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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干爹。”剛跨進門,叫了一聲,李玄便有些暈暈乎乎了。

——紅的燈籠,紅的燭,紅的絲帳,連床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墊一色都是紅的,整個臥房一片紅暈!

更讓李玄驚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邊,楊金水坐在那里,蕓娘也坐在那里,還穿著一件大紅的帔!

李玄便不敢動了。

楊金水卻滿臉的慈藹:“來,坐到這邊來。”

李玄這才挪動了腳,走到下首,挨著椅子邊慢慢要坐下。

“不。”楊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里。”說著向他和蕓娘中間空著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擠著笑:“干爹,您老知道兒子膽子小,就別嚇我了。”

“又胡琢磨了。”楊金水一臉的平和,“讓你坐,你就坐。”

李玄還是站在那里:“干爹講恩德,兒子可不敢不講規矩。”說這話的時候他心里更加在敲著鼓了,挨著下首的椅子邊坐了下來。

楊金水不再勸他:“那蕓娘你也坐到這邊來。”

那蕓娘便端著酒杯走到李玄身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干爹!”李玄彈簧似的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里已經露出些驚慌,“您老要兒子做什么?”

楊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場。”

李玄那張臉更加驚慌了,定定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轉對那個蕓娘:“把那盅河豚端給玄兒。”

那蕓娘便端起一個藍釉景瓷湯盅放到李玄面前,接著給他揭開了盅上的蓋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著盅里的湯,就像望見了毒藥!

楊金水:“怎么了?像望見毒藥一樣?”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里。

楊金水伸手拿過他那盅河豚湯,拿起勺,舀出一勺湯喝了下去,然后放下勺:“這么多兒子里,你算孝順的。這河豚還是你去年送的,養在池子里,就想著哪天叫你一起來吃。今天,特地請的揚州師傅把它做了,你卻不吃。”

李玄立刻舉起手在自己臉上抽了一下:“兒子糊涂!我這就吃。”說著伸過手去端起另一個湯盅,揭開蓋子,捧起就喝。

“燙!”楊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燙了,這時張開嘴吸著氣放下湯盅,挨著椅子邊又坐了下來。

“倒酒吧。”楊金水又說道。

那蕓娘拿起酒壺又拿起一只偌大的酒盞給李玄倒了滿滿一杯。

李玄又有些緊張了:“這么大的杯……”

楊金水:“你是個聰明的,剛才你說對了,干爹今天有事跟你說。也就三句話,喝一杯說一句。先把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悶著一口喝了,然后直直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第一句話,你幾次在背后說,哪天能跟蕓娘睡上一覺,死了也值。說過沒有?”

李玄這一跳嚇得好猛,立刻跳了起來,推開椅子便跪了下去。

楊金水也站了起來:“你看,你看,才說第一句你就這樣,后面兩句我還怎么說?”

李玄這時已經嚇得不能回話,不斷在地上磕頭。

楊金水使了個眼色,蕓娘彎下了腰,去扶李玄,那李玄卻像見鬼似的,連忙往旁邊一挪。

“起來!”楊金水聲調硬了。

那李玄這才又是一怔,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兀自有些發抖。

楊金水:“扶他坐下。”

蕓娘又扶著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

蕓娘又給他那只大盞里倒滿了酒。

楊金水:“喝了。”

李玄兩只手顫著,端著那盞酒,費好大勁才喝了下去。

楊金水:“第二句話,干爹平時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卻被站在身邊的蕓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里說道:“干爹待兒子有天覆地載的恩情……兒子死也報答不了……”

“有良心。”楊金水大聲接了一句,“倒酒。”

蕓娘又給他那盞里倒滿了酒。

這回不待楊金水說,李玄端起酒就喝,卻被楊金水伸手按住了:“這杯酒等我說完了,你愿意干再喝。”

李玄這時已經不再像剛才那般害怕了,大聲答道:“我這條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說吧。”

楊金水:“那好,那我就說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這里,蕓娘和你一起睡。”

盡管已經明白,聽了這句話李玄還是僵直在那里。

楊金水站起來了:“我的三句話都說完了,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說完便向門口走去,走出門反手把門帶上了。

李玄終于省了過來,突然轉過頭望著那蕓娘,大聲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大約到寅時了,天還在將亮未亮之際,總督署衙前的大坪上便布滿了兵士。外圍一圈火把,釘子般站著拄槍的兵;八字墻兩側是兩行火把,站著跨刀的兵。

透過敞開的大門,還能看到,兩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誰都不發出一點聲響。這一夜偏又沒有風,連那根偌長的旗桿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著。便更透出瘆人的肅殺!

是要殺人了。大坪的旗桿前,立著四根斬人的柱子,兩根柱子上一根綁著常伯熙,一根綁著張知良,另兩根還空在那里。

“誰!”突然大坪的外圍起了喝問聲,一個隊官領著兩個兵士向幾盞燈籠迎去。

“織造局衙門的。”燈籠那邊答道。

是四個兵,護著三個人走過來了。

那三個人中間的一個便是李玄,這時顯然醉了,被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地攙著,走了過來。

那隊官:“是新安江河道監管李玄嗎?”

攙著他的一個太監點了下頭,那李玄自己卻抬起了頭,餳著眼,答道:“是老子……開刀問斬吧……”

那隊官:“扶過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綁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張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們先來了……”

常伯熙閉著眼,張知良卻像見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們冤哪!你去跟楊公公求個情吧!”

李玄:“求……什么情?沒出息……。來,把老子也綁上。”

那張知良絕望了,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玄見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唱著,竟推開了扶他的兩個太監,醉帶著舞姿:“‘恨相見的遲,怨歸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唱到這里,一個亮相還沒擺穩,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兩個太監又立刻挽著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

那隊官,還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給我也綁上……”

那隊官:“部堂大人有話,呂公公是宮里的人,不上刑具。”說到這里,他對著左右兩個太監:“先扶到門房看著。”

那兩個太監攙著李玄,四個兵丁跟著,向大門走去。

幾根巨燭熊熊地燃著,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沉著臉坐在總督署簽押房中的椅子上,等著正在看奏疏的胡宗憲。

由于沒有風,幾個人又都悶坐著,總督署院子里的蟲叫聲就格外響亮,響亮得讓人心煩。

“請朝廷延緩改稻為桑的話為什么還是沒寫?”胡宗憲將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楊金水。

楊金水卻閉著眼冷冷地坐在那里。

鄭泌昌只好回道:“我們和楊公公反復議了,改稻為桑是國策,是不是延緩推行實在不是我們該說的。如果朝廷念在我們發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旨叫我們今年不改了,那時我們遵旨就是。”

胡宗憲:“要是朝廷沒有不改的旨意呢?”

鄭泌昌:“那我們也只有勉為其難了。”

胡宗憲倏地站了起來:“你們勉為其難?你們有什么難?幾十萬人的田全淹了,許多戶百姓現在就斷了炊,秋后沒有了收成,現在連一斗米都借貸不到,還叫他們改稻為桑,桑苗能夠吃嗎?”

何茂才:“那現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經淹了,許多人沒糧還是沒糧。”

胡宗憲:“由官府請朝廷調糧借貸,叫百姓抓緊趕插秧苗,秋后還能有些收成。借貸的糧食今年還不了,分三年歸還。因此,這三年內不能改稻為桑。照這個意思寫上去!”說著胡宗憲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擺。

鄭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楊金水。

“要是這樣寫,我可不署名。”楊金水終于說話了,眼睛卻還閉著。

胡宗憲也不再給他顏色,立刻問道:“那楊公公是什么意思?”

“我一個織造局,只管給朝廷織造絲綢,我能有什么意思。”楊金水還是閉著眼。

胡宗憲:“為了絲綢,餓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楊金水睜開了眼:“那是你們的事。”

胡宗憲的眼中閃出了光,定定地望著楊金水。

簽押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里的蟲鳴聲又響亮了起來。

突然,胡宗憲一掌往大案上拍去:“決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楊金水開始是一愣,接著緩過神來,也在身旁的茶幾上一拍,站了起來:“誰決口淹田了?決了堤,你要殺人,我把李玄也給你送來了,你還想怎樣?胡部堂,你們做地方官的可以這山望著那山高。我不行,我頭上只有一片云,我這片云在宮里!你可以不買閣老的賬,我可是歸宮里管!翻了臉,自有呂公公跟皇上說去。”

胡宗憲的眼里冒著火,但不再跟他爭吵,說道:“用不著請呂公公跟皇上說了。我是浙直總督,我也能進京,也能見皇上。來人,叫馬寧遠進來!”

鄭泌昌和何茂才立刻便是一怔,楊金水也立時沒有了剛才的氣焰,眼睛中冒出的光這時也慢慢收斂了,三個人都不禁向門邊望去。

馬寧遠還是穿著那身便服,走進來時十分的平靜。

三個人都望著馬寧遠,馬寧遠卻不看他們,徑直走到胡宗憲面前,從衣襟里掏出一疊供狀:“怎么毀堤,都有哪些人合謀,罪職都寫在這上面。我簽了名,常伯熙和張知良都簽了名。現在呈給部堂大人。”

胡宗憲深深地望著馬寧遠:“放下吧。”

馬寧遠雙手將供狀放在大案上。

胡宗憲:“你下去吧。”

馬寧遠卻退后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職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職只有下輩子再報償了。”說完,給胡宗憲重重地叩了個頭,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個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三個人這時都懵在那里。

胡宗憲:“這份供狀你們要不要再看看?”

三個人都沒有吭聲。

胡宗憲:“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憲也希望這份供狀永遠不再有第二個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機釀成大勢,我胡宗憲不但要獻出這顆人頭,千秋萬代還要留下罵名!因此,我不能讓有些人借著改稻為桑亂了浙江,亂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沒有退路,你們也不要打量著有退路。我再問一句,這道奏疏你們改不改?”

三個人眼睛望著地上,好一陣沉默。

楊金水開口了:“部堂既然這樣說了,真為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

何茂才望向鄭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

鄭泌昌:“好吧。”說完,慢慢向那書案走去。

幾天后,那份奏疏與一封鄭泌昌、何茂才聯名的信先是送到了嚴世蕃手里,這時又由嚴世蕃送到了嚴嵩的手中。

“好、好……”看完奏疏與信,嚴嵩連說兩個‘好’字。說話時,他的嘴在顫著,連帶著頭和須都在抖著,一下子顯出了老人中風時的癥狀。

嚴世蕃本來像一頭困獸在那里來回疾走,見到羅龍文還有刑部侍郎鄢懋卿露出驚慌的神色向嚴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來,向父親望去。

羅龍文那兩人已經奔到嚴嵩的身邊,扶著他,撫著他的背:“閣老,閣老,不要急,不要急……”

嚴嵩慢慢停住了顫抖,兩眼卻還在發直,望著面前書案上的奏疏和信。

“真是人心似水呀!”鄢懋卿一邊繼續撫著嚴嵩的背,一邊憤慨地說道,“他胡汝貞走到這一步萬萬讓人難以想到。”

“好嘛!”嚴世蕃咬著牙,“我們可以扶起他,現在還能踩死他!文華,策動御史上奏疏,立刻彈劾!”

“住口!”嚴嵩緩過氣來了,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

嚴世蕃不吭聲了,兩眼卻還橫著,狠狠地盯著地。

嚴嵩:“我問你,問你們,毀堤淹田是怎么回事?”

羅龍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嚴世蕃也沒有接言,兩眼依然橫著,望著地面。

嚴嵩:“說!”

嚴世蕃:“說就說吧。改稻為桑的國策推不動,他胡宗憲又首鼠兩端,不淹田改不動,淹了田就改動了,就這么回事。”

嚴嵩想說話,那口氣又覺著一下提不起來,便停在那里,兩眼慢慢閉上了。

羅龍文給嚴世蕃遞過一個眼神,示意他先冷靜下來。

嚴世蕃走到椅子邊一屁股坐了下去。

羅龍文輕輕地在嚴嵩耳邊說道:“事先沒跟閣老請示,是我們的錯。本意也是怕閣老憂心,想干完了以后再跟閣老詳細稟報。浙江那九個縣的田,今年的青苗總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體諒朝廷的難處,我們也只能這樣干了。本來像這樣的事,胡宗憲只要和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楊公公他們一個口徑,報個天災也就過去了。沒想到他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總算還有些顧忌,只報了個河堤失修。我想,無非是出個難題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改稻為桑的國策不能推行大勢已經不可收拾!”嚴世蕃又焦躁起來,“他現在逼著鄭泌昌、何茂才還有楊公公聯名上了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國庫這個樣子,能支撐三年嗎?”

鄢懋卿:“他說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

羅龍文:“不是他說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張居正那些人有了這個由頭一起哄,事情便難辦。我擔心的是他胡宗憲那里還揣著馬寧遠的那份供狀,呂公公那邊有了顧忌就不一定和我們一起硬頂。我想,當務之急是閣老得立刻去見呂公公,然后一起去覲見皇上。只有皇上還決心要改稻為桑,剩下的事都好辦。”

嚴世蕃的臉色慢慢好些了,深以為然地望了一眼羅龍文,又望向嚴嵩。

嚴嵩嘆了口氣:“八十一了……這條命也該送在你們手里了……”

羅龍文鄢懋卿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來。

嚴世蕃滿臉的厭煩,卻也不得不跪了下來。

嚴嵩扶著書案站了起來,慢慢拿起那道奏疏:“遵你們的旨,我進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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