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八年來,每個日日夜夜,姜恒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記下每個仇人的面目,終有一天,他要一一手刃仇敵,報殺親之仇!
收回摁住云曦的手,姜恒單手摸上背后的長槍,緊緊握住槍柄。此時在他的眼中,早已沒有百里刑的生死,只剩下那名發(fā)令的軍官。
一輪飛箭之下,百里刑身中數(shù)箭,肩上、背上,血流如注。他強撐著一口氣,以手中長劍撐住自己的身軀,不愿在官兵面前倒下。眼看那軍官再度抬手,官兵們彎弓搭箭,第二撥的攻擊就要發(fā)動,就在這時,忽聽遠(yuǎn)方傳來一陣喑啞笛聲。
那笛聲忽遠(yuǎn)忽近,不似尋常笛曲,不但極是喑啞,而且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在這更深露重的夤夜之中,顯得格外詭異。伴隨笛聲,地上的草叢里,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突然,官兵中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隊伍中一陣騷亂,不時傳來陣陣慘呼:“蛇!有毒蛇!”
月光之下,只見衰草拂動,沙沙作響。一條條有著斑斕花紋的長蛇,在草叢中游走,并不時地吐出分叉的芯子,齊齊地向那隊官兵涌去。
官兵們忙揮刀斬蛇,可蛇群卻像是有靈性一樣,絲毫不畏,一條條地纏上士兵的大腿,在他們身上、背上游走。
笛聲忽高了一個音調(diào)。登時,群蛇張開了下顎,帶著毒液的尖牙,齊齊向官兵的脖頸上咬去——
眼看眾人就要葬身蛇口,忽然,那笛聲又是一變,嘶啞延綿。剎那間,群蛇都止住了動作。上百條的毒蛇,就像是在等待著誰的命令一樣,尖牙險險地擦在官兵們的頸邊,卻不曾當(dāng)真一口咬下。
“何方高人,不妨現(xiàn)身相見!”軍官提起一口氣,朗聲喝道。
只聽曠野之上,傳來朗朗笑聲:“哈,小爺我的名號,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報給你們這群泥腿子的?”
眾人當(dāng)下循聲望去,只見明月之下,在一株嶙峋古木之上,立著兩道人影。稍矮些的那個,身負(fù)一個竹簍,手執(zhí)一支竹笛,湊至唇邊,正奏出奇異曲調(diào)。那百條長蛇,正是受他指引。
在吹笛人的身側(cè),身形偏高的那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持一根長竹竿。寬寬的斗笠檐遮去了他大半的面目,可卻遮不住他唇角挑起的譏誚的弧度。只聽他朗聲笑道:“識相的,就速速退兵,留下百里刑!否則,我的這位好友發(fā)起飆來,吹錯了調(diào)兒,可別怪那些不長腿的小友大開殺戒了。”
這赤裸裸的威脅,聽得那軍官面色一變。他沉默片刻,忽抬手沖蓑衣客和吹笛人的方向,拱了拱拳頭:“素聞蒼天之內(nèi),奇人高手眾多,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就此告辭。”
說著,軍官轉(zhuǎn)而望向那些下屬,沉聲道:“放下武器,撤退。”
聽到他的號令,官兵們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刀劍。而那百條長蛇,則在笛音的引導(dǎo)下,從他們的身上退去,匍匐在草叢中,昂起倒三角的尖腦袋,警戒地看著官兵,時不時地吐著芯子。最終,官兵們齊齊退走,而那五名云霄古樓的劍客,亦抬了自家?guī)熜值氖恚惨煌肆碎_去。
不多時,曠野上便只剩下百里刑一人,撐劍而立。而那蓑衣客和吹笛人,則縱身從古木上躍下,走到百里刑的身側(cè)。蓑衣客右手疾點,封住百里刑數(shù)處大穴。百里刑調(diào)息片刻,平穩(wěn)了呼吸,方才沖二人抱了抱拳:“多謝二位出手相救,敢問高姓大名?”
“小爺我姓何,單名一個‘人’字,你們常說來者何人,這個何人便是小爺我了。”那蓑衣客笑道,又拍了拍身側(cè)吹笛人的肩膀,道,“他啊,大家都管他叫蔡小蛇。”
蔡小蛇未說話,只是放下唇邊的笛子,微一點頭,就算是招呼過了。而沒了笛聲指引,地上的群蛇也漸漸游走,只剩下一尾金環(huán)蛇,順著蔡小蛇的褲腿爬了上來,自顧自地滑進(jìn)了他背后的竹簍中。
“原來是水鬼與蛇王,久仰!”百里刑再度抱拳,“今日百里刑留得性命,全賴二位,大恩不言謝,請受在下一拜。”
那被稱為“蛇王”的蔡小蛇與被稱為“水鬼”的何人,忙伸出手,截住百里刑跪拜的動作,連聲道:“莫要客氣。既然百里兄你加入蒼天,咱們便是一家的兄弟。蒼天在上,天下武者自當(dāng)相互扶持,共度這太平劫。”
聽了“太平”二字,百里刑咬牙,恨聲道:“什么天下太平,我看是天下大亂才對!我萬沒想到,云霄古樓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竟斷送在這一紙公文和那小畜生的手中!姓賀的小子,將我云霄古樓的百年恩仇置之不理,竟簽下這太平約,加入了那什么勞什子的太平盟!我提出異議,他便誣陷我,說我勾結(jié)邪派,曾試圖要他性命。師門出此敗類,終有一天,我要手刃賀千秋,為師尊清理門戶!”
藏身在溝渠中的隋云曦,聽百里刑要殺賀千秋,當(dāng)下藏不住了。
不顧姜恒的反對拉扯,云曦噌地直起身,指向百里刑道:“你說謊!當(dāng)日你買通了七魄堂的妖人,不但傷了賀大哥,害死了大夫,還要嫁禍給賀大哥,誣陷他殘害百姓,當(dāng)時我也在場!”
萬沒想到這里還藏著個小姑娘,何人和百里刑都是一驚。百里刑蹙起雙眉,厲聲道:“哪里來的小鬼,胡說些什么!”
他話音未落,便見眼前閃過一道黑影。一個獨手的殘廢青年,單手執(zhí)槍,守在了那小姑娘身前,正冷眼望他:“寧死不從太平約,不與官府同流合污,你也算是有武者的風(fēng)骨。只是為達(dá)目的,不惜牽連無辜百姓,還將罪責(zé)推得一干二凈,看來你也只是個無膽小人罷了。”
百里刑聞言大怒,出劍就要與姜恒相拼。豈料何人手里長竿一甩,攔在二人之間,笑道:“呦,小子,你是使槍的,便讓我來會一會你!”
說罷,何人手腕一翻,手中長竿一挑,繞上姜恒的銀槍,別開了他的槍尖。姜恒提氣運功,單掌一沉,硬生生地震開了對手的糾纏。
“呦,基本功倒挺扎實!”何人笑贊一句,隨即向后退去一步,身形掠起,好似大鵬展翅一般向后飛縱,與此同時,他出手如電,一根竹竿在轉(zhuǎn)瞬間點至姜恒腦門兒——
“陽白!”何人喝道,同時竹竿已點至姜恒額前眉上的陽白穴。姜恒挑槍去擋,但出手卻是慢了一拍。而那何人的下一招又至——
“中府!”
聽得這聲,姜恒想也不想,橫槍去攔,可仍是慢了一步,被何人拍中了左胸中府穴。只見何人身形又變,他側(cè)身一閃,手中竹竿疾刺姜恒下腹——
“外陵!”
連被何人戲弄兩次,姜恒雙眉緊蹙,心下已有計量。
面對何人迫近的招式,這一次,姜恒卻不閃不避、不攔不擋,他竟是向前沖了過去,以肉身迎上何人的攻擊,在吃下這一擊的同時,左掌長槍猛地一震,紅纓拂過,銀槍直沖何人左眼!
何人慌忙向后退去,他收了攻勢,就著月光將姜恒上下打量了一遍,驚道:“呦呦呦,你小子,夠狠的啊!隋家槍雖是以剛猛凌厲著稱,但是也沒這么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招數(shù)啊,你這么不要命的打法,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呦!”
姜恒也收槍而立,斂眉疑道:“你認(rèn)得隋家槍?”
“好說好說,我是不太懂啦,但是蒼天里有位老學(xué)究,武功不太高,卻是對江湖武術(shù)癡迷異常,我是讀過一些他的書卷,”何人笑答,可隨即他又?jǐn)苛诵θ荩瑳_姜恒抱拳道,“聽聞八年前隋家槍因拒簽太平約,誓死抵抗,上上下下被官府屠盡。這位小兄弟,看來你是隋家槍的后人,失敬了。”
“哼,什么中原第一槍,不過是小幫小派,論武功修為,只是我云霄古樓九牛一毛。”先前被姜恒斥過一聲“無膽小人”,百里刑余怒未消,當(dāng)下冷哼道。
聽到他這句,姜恒橫槍而起。眼看兩人又要動手,何人連忙攔在中間,勸道:“喂喂,我說,咱們都是受那太平約所苦的倒霉蛋子,能不能放下刀槍,好好說話先?”
說著,何人轉(zhuǎn)而望向姜恒,道:“小兄弟,百里兄的話雖不中聽,但卻也不是夸海口。平心而論,江湖幫派成千上萬,你隋家槍雖是長于槍技,但論武功典籍與幫派實力,不過是三流水平,否則也不會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十弟子,被朝廷輕易剿滅了。不過,正是你隋家槍之亡,激起了江湖千萬武者的血性,也讓我們武者認(rèn)識到,各自為戰(zhàn),只會被逐個擊破,所以蒼天才應(yīng)運而生。”
“何謂蒼天?”云曦疑道。
何人正色道:“蒼天是近年來興起的武者聯(lián)盟,為的就是對付太平約。你們也知,與朝廷簽下太平約的幫派,被譽為名門正派,同屬太平盟。而那些拒簽太平約的,則被視作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像我們這些江湖散客,平時自在慣了,不想受什么約什么盟的拘束。還有小蛇,他常年與毒蛇為伍,被送了個‘蛇王’的名頭,早已被朝廷排出了正道之列……”
“在這亂世之中,你們已明白,單憑一己之力,實在是混不下去,”姜恒插口道,“所以,你們這些江湖散人,建立了一個武者聯(lián)盟,名為蒼天,相助相持,共同對付朝廷的剿殺。而像百里刑這樣拒簽太平約、不惜判派而逃的,只有投靠蒼天,才能躲過官兵和門派的追殺。”
“不錯,”何人點了點頭,笑道,“小兄弟,既然你為隋家槍后人,身受太平約之苦,不妨加入我蒼天,不但可保二位性命,還可拜師學(xué)藝,習(xí)得上乘武功,不知你可有興趣?”
姜恒將槍桿往地上一戳,斷然拒絕道:“不必,我姜恒生于岐山,長于岐山,生是隋家槍的弟子,死是隋家槍的鬼魂。今生今世,只有一位師父,斷無投師另拜的可能!”
“好小子,倒是有志氣。”何人笑道。
立于一側(cè)的隋云曦,卻是一直在思索,她望了望唇角上揚的何人,又看了看沉默不語的蔡小蛇以及怒容滿面的百里刑,這位年方十六的姑娘,忽疑色道:“何前輩,聽你所言,蒼天為不愿簽太平約的武者,提供了一個安身立命之處,確為武者之幸。可是你又怎么判斷,這前來投靠的人,是不是真的好人呢?比如他……”
云曦指向百里刑,道:“他下毒重傷了賀大哥,還買通七魄堂,差點要了我們的命,眼下他卻又騙你們說是賀大哥誣陷他,他根本就是在說謊。這樣的人,你們也要幫?”
“小鬼,你胡說些什么!我云霄古樓的事情,何時輪到你這小姑娘插嘴!”百里刑怒道,“賀千秋那小畜生背信棄義,視我云霄古樓百年積怨于不顧,我是想要他的命沒錯,可從沒下毒!更沒買通什么七魄堂!”
見二人各執(zhí)一詞,何人打了圓場,道:“百里兄,先別動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妨細(xì)說。”
百里刑深吸一口氣,似是稍稍壓下了怒意,方才繼續(xù)道:“我云霄古樓,本是沖霄劍派的一支。數(shù)十年前,沖霄劍派名動江湖,一為劍技驚人,二是鑄劍之術(shù)天下無雙。彼時,沖霄劍派人多勢眾,論實力,是江湖上一流的門派。”
“但其掌門鴻蒙道人,平生親傳弟子唯有三人。大師兄沈華庭,武骨極佳,得鴻蒙道人劍術(shù)真?zhèn)鳎墙蠑?shù)一數(shù)二的劍客,極負(fù)盛名。二師兄鄭理,凡事過目不忘,對鑄造之術(shù)甚是癡迷,一心想鍛造如干將莫邪般的神兵利器。三師弟賀凌霄,雖在劍術(shù)和鑄造上不如兩位師兄那般出眾,但為人謙和,擅長音律,竟將劍術(shù)與音律結(jié)合在一起,創(chuàng)出一柄奇劍,外表如古琴,可其中暗藏青鋒寶劍,取名‘琴心劍魄’。”
“當(dāng)時,沖霄劍派的鎮(zhèn)派之寶——沖霄劍,亦是鴻蒙道人親手所鑄之寶劍,竟于門派藏兵樓內(nèi)失竊。鴻蒙道人曾言明,三名弟子各有千秋,各有所長,誰能取回失竊的沖霄劍,誰便是下一任的沖霄劍派掌門人。于是,三名弟子各自施展渾身解數(shù),在江湖上搜尋沖霄劍的下落,卻始終遍尋不得。”
“二師兄鄭理為奪掌門之位,以他過目不忘的本事,打算依照沖霄劍之形制,仿制一把贗品。可不知怎的,無論他怎么鍛造,那贗品始終是出岔子。鄭理以鑄劍為癡,情急之中,竟想仿效古人,喪心病狂地以活人祭劍。事后,那贗品雖是鑄成,亦與真品別無二致,可鄭理以人祭劍的事,亦是東窗事發(fā)。鴻蒙道人盛怒之下,將那贗品拋下山崖,并將鄭理逐出門墻。鄭理被逐出沖霄劍派后,自成一派,取名‘不破閣’。‘不破閣’不但鑄劍,還鉆研于暗器與機關(guān),為求最大殺傷力,兵刃上往往淬毒,現(xiàn)已是江湖上令人聞之色變的邪派。”
“在鄭理被逐出門墻的數(shù)年之后,有一日,鴻蒙道人出派云游,沈華庭忽邀賀凌霄切磋。同門切磋,本該點到為止,可沈華庭卻是招招緊逼,甚至重傷了賀凌霄。見師兄使出殺招,為保性命,賀凌霄只得從‘琴心劍魄’中拔出青鋒劍,正欲抵擋,可令他萬萬沒料到的是,那古琴之中藏著的竟是沖霄劍。沈華庭見狀,以‘賀凌霄監(jiān)守自盜、意圖掌門之位’為由,當(dāng)著眾多門人的面,挑斷了賀凌霄的手筋、腳筋,將他砍成了一個沒用的廢人,還一劍穿胸。”
“數(shù)日后,鴻蒙道人回到門派,聽聞此事,勃然大怒。原來,沖霄劍從未失竊,只是鴻蒙道人試探三位弟子的手段。鄭理首先耐不住,試圖弄虛作假。而沈華庭在遍尋不得沖霄劍后,為奪掌門之位,只得誣陷賀凌霄,除之而后快。他在山崖下,尋得當(dāng)日鄭理鑄造之贗品,再偷偷藏入賀凌霄的‘琴心劍魄’之中,故意逼他當(dāng)眾使劍。門人有目共睹,沈華庭自然便可將這‘監(jiān)守自盜之徒’就地正法。”
“然而,沈華庭千算萬算,也想不到?jīng)_霄劍一直在鴻蒙道人的手中。盛怒之下,鴻蒙道人砍下了沈華庭一只手臂,將他逐出沖霄劍派。至于賀凌霄,由于平日待人和善,積下不少善緣,雖是一劍穿胸、險些喪命,但在一位門徒的幫助下,偷偷逃出了門派。事后鴻蒙道人尋到這位愛徒,卻無法治愈他的傷勢,鴻蒙道人雖將沖霄劍派掌門之位傳給了他,但終其一生,賀凌霄只能坐在輪椅上,成為一個斷手?jǐn)嗄_的殘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