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小云曦的他,本想在小城里找一份賣苦力的活計,賺幾個銅板換口飯吃,可那時正值新年,莫說是尋常鋪子,就是道邊的小攤都不開張,遑論找一份差事了。
好在城鎮不似荒山野嶺,仔細搜尋總能找到些殘羹冷炙,聊以果腹。入了夜,二人就蜷縮在民宅間的暗巷里,姜恒單手將云曦摟在懷中,偎依取暖。
日頭一點點地暗淡下去,燈燭卻一點點地亮了起來。再過十幾日,便是元宵佳節,有些百姓家早早地買了花燈,或是繪著粉黛佳人的六角宮燈,或是蓮瓣兒層層疊疊的荷花燈,掛在屋外檐角,于風中輕輕搖曳。
云曦將雙手摟著膝蓋,蜷著身子,一雙黑亮的大眼睛,著迷地望著巷外那五顏六色的花燈,眼里是說不出的歡喜和憧憬。
瞧見她羨慕的目光,姜恒心頭一緊,他忽直起身,道:“走,咱們出去轉轉!”
云曦眉開眼笑,忙不迭地點頭。姜恒牽了她,走出暗巷,踏在冬夜的街上,兩側的民居旁,參差不齊地掛著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燈籠,燈心里燭光曳曳,暖黃色的光芒映在街面的落雪之上,似是將雪地也映得暖了。
云曦抬起臉,伸出小手,一盞盞地數過那蓮花型的燈。走著走著,她忽瞧見一家窗前掛了盞兔兒燈,白白的耳朵,紅彤彤的眼睛,說不出的可愛。這下子,她徹底走不動道兒了,就這么停在那家門口,癡癡地望著那兔兒燈。
走在她身側的姜恒,邁出一步,卻發覺那緊握自己的小手,突然丟了開去。他忙回首去看,只見云曦站在原地,仰頭望向那窗下的兔兒燈,那雙大眼睛里有水光盈盈,一雙眼紅得快如那兔兒燈一樣。
姜恒心頭猛然一窒。他忽憶起,在岐山上的每個元宵節,他娘姜氏都會買一盞兔兒燈送給云曦。頑劣的他,有時會故意將花燈的耳朵揪下一只,看那小丫頭氣得氣呼呼淚滾滾。最后,不會武的云曦總能使出撒手锏,就是找他娘告狀,說他欺負她……
昔時舊事,浮上心頭,讓姜恒也停下了步子。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就這么站在別人家的窗前,癡癡望著別人家的花燈。
過了許久,那戶人家的女主人,端著盆洗腳水正待往窗外潑,一推窗,便看見兩個衣衫單薄、灰頭土臉的孩子站在自家窗前,一動也不動。
那大嬸一愣,將水盆放在一邊,回身進屋從籠屜里掏了個熱騰騰的饅頭,這才回到窗口,將饅頭拋了出來,正砸向年幼的云曦,隨后她又“咔嚓”一聲,從內部閂上了窗。
云曦慌忙伸手去接,未想到卻被饅頭燙了手,一個哆嗦,白嫩嫩的饅頭滾落在了雪地上,沾了塵土。連雪都吃的小云曦,怎會介意這點污跡,連擦也不擦、撣也不撣,當下就掰成兩半,向姜恒遞去。
豈料姜恒卻是別開了臉,冷冷道:“要吃你吃,我姜恒怎么能吃嗟來之食!”
“什么叫作接來之食?”云曦疑惑地眨了眨眼,困惑地道,“可是我剛剛沒有接到呀。”
“蠢丫頭,嗟來之食就是拿我們當乞丐!”高傲的少年,獨手叩上女娃的額頭,憤憤地道。
云曦歪著腦袋思索了片刻,忽粲然一笑,硬將手里的半個饅頭塞到了姜恒的手中,笑道:“好吧,就算云曦吃的是嗟來之食,可是饅頭到了我手里,就是云曦的了。我再把它轉送給恒哥,就不是嗟來之食,而是我送給恒哥的禮物了,對不對?”
明明是漏洞百出的邏輯,可姜恒偏偏就是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
捏著那半個饅頭,姜恒怔怔地站在那里,垂首看著身側的女娃,只見她雙手捧著白饅頭,好似那是什么珍寶一般,一口一口地、專注地啃下去,將凍得紅紅的臉頰撐得鼓鼓的。
沒來由地,姜恒心尖一暖,他將那個被他稱為“嗟來之食”、被云曦視作禮物的半個饅頭,緩緩塞進了嘴里。這再平常不過的饅頭,卻在唇齒之間留下了微甜的味道。
那一夜,兩個孩童縮在暗巷里,通過狹窄細長的墻壁空隙,凝望著對面民居的紅燈籠。一點溫暖的燭光,一抹鮮艷的正紅,彼此相握的五指,相互偎依的熱度,便是他們的整個世界。
待到云曦忍不住閉上眼睛沉沉睡去時,姜恒卻仍是望著那暗夜中的一絲光明,靜靜地聆聽著他與身側的女娃娃,兩顆心臟躍動的聲音。然而,翌日清晨,姜恒卻是怎么喚也喚不醒云曦。他單手撫上云曦的額頭,只覺指尖的溫度熱得驚人。
姜恒慌忙用獨手抱住云曦,半抱半扛地將人抱出暗巷,可此時天剛蒙蒙亮,別說是人,路上連一個鬼影子都見不著。姜恒急得滿頭是汗,一路向藥鋪狂奔,正奔出街口,就跟人撞了個滿懷。
心急如焚的姜恒甚至來不及去看對方的模樣,只是再度抱起云曦,就在他拔足欲奔的時候,一只大手摁住了他的肩頭,身后傳來一個嘶啞的“啊”聲。
又急又怒的姜恒,回首就是一掌,想逃離那人的桎梏。可他這一回頭,卻是驚得愣住。只見那人穿著一身灰棉襖,衣著甚是平常,可臉上卻戴了一個又黑又紅的面具,在這無人的晨間,顯得詭異極了。只見那鬼面人沖姜恒作了一揖,又指向他懷里的云曦,隨即蹲下身,在雪地上用手指寫下“診病”二字。
對方面目雖是詭奇,但此時姜恒顧不上別的了,只想著給云曦治病,于是他急道:“你會瞧病?”
那鬼面人“啊”了一聲,先是搖了搖頭,又在雪地上寫下“隨我來”三個字。末了,他突然直起身,解下自己的外衫,雙手將那灰棉襖披在姜恒的肩頭,裹住姜恒懷里的云曦,還幫他把棉襖掖了掖。
溫暖的熱度,瞬間籠罩在肩頭,環住了姜恒瘦削的身軀,將他與懷中的云曦,熨得暖了。
姜恒怔怔地望著那詭異的鬼面具,看那人僅剩下一件中衣,在北風中瑟瑟發抖。突然間,他眼眶一熱,忙別過身去,咬住了下唇。
“請帶路。”平復了片刻,再回首之時,姜恒恢復了冷漠的表情,冷靜地陳述。
那鬼面人倒是不以為意,他點點頭,小聲“啊”了一句,然后領著姜恒,走向兩條街外的藥鋪。
經大夫診斷,云曦沒什么大礙,只是奔波勞碌,又受了風寒,這才發了高燒。隨后,大夫開了方子,寫了幾味驅寒補氣的藥,要云曦每日服下。
一直握緊云曦的手不曾放開的姜恒,剛想問大夫能否讓他做工抵債,卻見身旁的鬼面人從袖籠里掏出碎銀,遞給了大夫,還躬身揖了一禮。然后,那鬼面人又從藥鋪的學徒手里接過包好的藥材,他拍了拍姜恒的肩膀,“啊”了一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門外。
眼見那人戴著鬼面具,雖是幫了自己,但姜恒也不曾放下過戒心。然而,他雖有心拒絕,卻不能不顧慮到云曦目前的狀況,總要找個地方讓云曦歇息、為她煎藥治病。思忖片刻,姜恒隨那鬼面人走出藥鋪外,忽又出聲喚住對方:“多謝你相助。”
而后,姜恒戒備地盯著那看不出表情的鬼面,沉聲道:“但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幫我們?”
那鬼面人靜靜地站在雪地上,任由冷風吹起他單薄的衣衫。他沒有寫字,亦沒有“啊”地出聲,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透過那只鬼面具,默默地凝望著姜恒。
姜恒心中疑慮更深,他戒備地將云曦摟緊在懷里,向后退去一步,冷冷地道:“摘下你的面具。”
那鬼面人沉默良久,然后,他緩緩地抬起一只手,揭開了自己的面具——那是一張可怖至極的面容,臉上、鼻子上、眉上、唇上,皆有猙獰的刀痕,縱橫交錯,慘不忍睹。
那雙深沉的眼,靜靜地凝視著姜恒,半晌,他又重新戴上了鬼面,蹲下身,以手指在雪地上書寫:她像我死去的女兒。
原來這人擔心的是云曦。這個理由,倒是讓姜恒接受了。
先前他還認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再加上這人以鬼面示人,莫不是故意掩飾身份?可眼下看見那張從未見過的可怕面容,姜恒倒是微微放下了戒心。他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多謝”,便隨著鬼面人走向對方的居所。
鬼面人的家位于城東,是一座不大的小院。只見院中長著一棵梨花樹,似是有些年頭了。院角還支了根扁擔,上面擺滿了或完好或做了一半的花燈。
鬼面人推開房門,拍拍床榻,示意姜恒將云曦放下。隨后,他忙不迭地走進廚房,翻出個湯罐,生了火,為云曦煎起藥來。
這一熬就熬了一個多時辰。鬼面人將滾燙的藥湯熬好,倒入碗中,裹著抹布端上了桌。姜恒獨手扶起昏昏沉沉的云曦,也就無法為她端藥、喂藥。見狀,那鬼面人端起藥碗,拿了一只瓷勺,舀了一勺藥汁,小心地吹了吹,這才將藥勺湊至云曦唇邊,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
云曦是被那苦口的湯藥熏醒的,她微微睜開迷蒙的眼,正對上那一張鬼面具,登時嚇了她一大跳,驚叫出聲。
聽她尖叫,鬼面人手一抖,湯勺落在地上。見云曦驚駭的表情,他倒是手足無措地起身,忙轉過臉去背對云曦,不愿再嚇倒了她。
見此情景,姜恒忙解釋了兩句,而云曦在聽說是這鬼面人帶她看了大夫后,也自覺不妥,趕忙軟聲道謝:“鬼面叔叔,多謝你。”而后,她有些愧疚地解釋,“抱歉,我剛剛是沒有想到,不是故意嫌你丑,對不起……”
聽云曦這么說,鬼面人這才緩緩地轉過身來。他“啊”地一聲,指了指門外,隨即做了一個“關門”的手勢。然后,也不管兩個小孩有沒有領悟,他徑直走出院落,跑了出去。
不多時,當姜恒讓云曦靠墻坐著,端著藥碗讓她喝完一碗苦藥之后,那鬼面人又推門而入,氣喘吁吁的,手里還抓著一支糖葫蘆。他快步走到床邊,將糖葫蘆遞給云曦,“啊、啊”地兩聲,似乎是在催促她快吃。
云曦一愣,她怔怔地接過那紅艷艷的糖葫蘆,在鬼面人的催促下,輕輕地咬上一口。
頓時,甜味兒彌散在唇齒之間,沁入心田。
忽然間,云曦的眼眶里聚集了盈盈水汽,眼淚“唰”地滾落下來,滴在了糖葫蘆上。
自爹慘死、隋家槍滅門,自恒哥帶著她逃脫、又為護她而自斷一手之后,在那冰天雪地的岐山上,步步艱難,她不曾哭過;當恒哥重病倒下,她背著比自己高壯的少年,一點一點地挪向城鎮,也不曾哭過。
然而,此時此刻,在一個素不相識的鬼面人面前,一件棉衣、一碗湯藥、一根糖葫蘆,卻讓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撲簌撲簌地往下落。
那鬼面人倒像是嚇了一跳,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隨后蹲在了愛笑的女娃面前,“啊”了一聲。
云曦伸手抹去眼淚,沖那鬼面人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謝謝你,啞叔叔,好甜的。”
那鬼面人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一聲不吭。而坐在床沿的姜恒,則輕聲喚了一聲:“云曦。”向她伸出那僅剩的左手。
蒙眬淚眼之中,云曦瞧見姜恒向她遞來的五指,聽話的她將抓著糖葫蘆棍子的小手塞進姜恒的掌中,又帶著濃濃的鼻音重復了一句:“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