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德意志國的形成(3)
- 從俾斯麥到希特勒
- (德)塞巴斯蒂安·哈夫納
- 4236字
- 2016-12-06 16:57:14
不過讓我們再繼續探討一下那場兄弟戰爭,因為它以遠甚于1870年至1871年德法之戰的程度,導致德國局勢出現革命性的變化。其結果完全符合——并且比之后的德法之戰更能夠符合——俾斯麥長久以來通過各種不同途徑所爭取的目標。這可以從四個方面來看:
首先,普魯士的面積巨幅擴大,不但并入了一整個王國(漢諾威王國),而且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黑森選侯國、拿騷公國都變成了普魯士的省份;法蘭克福那座古老的帝國利伯維爾與之前德意志邦聯會議所在地,則成為普魯士的省級城市。普魯士同時完成了最后與最大一次的領土擴張,并在本國歷史上首度于德境擁有完全連成一氣的疆域。[11]我們應該不至于錯怪了俾斯麥,如果我們宣稱:對身為普魯士政治家的俾斯麥而言,這就是那場戰爭的最重要結果。
其次,出現了一個新的機構:北德意志邦聯。這個看似稀松平常的名稱,實際上在背后隱藏著第一個德意志聯邦國家,它可以——或許也必須——成為日后德意志國的濫觴,而且此事果然在四年以后成真。北德意志邦聯二十三個成員國所占的比重非常不平均:普魯士在1866年進行并吞之后,全國百姓多達二千四百萬人,其余二十二個成員國的人口總數卻只有六百萬。可是不管怎么樣,北德意志邦聯擁有一個通過全民普選產生的“國家議會”、一位“國家總理”,以及一支邦聯陸軍[12]——普魯士陸軍縱使遙居第一,卻仍只是其中的成分之一而已。從俾斯麥的角度來看,北德意志邦聯是他向德意志民族運動(及其議會民主愿望)支付的頭期款。但仍無法確定的是,俾斯麥除了這筆頭期款之外,是否還會愿意作出更多表示。
第三,南德的四個邦國(巴伐利亞、符騰堡、巴登、黑森—達姆施塔特)有史以來第一次變得完全自立自主,僅僅通過軍事聯盟和關稅同盟與普魯士產生聯結。他們后來與北德意志邦聯合并,其實是1870年至1871年的戰爭在德境內部造成的唯一改變,而且基本上并非什么驚天動地的變化。即便如此,對德意志民族意識來說,那才是真正的建國行動。至少它使得北德意志邦聯可以更名為“德意志國”,北德意志邦聯的普魯士主席則改稱“德意志皇帝”。[13]
第四,奧地利在一千年的歷史上,首度與德境其余部分完全不再具有同一國關系,并且因此而必須大規模進行內部改造,在與匈牙利達成“折衷方案”后,將奧地利帝國改制為奧地利皇帝兼匈牙利國王的雙元帝國。[14]俾斯麥與奧地利簽訂的和約則刻意不要求割地賠款,借以避免造成任何不必要的羞辱,于是保障了日后與奧地利結盟的可能性。
從俾斯麥的普魯士眼光來看,上述一切加在一起以后,其實正是德國的理想狀態。然而,在德意志——甚至是小德意志——民族主義者的眼中,那卻只可能是一個過渡狀態。但決定實際政策的人并非德意志民族主義者,而是俾斯麥。我們在此必須提出的問題是:俾斯麥從1867年到1870年之間的目標,是否果真在于完成民族統一之戰?俾斯麥于1890年代撰寫回憶錄、為自己創造神話的時候,曾試圖讓人產生那種印象。不過,我們若閱讀俾斯麥在1866年至1870年之間真正表達過的意見,尤其如果把它們拿來跟他1866年時的言論作比較的話,卻會產生很不一樣的觀感。其中的矛盾之處十分醒目:俾斯麥在1866年以前態度堅定不移,不惜鋌而走險來實現目標;在1870年以前卻寧可靜觀其變,同時展現出斡旋或勸解的作風。他在那幾年內雖然繼續與德意志民族運動結盟,但是他對此的保留態度比1866年之前來得更加強烈。
俾斯麥的保留態度在1866年危機時最為強烈。1866年7月,當克尼格雷茨戰役已告結束,普、奧雙方尚未在尼科爾斯堡進行停戰談判之際,俾斯麥向普魯士派駐巴黎的大使發出指示如下:
我們普魯士的需求,只局限于通過某種形式來支配北德的力量……我毫不考慮便說出了“北德意志邦聯”一詞,因為在我看來,如欲在必要范圍內鞏固邦聯的話,就不可能將南德、天主教、巴伐利亞的元素一并納入。后者仍將在很長的時間內,不會心甘情愿地接受柏林統治。
與此同時,在一封發給普魯士“美因河軍團”指揮官的電報中,甚至出現了一個俾斯麥在1851年以前經常說出,但在1866年其實已不可使用的強硬字眼:“民族主義騙局”。
這個字眼此后不再出現。俾斯麥出任北德意志邦聯的總理以后,便千方百計不讓人對他的德意志民族意識產生懷疑;但是,他也刻意不對此作出任何承諾。例如俾斯麥在1867年3月再度向駐法大使表示:
他們打算將美因河沿線建構成豎立在我們與南德中間的一道圍墻,[15]而我們已經接受此事,因為那符合我們的需求和我們的利益;可是他們是否未能在此認清,美因河并非一道真正的圍墻,反而……像是一座柵欄,可任由民族主義的潮流從中尋路穿越?
他在1868年5月表達得更加含蓄:
我們每個人都把民族統一放在心上,可是對深思熟慮的政治人物而言,首先考慮的是必要性,然后才考慮喜歡與否——也就是先把房子蓋起來,然后才擴建房屋。德國若還能夠在19世紀達成自己的民族目標,那在我眼中將是難能可貴的事情;假如它在十年甚或五年之內即可實現,那就是一個非比尋常的事件,是出乎意料的上帝恩典。
最后則是俾斯麥針對德意志民族主義提出的各種忠告當中,或許最經常被引用的一段,出處是他1869年2月26日發送給北德意志邦聯駐慕尼黑大使的公告:
通過武力來促進德國統一的做法,我也認為并非不可行。然而,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卻是:應如何負起責任決定要用暴力導致一場災難并承擔后果來挑選行動的時間。若一意孤行、純粹遵循主觀因素來干預歷史發展的話,所造成的結果將永遠只是打落了尚未成熟的果實。德國的統一在此刻仍然是一個未成熟的果實,我相信這是有目共睹之事。
就我看來,上述那些引文反駁了長年以來在德國受到公認,并且由俾斯麥自己事后加油添醋的一種講法:俾斯麥在1870年正如同1866年時那般,也刻意挑起戰爭,借此完成德國的統一大業,以便將北德意志邦聯改造成德意志帝國。
其實,俾斯麥并不急于“擴建自己的房屋”,而且1870年在幾天之內便導致戰爭爆發的“七月危機”,甚至讓他本人也大吃一驚。他那一封著名的“埃姆斯電報”雖導致法國向普魯士宣戰,但實際上只是針對霍亨佐倫家族的旁支繼承西班牙王位一事(更何況當事人已宣布放棄西班牙王位繼承權),回復法國所作出的過度反應。俾斯麥固然引發了紛爭,可是他那么做的理由,果真是為了要向法國開戰?莫非那其實是一種測試,或者套用俾斯麥自己當時的講法,是一座“和平的涌泉”?因為在1866年到1870年之間,法國和普魯士彼此若曾有過嫌隙的話,懷恨的一方是法國而非普魯士。法國覺得自己由于1866年的戰事而受到委屈,甚至吃了悶虧。
俾斯麥在1866年的時候,完全與拿破侖三世的法國攜手合作。拿破侖三世當時所推行的政策,是與歐洲各地的民族運動結盟——起先是在意大利,然后在德國,以及在未獲成功的波蘭。這一切當然都必須由法國來操盤,而且巴黎當然希望借由此種政策獲得土地作為回報。這種土地索償問題,就是法國與北德意志邦聯從1866年到1870年那四年內的真正爭執點。
意大利曾經因為統一時所獲得的協助(但意大利所獲得的協助,遠遠超過了普魯士—德國的案例),很大方地把尼斯和薩瓦割讓給法國。俾斯麥也曾讓法國寄望于獲得某種形式的補償,例如他在1867年甚至一度暗示可將盧森堡作為微薄的報酬,但接著又退縮了回去。于是,法國廣泛形成了憤怒的情緒,出現“為克尼格雷茨復仇”[16]這個口號及某種形式的主戰派。而后在俾斯麥的推動下,有一位普魯士王室的遠房親戚成為西班牙王位繼承人選。此舉固然可以火上加油,但就另一方面而言,說不定是為了轉移焦點并發揮舒緩作用。我們永遠無法曉得,俾斯麥在內心深處究竟希望收到何種效果。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1870年導致戰爭爆發的法蘭西—德意志顏面之爭,與德意志民族問題并無關聯。
盡管如此,這場對法之戰還是變成了第一場真正的德意志民族戰爭,而且對德意志民族意識來說,北德意志邦聯在戰后的擴充才意味著真正的“建國”。1870年于是將德意志民族運動與其來自拿破侖時代的源頭銜接起來:如今再度反抗法國,再度反抗一個名叫拿破侖的皇帝,更何況對許多德意志民族主義者而言——無論他們身在普魯士、北德,還是在南德——1870年的戰役,就是針對19世紀最初十年內的拿破侖征服戰爭所進行的復仇雪恥行動。民族自尊心和昔日對法國人的仇恨隨之驀然重返,而且這回德國人是較強的一方!那是多么的美好,而且應該如此繼續下去,現在必須永遠將德國建立和鞏固起來。當時的民心就是那個樣子,俾斯麥不得不加以遷就。
但說來奇怪的是,俾斯麥并沒有完全遷就。這同一個人曾經在1866年以前肆無忌憚地并吞北德邦國、罷黜其君主、嚴加管束北德意志邦聯較小的盟邦,此后卻突然表現得宛如梅特涅時代的政治家。他很有耐心地與巴伐利亞國王、符騰堡國王、巴登大公爵、黑森—達姆施塔特公爵進行漫長的談判,并且向他們作出重大讓步。他們全部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自主權,巴伐利亞甚至享有真正的國家地位:它在極大范圍內保留自己的稅賦體制、自己的郵政、自己的鐵路、自己的陸軍(唯有在戰爭時期才接受德皇指揮),而且更加駭人聽聞的是,巴伐利亞有權向國外派遣大使,維持自己的外交工作!英國歷史學家泰勒由此往往不把俾斯麥稱作“帝國的建立者”,反而稱之為“帝國的阻礙者”,認為他只在逼不得已的時候才允許民族統一。事實上,俾斯麥的“德意志帝國”就性質而言,遠較“北德意志邦聯”更像是一個邦聯而非聯邦國家。
那是因為,俾斯麥在“建國”時期雖仍愿意與德意志民族運動結盟,并且滿足其情感上的需求,但他絕未追尋后者的目標——讓德國成為領導和主宰歐洲的強權。[17]等到他治理新成立的德意志國之際,這種情況還可以更清楚地辨識出來。俾斯麥所在意的事項,依舊是維持普魯士在德國的優勢地位;然而在德意志帝國時代,此事已經不像北德意志邦聯時期那般理所當然了。相反的是,既然所有的小德意志愿望皆已得到滿足,下一個步驟自然就是實現大德意志的民族目標。
如果我們衡量德意志國歷史的發展結果:該國在最末期和最向外拓展的階段,是由一位奧地利人擔任國家總理;這最后一任總理很快就從俾斯麥的小德意志國,制造出一個大德意志國;那個大德意志國隨即采取迥異于俾斯麥的做法,推動了侵略擴張政策,而這一切所引發的亢奮情緒,是俾斯麥在小德意志國所從未面臨過的,甚至連1870年的時候也不例外。那么我們禁不住想表示:俾斯麥的最高勝利已經暗藏著失敗的根源,德意志國的覆亡已隨著建國而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