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晨曦微露,映出城樓檐角掛著的冰凌,晶瑩透亮,卻又如冰冷的錐刃,滴滴落淚。守夜的士兵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推動沉重的鉸鏈。只聽一聲沉悶聲響,鑲著銅釘的厚重城門,應聲而開,露出一大一小兩個孩童的身影來。
晨光將他們的影子投映在地上,拉得極長。只見小的那個是個衣衫單薄的女娃娃,她用矮小的身子,半扛半拖地撐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而少年卻像是昏厥多時,一動也不能動。那女娃娃邁出小短腿,費力地拉著幾乎是自己身高一倍的少年,在落雪上拖出一條深痕。
這幅景象,既是詭異,又是可笑。守城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半大的女娃,看著她艱難地向前挪動,一邊走一邊說話,也不知是說給那昏死的少年聽,還是給自己打氣:“加把勁!就快到城里了,就快見到大夫了!恒哥,你別睡,就快見到大夫了!”
軟軟的童音,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到了,到了。”
女娃嘴邊呼出的熱氣,在冬日的清晨中,瞬間消散無蹤。
守門人仔細一瞧,只見那少年一只胳膊耷拉下來,本該是右手的地方,卻短了一截,只剩下被包得緊緊的滲血的布條。
守門人一驚,慌忙走上前去,問道:“小姑娘,可要我幫你請大夫?”
那女娃抬眼望他,見他一身戎裝,腰間還掛著明晃晃的大刀,那雙黑亮亮的大眼睛瞬間黯淡了下去。她像是沒聽見他的問話似的,仍是堅定卻又執著的,拖著背上的少年,一步一步地向城門里挪動。
守門人雖是有心相助,可軍令如山,怎么也不能擅離職守。在這剛過雞鳴的清晨,他只有滿心疑惑地望著那兩個重疊的背影,看著女娃一點一點地拖著少年向城中前行,最終消失在視野之內。
這已是他們離開岐山的第三日。
一開始,姜恒還能硬撐著身子,帶領云曦,一路向山下行進。且不說這山路難行,就說這大雪封山,滿目蒼茫,連個可以果腹的果子都沒有。兩個孩子渴了餓了,就隨手在地上撿一把積雪,胡亂地塞進嘴里。可憐云曦那一雙小手,凍得滿是血口。
以雪為食,偶爾有幾只麻雀在林中亂竄,姜恒便一槍刺了,與云曦分而食之。就這般撐了兩日,姜恒高燒不退,終究是扛不過病魔。
而自姜恒倒下之后,云曦小小的身軀,便成了姜恒唯一的依靠。這個年僅八歲的小女孩兒,硬是拖著比自己高壯上一倍的姜恒,走了一天一夜,不曾有片刻的停歇。
在岐山上的日子,云曦不能學武,便跟著爹爹背些《三字經》、《百家姓》,因而她雖年少,卻也識了不少漢字。遠遠看見幡子上那一個碩大的“醫”字,云曦面露喜色,步子更急,好不容易才將姜恒拖到醫館前,她扶著姜恒輕輕地靠墻坐下,繼而掄起小胳膊,用力地敲打起門板來:“開開門!大夫,開開門!”
連喚幾聲,門內終于有了動靜,只見門板被移下一塊,露出一張睡意蒙眬的面容來。
那是一名中年醫者,睡眼惺忪的他,向門外瞧了半晌,愣是沒瞧見人。他剛嘀咕了一句“見鬼了”,就聽一個軟軟的童音道:“大夫,看下面,在這里!”
大夫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矮矮的女娃,正焦急地指著墻邊的少年,急道:“大夫,求你救救恒哥。”
見了斷手昏迷的少年病患,大夫立馬清醒過來。他忙不迭地撤下門板,奔至少年的身側,將人打橫抱起,抱進了醫館內。
云曦慌忙跟上,一雙大眼睛看著大夫忙東忙西。只見大夫將姜恒放在床榻之上,隨即掏出銀針,扎上姜恒額前的穴道,又轉身取了幾味藥丟入藥罐中,生了火煮起藥湯來。
在一片藥香味兒中,姜恒悠悠轉醒。他尚未睜眼,先是收了收緊剩的左手,當他察覺指尖空無一物,他驟然睜眼,大吼一聲:“云曦!”竟是一骨碌坐了起來。
“我在這里!”云曦立刻奔上前,小小的雙手握住了姜恒的左掌。
見她安然無恙,姜恒這才放下心來,當下氣力盡失,又跌回了床榻上。
“嘿,你這小子,命夠硬的啊!”那大夫笑道,又要向姜恒額頭扎下一針。
“且慢,”姜恒卻出言阻攔,他一雙修長鳳眼鎖定大夫,聲音卻不免虛弱,“先謝過大夫出手相救,可實不相瞞,我二人身無分文,是付不出診金的,就此告辭吧。”
說著,姜恒便支起左手,勉強地撐起身子,想要翻下床榻。可他這個動作只做了一半,便被大夫摁住了肩頭,又牢牢地壓回了塌上。只見那中年大夫直咂嘴,笑道:“我說你這小子,這臭脾氣比你那命還要硬啊!”
那大夫雖是半點武功也不會,可是對付身受重傷的姜恒,那倒是輕而易舉。雖然姜恒不想欠下這個人情債,可此時的他別說是反抗,就是要捏死一只螞蟻都難。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夫再施銀針,扎向他身上數處穴道,隨后又取來熱水與毛巾,將他殘肢擦拭干凈,上藥包扎。
“咱們學醫的,”邊給姜恒裹傷口,大夫邊樂呵呵地道,“雖說也是要糊口飯吃,但師祖神農施藥救人的遺訓,也是不敢忘的。你這小子運氣好,給我碰上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吧,那我這醫館就別開了,直接開義莊算了。”
姜恒望著他,沉聲道:“我姜恒恩怨分明,今日之恩,來日必將報答。”
“那就來日再說唄。”對于這少年的承諾,大夫也沒往心里去。他包好了姜恒的傷口,剛要回身收拾水盆和染血的毛巾,卻見先前那女娃娃已是自覺地端著滿是熱水的水盆,邁著短腿,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大夫剛要起身接手,就在這時,醫館門外忽沖進兩個人影。
那二人奔得極快,似乎并沒有注意到矮小的云曦,橫沖直撞地沖進屋里,正將云曦撞了個正著——
滿盆的熱水,眼看就要潑到云曦的身上,就在這剎那,率先奔進屋的那個人影,瞬時踹出一腳!在將水盆踢出老遠的同時,他伸出雙臂將云曦護在懷里,用他那瘦削的肩背為云曦擋下了熱水。
“咣當”一聲響,水盆掉落在地,熱水正澆在那人的背部,在這隆冬的清晨蒸騰出陣陣白氣。
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覺得眼前突然覆上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她驚訝地瞪大了眼,對上的,是一雙琥珀色的溫柔眼眸。
“你沒事吧?”在她耳邊響起的,是溫和的聲音。
那是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天青色的長衫,隱隱用白色絲線繡著竹葉的暗紋,可惜衣擺上沾滿了斑駁的血痕,稍顯狼狽。他的五官俊朗,眉峰斜飛入鬢,雙目清澈有神,比常人稍淺的瞳色,像是墨玉一般的溫潤。
“少主!”緊跟他后的是一名彪形大漢,見少主潑了一身熱騰騰的水,驚呼出聲。
“云曦!”姜恒亦是大驚,他掙扎起身,從床榻上滾落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云曦見狀,慌忙轉身去攙扶摔下來的姜恒。而那大漢也是忙不迭地將自家少主的華服給扒了下來,扔在了一旁。直到此時,云曦等人才注意到,那“少主”赤裸的肩膀上,扎進了一枚鐵蒺藜,傷口處鮮血淋漓,皮肉翻出,四周肌理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腐黑色。
那大漢一手扯過大夫,又從衣襟里掏出一錠銀子,塞進大夫手上,急匆匆地道:“大夫,你快給我家少主瞧瞧!”
大夫對著創口瞧了半晌,又捉了那少年的腕子細細診脈,可忙了好一陣,他還是只能搖了搖頭,嘆道:“恕在下學藝不精,這毒甚是離奇,我行醫數十年,卻從未見過這般毒物。”
聽大夫這么說,那漢子急得一頭熱汗。而那中毒受傷的少年,卻顯得異常冷靜。他從靴筒里拔出一把短匕,遞給那漢子,沉聲道:“既然如此,阿灼,你先幫我把腐肉剜了,咱們再想其他辦法。”
那名為阿灼的漢子依言接過匕首,將鋒利的白刃刺進了少年的肩膀,劃開一條血線。尖刀入肉,血珠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滾落。
云曦光看著就覺得好疼,連忙移開眼去,望向少年。只見那人額頭沁出了冷汗,可表情卻還是那般鎮定自若,好似那個被剜肉的人不是他一樣。
察覺到云曦探究的目光,他竟還微微揚起唇角,沖她淡淡一笑。
一時之間,醫館內一片沉寂。莫說大夫屏氣凝神,就是云曦也不敢喘一口大氣,生怕那漢子歪了刀。
可就在這時,忽聽門外傳來一聲猖狂的大笑,那笑聲尖銳刺耳,響徹云霄:“哈哈哈,我說賀千秋,你是不是異想天開了些?我七魄堂的毒,豈是這般好對付的?”
伴隨著尖銳的笑聲,只見一名穿著勁裝的女子踏入醫館之中。她鼻梁俏挺,貼身的武衫顯出豐滿的身材,脖子上圍了一圈銀鏈,右耳上還伏著一只銀質的蝎子,看衣著打扮,半點不似中原人士。
只見她伸出纖纖玉指,笑著指向手持匕首的阿灼,嬌笑道:“小笨蛋,你盡管挖,挖得越深,蠱蟲鉆得越深。誰讓你把肉都挖沒了,咱家的小乖乖只好鉆進骨頭里找食了。”
聽她這么一說,阿灼當下停手,不敢再挪刀半分。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那女子笑得越發嬌媚,還沖阿灼拋了個媚眼,調笑道:“小乖乖,真聽話。”
“阿灼,你退下。”賀千秋緩緩起身,他拾起濕衣披在身上,擋住了那女子上下打量的露骨目光。
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在聽聞自己身中蝕骨劇毒之后,卻不驚不懼,他瞥了一眼不遠處目瞪口呆的大夫、病重的姜恒以及攙扶著姜恒的云曦,轉而望向那異族女子,沉聲道:“莫說我云霄古樓與七魄堂素無仇怨,就算有什么地方多多得罪,要爭要打,也是我們江湖中事,與他人無關。這三位都是尋常百姓,姑娘,不妨讓他們先行離開。”
“哎喲喲,賀大少果然好心腸,可奴家卻不能依你哩。”那女子嘻嘻一笑,她舞動妖嬈的身姿,走向那大夫,隨后伸手撫上大夫的胸膛,笑道:“好大夫,奴家心口疼,你幫奴家瞧瞧唄?”
甜膩的語調,挑逗的話語,那大夫何時見過這么大膽的女人,面色一紅,慌忙向后退了兩步,搖手道:“這位姑娘,你莫要……”
話音未落,只見那女子檀口微張,忽吐出一件黑色物事,徑直落入大夫說話的嘴里。大夫一愣,止了話頭,驚異地瞪向那女子:“你,你,你究竟給我吃了什么?”
“奴家在做好事哩!”那女子笑得格外艷麗,湊到大夫耳邊,附耳輕道,“給你一個美美的夢,包大夫你欲仙欲死,想忘都忘不了哩!”
深知這女子絕非善類,大夫忙將手指塞進嘴里,摳舌催吐,想將那玩意兒給嘔出來。可任他怎么努力,卻只吐出一地苦水。
賀千秋見狀,立刻出掌相助,他一掌擊在大夫的背上,想以內勁激出毒物。可就在這時,那大夫驟然回身,一雙手緊攥成拳,他雙拳如疾風驟出,以雷霆怪力重重擊在賀千秋的胸膛上!
正專注于為大夫逼毒的賀千秋,哪里料到對方會忽然偷襲?當下挨了大夫這一對鐵拳,竟被擊飛了出去。只見賀千秋砸在醫館內的藥柜子上,又重重地跌落在地。
“少主!”見賀千秋受創,阿灼立刻上前,他手持短匕,擋在自家少主身前。
再看那暴起傷人的大夫,方才的和善模樣,此時竟變得面目猙獰,一張臉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出。他像是毫不畏懼對方手中的利器一般,大吼一聲,徑直向阿灼與賀千秋撲來!
為護少主,阿灼也未手下留情,他足踏游蹤步伐,在大夫撲來的瞬間,轉而移至大夫身側,對著他的胳膊就是狠狠一刀!同時,他左手成爪,順著大夫受傷的胳膊,猛力一抓。只聽“咯噔”一聲響,那大夫的胳膊,竟是被阿灼卸脫了臼!
本以為這一擊之下,大夫必是無力再戰,可令阿灼萬萬料想不到的是,手臂被刺傷同時脫臼的大夫,竟對此毫不在意,他用未受傷的左手一把扯過阿灼,用令人瞠目結舌的怪力,猛地扯過阿灼的腦袋,照著他的頸子就是狠狠一口,登時撕下一塊血肉。
阿灼怎料到對方還有這招,脖頸被噬之痛楚,激得他哇哇大叫。手中匕首捅向緊抓他不放的大夫腹部,連捅數刀!趁著大夫的身子有些許搖晃,阿灼飛起一腳,將對方踢出老遠!
驚魂未定的阿灼,一邊用手捂著脖子的創口,一邊望向被自己踢倒在地的大夫。
可令他倍覺恐懼的是,那大夫竟撐起身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再看對方的腹部,被捅破的刀口處,隱隱可見血紅的腸子緩緩蠕動。可那大夫卻像是覺不出痛似的,面目如惡鬼一般猙獰地一步一步向阿灼與賀千秋走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除異族女子外的眾人,都驚得呆住了。
姜恒緊緊地攬住云曦,兩個孩子眼也不眨地望向那大夫,幼小的云曦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個好心的大夫,怎么就變成了這腸穿肚爛、可怖至極的惡鬼?
“隱夢散!”賀千秋大驚失色。
“不錯,隱夢散是我七魄堂的寶貝,食之能生出神力,猛如熊虎,”那女子嬌笑道,“哎喲喲,不愧是云霄古樓的少東家,真是見多識廣。奴家真是好生佩服,佩服得想在你的小臉上咬上一口哩!”
見對方承認,賀千秋那俊朗的面容上頓失血色,他咬牙道:“凡中隱夢散者,便入昏幻夢境,滿目修羅厲鬼,斬殺面前一切生靈,無藥可解,至死方休。你,你好狠毒!大夫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下如此毒手?”
面對賀千秋的控訴,女子笑容越發甜美,嬌嗔地道:“還不都是為了你這個俏郎君。有人不惜大價錢,也要請我給你上一課哩。我倒要看看,自詡名門正道、口口聲聲不傷無辜的云霄古樓少東家,會不會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呢?”
賀千秋雙眉緊蹙,沉默片刻,忽緩緩道出一個名字:“百里刑。”
“喲,這么快就答對了,來,奴家給你香一個。”
對女子的嬌媚之態、調笑之言,賀千秋熟視無睹、充耳不聞。他只是望向那曾為他診病、眼下卻成人間惡鬼的大夫,眉宇間流露出一絲不忍:“抱歉,是我將你連累至此。我……事已至此,由我送你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