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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關于謀殺和歷史的問題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301年,吉揚·德·羅茲從比利牛斯山位于西南歐法國和西班牙交界處,將歐洲大陸與伊比利亞半島分隔開來。——本書所有注釋均由譯者所加,以下不再一一說明。的塔拉斯孔村匆忙趕往法國南部的帕米耶鎮。他是去拜訪他的哥哥雷蒙,當地多明我會天主教托缽修會的主要派別之一,1215年由西班牙貴族多明我創立于法國,1217年獲教皇洪諾留三世批準。修道院的一位修道士。這趟行程沿阿列日河谷至少有三十公里,吉揚徒步行走,至少要花一天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不過他此行的原因很緊急:他的兄弟送來一封信,警告說他們兩人都處于巨大的危險之中。他必須馬上趕過去。

來到帕米耶的修道院,他的兄弟道出了令人恐懼的消息。雷蒙告訴他,最近某個居士(一種不屬于任何正式宗教機構的準修道士)造訪了修道院。他叫吉揚·德讓,對兄弟二人構成了真正的威脅。德讓顯然為多明我會捉拿兩名異教徒——皮埃爾·奧捷和吉揚·奧捷——提供了幫助,他們活動于比利牛斯山的蒙塔尤村。德讓知道這些異教徒是因為一個住在高處山村的人,此人曾為德讓提供住宿過夜,并天真地把德讓介紹給這些異教徒,指望德讓會接受他們的信仰。德讓見到了奧捷一家并贏得了他們的信任,現在他要背叛他們。

但真正讓雷蒙害怕的是,德讓還聲稱異教徒在多明我會內部有一名奸細。居士說,這名奸細通過他的兄弟——一個普通信徒,也是奧捷一家的朋友——與異教徒發生關聯。這個兄弟就是吉揚·德·羅茲,被指認的奸細就是雷蒙·德·羅茲。“這是真的嗎?”驚恐的雷蒙問道,“你和異教徒們有聯系嗎?”“不,”吉揚·德·羅茲回答說,“居士在說謊。”

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謊言。吉揚·德·羅茲在1298年春天與這些異教徒初次相遇。他聽他們布道,為他們提供食物和住宿,事實上也和他們有聯系:他們是他的舅舅。奧捷一家最近從倫巴第意大利北部的一個地區,與瑞士接壤。回來,此前他們一直在為阿列日河一帶的小村鎮做公證人。他們在倫巴第皈依了純潔派中世紀基督教的一個異端教派。公元11至12世紀盛行于法國南部和意大利北部,1179年被教皇亞歷山大三世宣布為異端,1208年教皇洪諾留三世以武力對其進行討伐,14世紀末期逐漸消亡。信仰,這種信仰13世紀曾盛行于法國南部,但近年來已在宗教法官的關注下逐漸消亡。皮埃爾·奧捷和吉揚·奧捷想要讓它復活。

純潔派是基督教的一種異端。純潔派信仰者稱自己為“忠誠的基督教徒”,相信自己是門徒使命的真正繼承者。他們還相信存在兩個上帝:一個好上帝,他創造了靈魂;一個壞上帝,他創造了一切有形之物。這種“二元論”信仰與羅馬天主教正統恰恰相反。無論如何,純潔派教徒相信羅馬天主教會是腐敗的——他們稱其為“巴比倫的妓女”。13世紀早期,法國南部有數千名純潔派教徒和更多的信仰者。但到14世紀早期僅有十四名純潔派教徒幸存下來,他們大多藏匿在比利牛斯山的村子里。即便如此,這樣的信仰仍不能見容于正統的宗教力量。因此,帕米耶的多明我會才急于利用這個機會抓住奧捷一家。也因此,吉揚·德讓才使德·羅茲兄弟面臨危險。

吉揚·德·羅茲告別自己的兄弟,返回比利牛斯山里的家中。他先來到阿克斯村(離塔拉斯孔又有三十公里),提醒雷蒙·奧捷(那些異教徒的兄弟)提防德讓。回到本村后他又警告了一個叫吉揚·德·阿雷亞的人,此人住在鄰近的基耶地區。我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這個時候策劃了隨后發生的那些事件。

吉揚·德·阿雷亞是純潔派教徒的積極支持者。他立刻找到居士德讓,問他是否正在尋找奧捷一家。德讓回答說“是的”,于是吉揚·德·阿雷亞表示能帶他找到他們。居士很高興,毫不懷疑地答應了。他們一起來到深山中的拉納特村。

當晚遲些時候,吉揚·德·羅茲聽說當居士走到拉納特村外的小橋上時,出現了兩名男子:菲利普·德·拉納特和皮埃爾·德·阿雷亞(吉揚·德·阿雷亞的兄弟)。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


他們立刻抓住他[德讓]痛打,使他無力叫喊。他們把他帶到拉納特附近的山區,在那里問他是否真想抓捕那些異教徒。他承認確有其事;菲利普和皮埃爾馬上把他扔下峭壁,丟入一道深谷中。


這起謀殺被隱瞞了許多年。吉揚·德·羅茲、雷蒙·德·羅茲和奧捷一家暫時安全了。

是什么讓我們知道這起被遺忘已久的謀殺案的呢?它被記錄在1308年的宗教審判簿中,當時吉揚·德·羅茲供認了他所知道的異端和異教徒。另有三名證人重述了這一事件。因為與純潔派教徒有染,吉揚和其他六十人一道被判入獄。這一事件如同一幅神秘而誘人的小插圖,從14世紀為我們留存至今。那么這就是“歷史”:很久以前發生的一個真實故事,如今被重新講述。過去再次復蘇,當時與現在之間不對等的聯系被重建。歷史學家是否可以就此卸下他(她)的責任?這本歷史學導論可以就此結束了嗎?

別這么快結束我們的旅程。關于吉揚·德讓謀殺案還有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就一般歷史而言也還有些問題有待探詢。本書將要表明,書寫歷史的過程(“歷史編纂”)疑問叢生。我們可以從第一章開始審視這些問題,其中有些也許已經躍入我們的腦海。在許多方面,歷史始于問題也終于問題;也就是說,歷史永遠不會真正地結束,歷史是一個過程

語言會讓人迷惑。“歷史”常常既指過去本身,也指歷史學家就過去所寫的內容。“歷史編纂”可以表示書寫歷史的過程,或者對這一過程的研究。在本書中,我用“歷史編纂”表示書寫歷史的過程,用“歷史”表示這一過程的最終成果。我們會看到,本書認為在“歷史”(在我所使用的意義上)與“過去”之間存在著本質的差別。

那么,上述故事是怎樣被記載下來的呢?這里有幾種不同的答案。我們可以從最簡單的開始。1308年,吉揚·德·羅茲四次出現在一位名叫若弗魯瓦·達布利斯的宗教法官面前。達布利斯得到教皇授權,前來調查比利牛斯地區的異端教派。他被允許要求每個人(任何人)前來回答關于正統信仰的問題,要求他們供認自己的以及他人的活動,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聽完他們的供詞后,法官可以迫其苦修或施以懲罰,懲罰方式從戴上黃色十字架以示曾犯有異端罪行,直至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死。

圖1 中世紀朗格多克(法國西南部)的城鎮和村莊。吉揚德讓的尸體大概就躺在拉納特村以南。

將吉揚·德·羅茲牽連進來的調查最初是由他的另一個兄弟熱羅·德·羅茲引起的,他主動找到宗教法官,指認了許多與純潔派有染的人。他的供詞、吉揚的供詞和其他至少十五人的供詞,都被記錄在宗教審判簿中。證人們回答達布利斯提出的特定問題,并補充某些他們自己的材料;他們的回答由法官的抄寫員記錄下來,然后存放起來以備日后使用。這些登記簿有一部分留存至今,所以他們在14世紀的談話仍能為我們所知。這一獨特的登記簿由一位現代歷史學家編輯、印刷出來。我利用其中的某些資料,讓你知道了吉揚·德讓的故事。

不過,問題到這里并未結束。下一章我將進一步談論證據,說說它的用途和存在的問題。現在還是回頭看看這個故事吧。我希望它引起了你們的關注。我選擇這個故事,是因為它的確引起了我的關注。它吸引我們,也許是因為它是一起謀殺案,而我們都很熟悉在共享恐怖故事時的那種犯罪的愉悅。它無疑還是一個“故事”,因為它有開頭、中間和結尾,這使它更加“令人滿意”。如果我們以前不知道中世紀的人們從事這種活動,它也許會讓我們產生興趣、感到驚訝。故事中的人不是國王、王子、圣徒或著名作家,他們是尋常百姓,因此,我們也許會很欣喜地發現自己對他們竟然知之甚詳!

這個故事吸引我們,也許還因為其中的奇特之處。曾有人(作家L. P.哈特利哈特利(1895—1972),英國作家。)提出“過去是一個異邦,在那里他們的行為方式全然不同”。科幻小說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亞當斯(1952—2001),英國著名的科幻小說作家和幽默諷刺文學作家,尤以《銀河系漫游指南》系列作品而知名。持有相反的假設:過去的確是一個異邦,他們的行為方式就我們一樣。在這兩種看法之間存在著難以捉摸的地方,它吸引我們關注過去,推動我們去研究歷史。上面講述的故事同時證明了這兩種觀點。對于送信件、走親戚、離開家鄉去旅行,我們能夠理解并產生共鳴。即使我們沒有親身經歷過,我們也了解對迫害的恐懼,了解謀殺。如果我把當事人的姓名翻譯成你們本國的語言(“吉揚”會變成英語中的“威廉”),他們看起來會離我們更近。我所用的姓名來自奧西坦語,這是那個時代和那段時期的語言。其實我在這里略有誤導,這些記錄是用拉丁文寫的,所以或許我本該采用拉丁語,把名字寫成吉爾默斯。

但這些名字對我們來說還另有奇特之處。看到這么多人都叫吉揚似乎有些古怪,我們通常不會用出生地作為自己的姓(“德·羅茲”的意思是“叫羅茲的地方”)。我們了解宗教,但也許不熟悉異端的概念、宗教審判的程序,以及兩個上帝的信仰。我們是否該把這個看作是一種稀奇古怪的“迷信”呢?或者它并不比上帝之子降臨塵世、死在十字架上然后又復活的想法更奇怪?“異端”只能存在于有一個“正統”來定義它的地方:中世紀的天主教徒和純潔派教徒都自認為是“真正的”基督徒。不管我們現在的哲學和宗教信仰是什么,我們能否聲稱和這兩個群體都有真正的聯系呢?

如果閱讀更多的記錄,我們還會遇到另一些不同的要素。雖然吉揚·德·羅茲和他的兄弟顯然能讀能寫(他們通過書信交流),他們在當時卻實屬例外:當時大多數人本來沒有那么多識字的機會。實際上,“識字”的概念在14世紀與現在相比是很不相同的:如果你被說成是litteratus(“識字的”),這就意味著你能讀寫拉丁文,并且知道怎樣解釋經文。掌握本國語言不能算作“識字”,無論這種能力多么有用。只會讀寫奧西坦語(或者德語、法語、英語等等)仍會被歸入illiteratus(“文盲”)之列。這些熟悉的或陌生的要素會引發更多的問題。

吉揚·德讓謀殺案并非宗教審判簿中記錄的唯一事件。它顯然不是1301年發生在比利牛斯、法國南部、歐洲或者整個世界的唯一事件。歷史學家無法講述來自過去的每一個故事,而只能是其中的一部分。現存的資料多有殘缺(達布利斯的登記簿中有幾頁已經遺失了),還有些地區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但即便就我們擁有的證據而言,仍有許多說之事,遠遠超出了本書的篇幅。歷史學家總要判定哪些事情是可以說或者應該說的。所以“歷史”(歷史學家所講的關于過去的真實故事)不過是由那些引起我們注意的事情構成的,我們決定為現代聽眾復述這些事情。我們在下一章將會看到,歷史學家選擇他們的真實故事的依據,已隨時間推移而發生了變化。

在把德讓謀殺案作為一個打算復述的故事挑出來之后,我們還需要確定它在一幅更大的圖景中扮演什么角色。一個現代歷史學家僅僅呈現上述這樣一幅小插圖而不多說些什么,是不太尋常的。在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早期,有些歷史學家就是這樣工作的:搜集和翻譯他們認為能夠吸引更多讀者的有趣證據。這些著述是有用的寶藏,引領其他歷史學家展開了細致的研究。它們可以帶來一種閱讀的愉悅,喚起讀者對過去的熱情。但對大多數現代歷史學家來說,僅此是不夠的。我們需要解釋過去,而不僅僅是呈現過去。找出故事的更宏大的背景,就是為了不僅僅說出“發生了什么”,而且要說出它意味著什么。

圖2 圣多明我與純潔派異教徒(右)的斗爭。書被扔進火里:異端的著作被燒毀,正統的文本卻奇跡般地升到空中。在現實中,圣多明我不是一位宗教法官(雖然他的一些信徒后來是),但火刑仍然是對冥頑不靈的異教徒的最后懲罰。(佩德羅·貝魯格特,15世紀晚期)

我們能把德讓謀殺案的故事置于何種宏大圖景之中呢?存在幾種可能性。最顯而易見的是,這些記載與更廣闊的歷史背景——宗教審判和異端——相關。它向我們呈現具有純潔派信仰的當事人,他們的行為與信仰。它告訴我們純潔派自身的歷史:閱讀達布利斯的登記簿,我們能發現有多少人被異教徒奧捷一家改變了信仰。我們能注意到人們在供詞中不說“宗教法庭”,而只說“法官們”。這是因為當時“宗教法庭”并未作為一個機構而存在,只有個別的法官(就像若弗魯瓦·達布利斯那樣)有特殊的工作要做(對達布利斯來說就是調查比利牛斯地區村莊里的異端)。“宗教審判”指的是達布利斯和其他人所遵循的法律程序。它是在13世紀早期作為一種與異端斗爭的手段而創建的。達布利斯的登記簿還向我們展示了宗教審判的程序——怎樣著手對異端進行調查和記錄——從那時起是如何演變的。如果把吉揚·德·羅茲的供詞與13世紀40年代的一份供詞加以比較,我們會發現,和早期宗教審判時的證人們相比,吉揚被鼓勵談論得更多、更詳細。這是因為異端造成的威脅發生了變化,法官們考慮的事項也隨之而變。

或者,我們可以把德讓謀殺案放到犯罪的歷史中去。中世紀還有另一些關于謀殺的記載,其中有些非常著名。我們可以把這個故事與1170年謀殺托馬斯·貝克特貝克特(1118—1170),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的大法官兼上議院議長,1162年擔任坎特伯雷大主教,1170年被刺身亡,1173年被封為圣人。、1304年處決威廉·華萊士華萊士(1272?—1304),率領蘇格蘭人反抗英格蘭統治的民族英雄,1304年被俘后在倫敦被處死。,或者英王理查三世理查三世(1452—1485),英格蘭國王,1483至1485年在位。英國史學界針對理查三世殺死先王遺孤(即其侄愛德華五世)的傳聞進行過長期爭論。被指控的罪行相比較。我們還可以聚焦下層社會的犯罪行為,利用其他類型的法庭記錄探究這些行為,進而討論中世紀暴力的盛行、犯罪的方式、調查和懲罰,以及罪犯的動機。不過,這個故事又能在朗格多克位于法國南部。的歷史中扮演一個角色。“朗格多克”的意思是“奧克(Oc)地區的方言(或語言)”,這是人們對這個法國南部地區的稱呼,因為當地居民用oc這個詞表示“是”,而不是像北部那樣用oui。由于朗格多克有異端存在,教皇在13世紀早期下令討伐該地區。在此之前朗格多克幾乎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在情感上與加泰羅尼亞西班牙境內的一個地區,位于伊比利亞半島東北部。而不是巴黎周邊地區更加親密。對異端的討伐導致了法國北部對南部的政治控制。很久以后朗格多克才接受新的政治主人,而且在某些方面,法國南部仍然認為自己和巴黎人的北方很不一樣。純潔派的抵御(或許包括對德讓的謀殺)是與法國政治史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最后,我們還可以忽略故事的敘述,而去關注它的細枝末節。我在前面提到了識字的問題;這對關注普通信徒知識水平的歷史學家來說可是有用的礦藏。德讓是在拉納特村外的橋上遭到襲擊的;閱讀登記簿中更多的記錄,我們會發現塔拉斯孔村外也有一座橋,別的村莊也是如此。這告訴了我們當地的某些地理知識。吉揚·德·羅茲在供詞的另一處提到,他曾經把異教徒藏在“地板下面一個用作糧倉的地方”。還有一次,異教徒待在塔拉斯孔村附近田地上吉揚的一間棚屋里。由此我們可以了解農業和建筑方面的東西。吉揚還曾提到自己有事前往阿克斯村,提到他曾和富瓦伯爵一起離家接受軍事訓練。這樣,我們就對吉揚的活動以及他所屬社會階級里的其他人知道得更多。對于他所招認的事件,吉揚常被要求給出日期。他通常會提到圣徒的紀念日,比如說“施洗者圣約翰節之后的十五天”(六月的某一天)。這給了我們一個印象:吉揚如何理解時間的流逝,圣徒對于即便是同情異端的人有多重要。要是在其他宗教審判記錄中繼續挖掘礦藏,我們會收集到許多這類有用的信息。吉揚的供詞周圍有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世界以撩人的碎屑和片斷展現在我們面前。

這是我所想到的一些畫面,作為德讓謀殺案故事可能的背景。別的讀者會想到另一些事情。我們將進一步看到,其他時代的歷史學家會以不同的方式解釋這個故事。有些人根本不會認為它重要或者誘人。這些選擇不僅與運氣或聰明有關,而且關系到是什么在吸引我們。作為歷史學家,我們沉醉在關于世界如何運行,人們為何要做他們所做之事的種種興趣、道德、倫理、哲學和觀念之中。記錄的證據呈現在我們面前,伴隨著畫面和謎團,事實上還有挑戰。吉揚·德·羅茲沒有對故事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做出解釋。例如,證據沒有告訴我們,為什么修道院里沒有人對他的兄弟提出質疑,吉揚·德讓的動機究竟何在(他是一個虔誠的正統派信徒,還是希望得到多明我會的認可),究竟是什么促使吉揚·德·阿雷亞及其同謀將德讓扔進黑暗的巖石洞穴(他們是要保護奧捷一家,還是保護他們自己)。我對這些事情有些想法,但它們是我的想法。在本書后文,我們會進一步談到歷史學家如何填補這些空白,以及合理猜測的藝術。

“猜測”暗示著歷史編纂過程具有某種程度的不確定性。它甚至還暗示著歷史學家有時會把事情弄錯。當然,他們的確會出錯:歷史學家就像任何其他人一樣,會讀錯、記錯、曲解或誤解。但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歷史學家總是把事情弄“錯”。這首先是因為我們永遠無法使之完全“正確”。每一種歷史記述都有缺漏、問題、矛盾和不確定之處。我們會弄“錯”,還因為我們相互之間總是無法達成一致;我們需要以自己的方式弄“錯”(雖然我們將會看到,我們有時會依據解釋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形成不同的群體)。不過,在把事情弄錯的同時,歷史學家總是試圖使之“正確”。我們試圖堅持那些被我們自己視為是證據實際所說的內容,我們想要搜尋一切可用的資料,充分理解發生的事情,我們從不虛構“事實”。歷史學家有時喜歡將自己的工作與文學區別開來。一個小說家可以創造人物、地點和事件,而歷史學家則要受制于證據所支持的東西。這種比較會讓歷史顯得有些枯燥和無趣。然而,正如我們已經看到并將繼續探討的那樣,在處理、呈現和解釋證據的時候,歷史也伴隨著想象。對每一個歷史學家來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以及它可能意味著什么——很成問題。這些抓住“真相”的危險嘗試令人激動,但真相隨時都可能被發現是幻影。

這些懷疑對于“歷史”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如果過去沒有缺漏和問題,歷史學家就沒有任務可完成了。如果現有的證據總是坦率、誠實、清晰地對我們發言,那么不僅歷史學家將沒有工作可做,我們也將失去相互論辯的機會。歷史首先是一種論辯。它是不同歷史學家之間的論辯,也許還是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論辯、實際發生之事與即將發生之事之間的論辯。論辯是重要的,它們創造了改變事物的可能性。

由于這些原因,我在本章和本書里始終用“真實的故事”這個說法來談論歷史。這里存在一種必要的張力:歷史是“真實的”,因為它必須與證據即歷史涉及的事實相一致,否則它就必須表明為什么這些“事實”是錯誤的,需要修正。與此同時,歷史又是一個“故事”,因為將這些“事實”放到了更廣闊的背景或敘事之中,它就是一種解釋。在盡量說服你(和他們自己)相信某些事情這一意義上,歷史學家是在講故事。他們的說服方式不僅包括訴說“真相”——不虛構事實、不提交與事實相左的材料,而且包括創造關于過去的有趣、連貫而有用的敘述。過去本身不是一段敘述。整體而言,過去就像生活一樣無序、混亂、復雜。歷史就是要弄清這種混亂的意義所在,從旋渦中發現或創造模式、意義和故事。

我們從一系列問題開始,我也提出了一些看法:歷史是一個過程、一種論辯,是由關于過去的真實故事所構成的。我們將在本書的以下章節展開更充分的討論。不過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想想歷史(像我們正在做的那樣)帶給我們的機會和危險。它使我們有機會反思自己與過去之間的關系,審視我們挑出來講述的過去故事的種類、我們回想起那些故事的方式以及講述那些故事的效果。當過去重新進入現在,它就成了一個強有力的所在。思考“歷史”,部分是要思考歷史是為了什么——或為了誰。要開始探究這個問題,我們就會發現回顧過去、嘗試理解在過去“歷史”是什么將會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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