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張紅桃A
- 反叛者(馬洛伊·山多爾作品)
- (匈牙利)馬洛伊·山多爾
- 3000字
- 2016-12-14 16:24:13
醫生的兒子痛苦地蜷緊身子躺在床上,渾身像是被汗水淋洗了一遍。他感覺自己在發燒。他朝窗子望去,透過四方的窗框能看到街景:一棵樹,一個房頂和三扇窗戶,它們漸漸變得模糊。對面的煙囪里冒出又細又直的煙縷。房間低矮,拱券式的,屋內光線晦暗,跟外面的街道相仿。初夏的悶熱從打開的窗戶里灌進來,在這潮濕的黃昏,燃氣街燈發出綠色的光。春季的夜晚,常會落下這種看不見的薄霧,將街道暈染成綠色。廚房里,女仆哼著歌在熨衣服。熨斗[3]內炭火發出刺啦的聲響,聲音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好像黑暗中唰地擦燃了一根火柴[4]。他知道,女仆一定是正在輪轉那滾燙的熨斗。
醫生的兒子蜷縮地躺著,目光直視,陣陣干嘔。三點時伙伴們已經離開了。他感覺自己是從噩夢里突然驚醒,然后自我寬慰:沒事,只要醒過來,一切都沒事了,生活仍會繼續,規矩和勤奮將會使你成功。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感覺四肢也逐一回到自己身上。他坐在床邊,呆呆地環顧周圍,然后動作遲緩地下床,腿上好似灌了鉛。他走進廁所,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只水壺,在池子上方低下頭,把壺里的溫水淋到自己汗濕的頭發和前額上。他朝門口走去,頭上的水滴滴答答的,他感覺自己像個盲人,好不容易才摸索到燈的開關。他在桌旁坐下,心不在焉地用柔軟的毛巾擦起頭發。
床頭柜上的鬧鐘嘀嗒嘀嗒地走著。七點鐘了,他們一定已經在等他了。男孩已經這樣渾身痙攣地在床上躺了四個小時,一動未動。他轉了轉腦袋,又把手指塞進領子[5]與脖子之間,領口似乎太緊,不太舒服,需要調整一下。他喉嚨發干,于是進廁所洗了個手,用漱口水使勁漱了漱口。廚房里的女仆大概是注意到男孩的房間亮了燈,她停止了哼唱。男孩把領子從襯衫上解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八點鐘了,可是姨母還沒有回來。
很早以前,在他還是孩童時,姨母曾說將把財產都留給他。根據姨母的描述,“財產”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安全到連“證券交易員和典當員”都不可能會發現的地方。姨母痛恨證券所,卻從未解釋過為何如此地痛恨。于是在一個孩子的想象里,證券所儼然成了一個位于懸崖峭壁上的黑暗山洞,山洞前,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正跟全副武裝、誓死保衛財產的勇士們搏斗。他對黑色星期五的印象也是來自姨母的講述。姨母經常提到那些財產,有時還特別強調她剛剛去那里查看過,一切安好。姨母說,阿貝爾用不著為未來發愁,那些財產全都是他的,他這輩子不會遇到任何麻煩。有一次,阿貝爾偷看了那個藏寶處——姨母洗漱柜抽屜里的一只錫盒,他從里面找到一些陳舊的、已經不再流通的抵押票據和一些并不值錢的算命紙牌。姨母的財產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場了,他暗自思忖。站到鏡子前,他直直地注視著自己眉頭緊蹙的面孔,隨后又坐回到桌子旁。這的確是個問題,他想,錢在這里難道真的有用么?或許能夠用錢買到一些東西,比如自由,旅行,遙居異鄉,以及健康,但在有些事情上,錢根本就沒用。他坐在桌邊,拉開抽屜,看到里面有擺放整齊的本子和寫滿字跡的紙張。他看到一首小詩。他完全忘記了這首詩,于是往前探探身,低聲讀了一遍。這首詩寫的是一條狗趴著曬太陽。這是什么時候寫的?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女孩從廚房走過來,站在門口,問他是否留在家里吃晚飯。她懶懶地倚在門框上,用手撐著胯,自信地笑著。男孩從頭到腳打量她,聳了聳肩。女孩渾身帶著廚房的味道,她的裙褶里積滿了或酸或堿、十分難聞的廚房味兒,他忍不住捏住了鼻子。男孩問,姨母還沒有回來嗎?女孩回答要到八點才回來。
近來男孩常這樣希望,希望每時每刻都看到自己整個的生命過程。回首張望,看自己身處的這個變局,看自己經歷的所有這一切,這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看到父親,聽到母親在講話,姨母正彎下腰哄逗他。他驚醒過來環顧四周,女孩漠然不知地追隨著他的視線。
房間里一團糟。伙伴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得七零八落。書被撕成兩半散在床下,一本《卷煙紙》[6]浸在一攤從翻倒的酒瓶里流出的黏稠、略帶甜味的液體里,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一把椅子的絨坐墊上留著一只帶泥巴的腳印。枕頭也掉在地上。上午十一點鐘,他去參加了中學畢業考試,考完后他在學校的院子里等了一會兒他的三個伙伴。由于考試按照名字的首字母排序,他們要稍晚才能考完。考完試后,他們毫不耽擱、如離弦的箭一樣飛奔回家,回到這里。食品店主的兒子貝拉在這里給父親打電話,報告自己沒有考砸,另外,不用等他吃午飯。迪波爾,他沒有通知家里他考得很糟,他覺得還是等一等好,等到晚上或者第二天再讓重病的母親知道吧,反正這個消息已經無關緊要,無足輕重,以至于他們根本也不談論它。六周后,不管他們是否情愿,都要應征入伍,即便算上入伍前的培訓,最晚也要在八月底上前線。
男孩坐到床上。他看著女孩,心想,如果我不是這么膽怯,我現在就想把她拽到床上,然后將頭枕在她的胸脯上。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可惜她身上有廚房的怪味,這讓我實在難以忍受。況且我是個上等人,我祖父曾是個莊園主,我父親則是位醫生。任何事情都有它的道理。也許我這么想是可恥的,但是有時,臭味會壓倒理性。她沒準也受不了我的氣味,就好像中國人覺得白種人很臭,人與人之間難免有這樣的隔閡。女孩已在這里做了一年的仆人。有時她豐滿到下垂的乳房會侵入男孩的遐想,出現在他的夢境,或在隱秘而頻繁的自慰中成為他的幻想對象。她的面孔溫和,白皙細嫩,金色的麻花辮快樂地在她的頭頂盤成發髻。
女孩開始打掃房間。男孩頗不自然地悄聲問她要了一杯奶。似乎因為自己小孩子般的需求,他略感羞怯。男孩小口小口地喝著牛奶,這忠實而潤滑的童年飲品。接連幾日他們不斷地喝酒,葡萄酒和水果白酒——盡管男孩的胃并不需要,也不接受那些又甜又黏的酒漿,但他還是縱情豪飲,醉到失態。牛奶則不同,那是另一個世界,是逝去了的美好。男孩走到衣柜前,系上一條干凈的假領,并用刷子刷了刷外套。女孩在清掃屋子,整理床鋪。看著女孩用笤帚將丟得滿地都是的紙牌掃攏到一處,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沒錢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找到三枚硬幣。他一下子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因為早上他出門考試之前,姨母還塞給他一張紙鈔。他現在需要想一想,錢是在哪里花掉的?……吃完姨母做的慶祝午餐,男孩們開始玩一種叫“勞姆什利”的紙牌游戲,他幾乎輸個精光。他隱約記得自己本來并不想玩,但是他的伙伴們,不是迪波爾就是埃爾諾,或是格侖家的兄弟,強迫他玩起了紙牌。他用手捏了捏口袋里剩下的那點錢,告訴女孩不用等他回來吃晚飯了,他可能很晚才會回來。男孩站在門口,看到一張紅桃A躺在門檻上,他漫不經心地撿起這張又油又臟的紙牌——其他牌都散亂地攤在桌子上,女孩剛把它們收拾起來,堆成一堆。他注意到最上面那張也是一張紅桃A。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將那張臟兮兮的紙牌輕輕捏起,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兩遍,并跟剛從門檻拾起的那張仔細對比。在匈牙利紙牌[7]里,應該只有一張紅桃A,可這里有兩張紅桃A,而且看上去兩張牌都被玩過很久,稍有破損,油膩膩的,色彩含混,這是藍色牌底、能帶給人自信的牌。他在桌旁坐下,將紙牌按四種花色疊成四摞。他又發現兩張橡子A,兩張綠葉10和兩張葫蘆10。最后四張在“二十一點”游戲中可以坐成莊。他們通常會在玩完“勞姆什利”后接著玩“二十一點”。這些成對的牌看上去和其他紙牌沒有任何區別。那個作弊者的手法非常巧妙,這些作假的撲克肯定已被玩了好幾個月了,而且沒有露出絲毫破綻。這副牌是他之前從父親的書桌里摸出來的,是一副已經玩了很多年的匈牙利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