙、羅列清空住房的明細以轉交給“雅利安人”使用,假如他們沒有召喚被遣送者在某一天某一時刻到某個火車站集合,帶上三四天的口糧踏上旅程,是否會少死一些人呢?此前也有人提出過類似問題。但是阿倫特走得更遠,她暗示猶太領袖不經意間讓自己掉進了一個惡毒的陷阱,并成為受害體系中的一部分。
她寫道:“全部真相是,假如猶太人民真的沒有組織、沒有領導的話,的確會亂成一團、慘不忍睹;但是那樣一來,受害者的數目也就不可能達到四百五十萬到六百萬。”
為什么許多人聽到這句話時既麻木不仁又莫名震驚?理由很清楚,因為眾所周知,猶太人的確有領導、有聲名顯赫者,他們的組織有地方性的,也有覆蓋全民族的。其中不少還曾經幫助過他們,曾竭盡全力減緩他們的苦難。只有一小部分人了解納粹種族滅絕計劃的規模。假如這些領袖跟許多人一樣逃到國外,棄那些一直依賴他們的猶太人而不顧,阿倫特又會怎么說他們呢?假如她能對那些留守的猶太領袖遭遇的恐怖窘境施與理解,她的控訴會否不那么令人震驚?她的確看出了被圍困的人們更愿意抱一絲希望,相信哪怕能買到時間,事態也總會好轉。假如她不是直接抨擊,而僅僅是引起質疑,她是否不會那樣激怒她的讀者?假如她直白說出猶太領導“不經意間”成了自我毀滅的推手,是否能少招致些憤怒?而這當然正是她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