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琉璃之遠
-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全集)
- 妖
- 11611字
- 2016-11-07 15:09:32
{最重的報復(fù),就是你以為那些值得回憶的深情厚誼,其實都是虛情假意。}
我十歲前,還住在潮云巷。有一次過年前夕,老宋因為送一個孕婦去醫(yī)院,一路上闖了五六個紅燈,最后被罰了兩萬天價,而且不交錢就拿不回車。車是老宋東借西湊才贖回來的,欠的錢這些年也還得差不多了。當初為了拿回車,老宋不得不將身上所有積蓄拿去交罰款。但去拿車時,有關(guān)人員卻說快過年了,辦手續(xù)的人回老家了,只能等過完年再來拿了。
所以,到了過年的時候,老宋全身上下就只剩八塊七毛錢了。
老宋買了兩塊錢五斤的面,一塊錢的青菜,又去肉攤上用五塊錢買了十斤人家不要的肉皮,剩下七毛錢給我買了一小袋麥芽糖。
老宋好煙,因為沒錢,就暫時斷了煙。煙癮犯了實在難受時,老宋就生個小炭爐子,把肉皮串在上面烤,烤得揪成一片后,肉皮松軟好吃,一片能嚼很久。
我和老宋就坐在小炭爐前,一人抱著碗青菜肉皮面,看春晚。
放廣告的間隙,老宋去洗碗,我去上廁所,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家家都有獨立廁所,整個潮云巷,就只有巷子尾的一個公共廁所,屋頂還是破的。
雪下的特別大,也特別冷,我?guī)缀跏桥苤ィ孱伭臒熁鹩车醚┑靥孛溃叶自趲铮w雪盤旋間的煙火,聽著遙遠的歡呼聲夾雜著鞭炮聲,其實心里是很羨慕的。因為家里條件不充裕,也只能看著其他小孩玩煙火。
從廁所出來時,剛才光著屁股上廁所時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外邊的寒氣,所以我放慢了腳步,也就因此注意到了巷子前的道里鋪著一身細雪的顫抖身影。
不用細看,我都知道那是蘭西,更不用想大過年的,他一個人待在外面,一定又是被他爸趕出來了。
走近看時,我聽見他在小聲啜泣,他察覺到動靜,候迅速抹了把臉,對我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的左眼烏青泛著血絲,瞇成一條縫,嘴角也破了一大塊,臉上的巴掌印紅彤彤的,有些滑稽。
我看見他鞋子都沒穿,光著腳丫踩在雪地里,心里是說不出的難受。
我?guī)丶遥纤我豢此臉幼樱残奶鄣貌恍校B忙去給他燒熱水,又從箱里翻出我的衣服,給蘭西換下被雪透濕的衣服。蘭西因為營養(yǎng)不良偏瘦,我的衣服他著正好合身,我倆穿著相似的衣服,坐在一塊兒跟姐妹似的。老宋給他洗腳的時候,我才看見他的腳被凍裂了好幾道口子,膿血結(jié)了好幾塊,他難為情地瑟縮了一下,說要自己來洗。
老宋紅著眼說:“今天你就是我兒子,老爸給自己兒子洗腳,是天經(jīng)地義。”
聽老宋的聲音都要哭出來了,蘭西便不再掙扎,他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一直在抽泣。
我知道老宋也在默默流淚,給蘭西洗完腳,老宋又去下了一碗面。蘭西可能是餓瘋了,胡亂扒了幾口就吃完了。
那天晚上蘭西留在我家過夜,半夜竟發(fā)起了高燒,冰天雪地里,老宋背著他去醫(yī)院,直到天快亮才回來。打了吊針的蘭西雖然好了些,但還是很虛弱,老宋就讓他暫時住在家里,囑咐我及時給蘭西換敷在額頭上的濕毛巾,轉(zhuǎn)眼他就出門了。
中午的時候,老宋回來了,滿面風(fēng)霜,嘴唇凍得發(fā)白,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個大袋子,里面有燒雞、醬肘子、紅糖、小米,還有雞蛋。老宋給我和蘭西做了頓豐盛的大餐,看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老宋咧著嘴在笑,自己卻沒吃幾口。
蘭西在我家待了五天,他父親一次都沒來找過他。走的時候,蘭西紅著眼拉過老宋的手,輕輕叫了聲“宋爸爸”。老宋一邊應(yīng)著一邊笑得跟朵花似的。
后來我聽老宋和王阿姨吵架時才知道,我和蘭西那一頓大餐,是老宋去變賣了金飾換來的。我一直沒把這事告訴蘭西,他若是知道了,也許會很內(nèi)疚吧。
如今想起這一茬,我就越發(fā)難受。
因為這是第一個,沒有老宋的團圓年。
我是那樣的不習(xí)慣。
公司宣布放年假時,整個辦公室都沸騰了,只有我聳拉著臉干笑了幾聲。
下班的時候我在座位上磨蹭了許久,為了避開人潮向我問東問西。好不容易等人都走光了,我準備去鎖大門,而本該已經(jīng)離開的安杰拉突然冒了出來,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拍著胸口說:“你干嘛呢!”
安杰拉摸摸鼻子,干咳了一聲:“沒什么,就是想問問你,年假有沒有空?我家離福川比較近,清水村,雖然是鄉(xiāng)下,但你放心,絕對沒有電視上那些偏遠山村那么恐怖。你要是沒什么事的話,可以跟我過去一起玩。”
我頓時心里暖暖的,感動得一塌糊涂,別看安杰拉是一介粗人,但誰能想到他竟看出我的低落,我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以貌取人了。
見我半天沒回答,安杰拉拍手道:“看看我說的都是些啥呢,過年嘛,你當然會早有打算,我……”
“我想去。”我連忙打斷他。
“真的?”他立馬眉開眼笑,“那就這么說定了,我聯(lián)系好車,再打電話給你。”
后來我才知道安杰拉不知從哪得知我的微博,偷偷關(guān)注了,知道我無父無母的事后,猜想我過年必定會一個人孤零零。
可是他預(yù)料錯了,一聽到我要去鄉(xiāng)下過年,從沒去過鄉(xiāng)下的蘇荷立馬就兩眼放光了,硬要跟我一起去。而就在二十八號那天晚上,本該在蘇梅島拍戲的蘭西也突然回來了。他同Carry請了假,特意趕回來陪我過年。他這么誠心的想要給我一個驚喜,我也不好把他晾在福川,便邀請他加入清水村過年的團隊里。
二十九號一大早,當我們一行三人出現(xiàn)在約定好的地點時,安杰拉的表情頓時呆了。我難為情地試探道:“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們還是不去了吧?”
蘇荷立馬踩了我一腳,天啊,她穿的可是高跟靴啊,我疼得臉都扭曲了。
估計是我扭曲的表情嚇到了安杰拉,他連忙一拉小面包的車門,說:“不麻煩,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小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人多才熱鬧,哈哈哈。”
我聽得心里一顫,他不是一直喊我“小宋”嗎?什么時候也開始叫我“小慈”了?
小車在柏油路上開起來,從車窗看出去,許多帶著紅袖章小紅帽的人在路邊掃雪。今年雪下得特別大,比往年都要大,據(jù)說是五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新聞上天天都是受災(zāi)專題,我們這一代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什么“五十年不遇的大雪”、“八十年不遇的大水”、“一百年不遇都地震”都給趕上了,多豐富的人生閱歷啊,將來給孫輩們講故事,開口就可以來這么一段開場白:“那可是一場五十年不遇的大雪啊……”
我在幻想給孫輩們講故事的時候睡著了,昨晚和蘭西秉燭夜談聊得太晚,他跟我說了許多娛樂圈的八卦,我聽得可興奮了,后半夜睡不著,折騰了許久,早上差點起不來。
車子忽然一個急剎車,我整個人飛了出去,頭撞到前座后背,發(fā)出“哎喲”一聲慘叫。
蘇荷扶著我問:“怎么了?”
安杰拉回頭道:“追尾了。”然后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一聽“追尾”,我就徹底醒了,跟著蘇荷跳了下車。車子堵在了一條特別窄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而停在我們車前的是一輛黑色賓利,它撞上了路邊一棵樹,車尾撞凹進去了一大塊,保險杠也掉了。
我當時一拍額頭,心想完蛋了,安杰拉怎么這么瞎,追什么不好追一輛賓利?就是把自己栽雪坑里,也不能栽賓利上啊!就這慘烈程度來看,這下有他賠的了。
蘇荷輕嘖了兩聲,摸著下巴說:“咦,這車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見過?”
我還沒說話,賓利的駕駛座就走下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傻眼了:“阿轍?”
“宋小姐!”袁北轍一見我就笑,一點都不像被追尾的受害者,賓利后座的門被推開,下一秒,穿著駝色長風(fēng)衣的程靖夕從里面鉆了出來。
蘇荷這下臉色都不好了。
程靖夕直接無視她,淡淡掃了我一眼,對袁北轍道:“去看看車。”
安杰拉連忙上前遞去一根煙,說:“真對不起啊,兄弟,路太滑,我剎車了,結(jié)果還是撞過去了。”
他一遞煙我就想完了,程靖夕一向不抽煙,也討厭別人給他遞煙。我曾見過無數(shù)次,每逢別人給他遞煙,他都能用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把人瞪得自動縮回手去,然后有求于他的人肯定就沒戲了。
所以當我看見程靖夕接過煙,并放到外套口袋里時,我整個人都傻掉了,而他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我震驚得差點摔在地上。
他說:“沒事,也是因為我們先急剎車,你才撞上來的。”
“程靖夕終于肯吃藥了?”蘇荷湊我耳邊問。
不止蘇荷,蘭西都震驚了,跟我來了個“難以置信”的對視。
只是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上大學(xué)時,我追程靖夕那會兒,為了能揣摩透男神的心意,去聽過一個關(guān)于男性心理學(xué)的講座,那個其貌不揚的教授說,男人性情一般會有兩個大轉(zhuǎn)變期,一個是青春期,另一個是當了爸爸以后。
幾個月前,在醫(yī)院與他和聞瀾的偶遇,我還歷歷在目,而程靖夕此刻正處于這第二個轉(zhuǎn)變期,想想他現(xiàn)在的轉(zhuǎn)變,其實也沒什么稀奇。
只是,想到程靖夕的轉(zhuǎn)變是因為別人,我內(nèi)心還是免不了刺痛了一下。
當然了,聞瀾懷孕這事我也沒告訴蘇荷和蘭西。過去我被聞瀾欺壓成那樣,最后她不僅沒得到一點報應(yīng),還成功上位,懷了孩子。也幸虧我是個當事人,息事寧人才是我最想看見的,要換做局外人的話,但凡是知道點內(nèi)情的都想上去給她兩個耳刮子,再嘆一聲“老天沒眼”。
檢查完車況的袁北撤從車廂冒出個頭來,皺著眉說:“程先生,發(fā)動機撞壞了,走不了了。”
程靖夕蹙眉:“和那邊說好的時間是幾點?”
袁北轍說:“下午三點。”
程靖夕抬起手腕看了眼,眉頭皺得更深。
安杰拉平時在公司察言觀色慣了,看出程靖夕這一皺眉的玄機,立馬湊上去問:“兄弟趕著去哪里?”
“去江州呢,有個會議。”袁北轍從車廂處走過來,又撓著頭道,“這下怎么辦呢,喊人來接車估計趕不上了,可這荒郊野嶺的,別說車少,就是攔下來也沒人愿意幫這個忙。”
不待我開口插話,安杰拉就搶先道:“兄弟,你看這樣成么?剛好我家在清水村,離江州也不遠,我可以送你過去。但這也快到中午了,我得先把朋友們送回家。我看你們和小慈也都認識,不如先上我家吃個午飯,然后我再送你們?nèi)ソ蓿俊?
蘇荷小聲冷哼:“程靖夕會讓他尊貴的屁股沾上這種小面包車?”
我望了眼安杰拉開來的面包車,估計是平時拿來裝廣告油漆的,又臟又破,換作以前,程靖夕寧愿走路都不會坐的。但今時不同往日了,程靖夕竟在眾目睽睽下點了點頭:“那麻煩你了。”又對袁北轍道,“打電話叫人來拖車。”
說完他就徑直往車里鉆,坐到了最后一排,他這個動作驚醒了石化中的蘇荷和蘭西,蘇荷反應(yīng)過來后,身手矯健地竄到副駕駛座,“砰”一聲關(guān)上車門,一副“任你千軍萬馬都攻不下座位”的架勢。
這邊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那邊蘭西也竄進后座唯一的兩人座位上,我正要往他旁邊身邊的空位坐,袁北轍突然一個箭步上了后座,然后坐在了蘭西旁邊,那速度,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我看了看全車唯一僅剩的座位——程靖夕身旁的椅子。程靖夕依舊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我轉(zhuǎn)頭對袁北轍笑了笑:“阿轍,我們能不能換個座位?”
袁北轍一臉抱歉地說:“宋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剛才被撞得頭有些暈,坐后排太顛簸了,我怕我會暈車吐出來。”
再望一眼蘭西,他直接閉上眼裝睡,我頓時無語。只有硬著頭皮鉆到后座,好在后座是三人座,我和程靖夕還能保持一張座位的距離。
所有人都坐定后,車又發(fā)動起來,我跟著車一邊晃一邊想,程靖夕做人做到這份上也夠失敗的,蘭西和蘇荷都不愿坐在他身旁,雖然他們這個不愿意絕大部分原因在于我。
不過,我估計程靖夕是真的不習(xí)慣坐面包車,車子還沒開出一段距離,我就瞧見他那張俊臉白了一片,手緊緊抓著車把手,緊抿著唇,身子繃得老直。
看他那樣,說實話我還是很心疼的,幾乎想伸手過去給他撫胸口順氣了。可手剛一從口袋里拿出來,還是拐了個彎伸進包里,翻出袋九制柚子皮,放到我倆中間的空座位上,輕輕叫了聲:“吃這個會好一些。”
程靖夕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動作如同電影的慢鏡頭,然后他又望向那袋柚子皮,手覆上去摩挲了一會。抬起頭時,他露出一張更慘白的臉,我想他是真的暈車了。
程靖夕機械地往嘴里塞柚子皮,不一會兒就吃完了一袋。我心想是聞瀾懷孕,又不是他懷孕,怎么那么好酸呢,我連忙又拿了瓶水放在身旁的座位,他看都沒看,憑著感覺摸過去,拿起水瓶就喝了個底朝天。
這一折騰,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我也總算放心了,戴上耳機靠在座位上閉目養(yǎng)神。
過了一會,車突然停了下來,剛停穩(wěn),程靖夕就往外鉆了,他動作太快,碰巧我也從座位上直起身來看情況,我倆一下靠得太近,他的臉幾乎貼著我的唇擦過,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白檀味,晃神中,就聽程靖夕“嘔——”一聲,扶著路邊的一棵樹吐了起來。
其他人陸續(xù)下了車,袁北轍跑到程靖夕身邊,一手拿紙巾一手給他拍背。
我站車旁看著他好像五臟六腑都要嘔出來似的,蘭西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我身邊,輕聲問:“心疼了?”
我像被抓到的現(xiàn)行犯,連忙撥高音反駁:“怎么可能!”
蘭西笑笑:“呵呵,在我這個專業(yè)演員面前,你還裝?我就裝個真善美的觀眾給你騙一騙,反正心疼的是你,不是我。”說完他就和安杰拉一起去搬行李了。
我站在白皚皚的雪地里,半天說不出話來。蘭西真是狠,說話都不拐個彎,直擊要害。
我怎么會不心疼呢?
我怎么能不心疼……
我的心,從老宋被抓走的那天,就一直疼到現(xiàn)在。
那是我跟程靖夕交往的一年零三個月,那個時候我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一直以離公司近為由借住在蘇荷家,這也是為什么我現(xiàn)在寧愿去外面租房子也不愿住蘇荷家的原因。那會讓我觸景生情,從前的快樂,是現(xiàn)在不愿觸碰的傷疤。
彼時,我以為自己兩方隱瞞得很好,但如今想來,那都是我一個人的幻覺。
老宋被抓進去的那天,他的秘書秦叔叔打電話給我,讓我趕緊出國。我不肯走,他被逼問后,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出事件的真相。
老宋的公司被司法部門立案查處,收走了公司所有的文件和電腦,老宋也被帶去調(diào)查。秦叔叔說:“是被威旭集團的案子牽連的。威旭老總被人檢舉行賄受賄,貪污逃稅,不知怎么牽扯出曾利用上海一家包裝公司洗白逃稅的資產(chǎn),而宋總當時就是那間包裝公司的法人代表。小慈啊,我覺得這事可能真的跟宋總有關(guān),不然他不會一看檢察院的人來就叫我從后門走,安排你出國。”
我當時就怔住了,因為包裝公司是確有其事,而當時,我也訝異于一家小小的包裝公司能如此賺錢,更讓我無法平靜的是老宋的反應(yīng),他能安排秦叔叔讓我出國,就一定和這事脫不了干系。冷靜下來后,我馬上就想到了程靖夕,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人。
我趕到程靖夕的住處時,已是華燈初上,我站在門口徘徊了許久,手放在門鈴上,一直不敢按下去,因為我知道,要求程靖夕幫忙,就等于要袒白我的身份。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門“咔嚓”一聲開了,袁北轍略微有些嚴肅的臉出現(xiàn)在門后,他望著因為他的出現(xiàn)而呆住的我,說:“宋小姐,程先生在書房等你。”
我心里猛然間漏跳了幾拍,隱隱覺得事情的發(fā)展好像不太一般,尤其是袁北轍低下頭不敢看我的動作,更讓我心慌。
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那個我曾去過多次的書房,朱褐色的門大敞著,房間里很安靜,書柜、辦公桌、燈光,都是冷色調(diào)的,一如坐在辦公桌后注視著我的那個人。
從書房門口到辦公桌前的那一路,不知為什么,我走得特別艱難,隱約覺得路的盡頭好像有著不太好的東西在等著我。我走得極慢,但再慢,仍有終時。
我站在書桌前,企圖從程靖夕那常年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看出什么,但遺憾的是,他從來就不是個能輕易被讀懂的人。
我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說:“有件事,我要坦白,我是宋亦夫的女兒。”
他雙手交握,搭在書桌上,淡淡看了我一會,一攤手,說:“游戲結(jié)束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疑惑地偏過頭,正要發(fā)問,他指了指擺在面前的一個厚厚文件袋,對我說:“打開看看。”
我依言拿起,當看到里面裝的是什么時,腦中一陣嗡鳴,全部都是我和老宋的照片。我大一時在學(xué)校讀書的樣子,我和蘇荷并肩談笑的樣子,我坐在老宋車里喂他吃紅薯的樣子,我在蘭西的影迷見面會上瘋狂的樣子,我在他家附近咖啡店托腮靜坐的樣子,我在SOHA總部上下班的樣子……近百張的照片,那是近四年來我生活的點滴,那么長的時光被定格在這些相片之中,而我僅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就看完了。
我攥著那些相片,問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你一直派人跟蹤我?你為什么不戳穿我?”
“戳穿你?那就不好玩了。貓抓到老鼠后,都要先把玩一陣才會吃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書桌上,身體微微向前,冷冷地注視著我,“殺父仇人的臉,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凜冽,“說到跟蹤,你也是個中好手,跟蹤我那么久,宋初慈,你以為我沒有察覺?”
我全身都在發(fā)抖,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你們覺得我還是當年什么都做不了的程靖夕嗎?跟狡猾的狐貍做對手,就得變成比狐貍更狡猾的獵人。”他盯著我的臉,一瞬都沒有離開,“你處心積慮接近我,不就是怕我會對你們不利嗎?你還以為你被學(xué)校安排到SOHA總部是巧合?那只不過是我將計就計,順了你們父女倆的心意。宋亦夫可真讓我刮目相看,為了自己的前程,居然還搭上自己的女兒,我只有配合你們演好這場戲,好讓他放松警惕。”
這一番話,仿佛晴天霹靂,震得我眼前一片眩暈,我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難道都是演戲?”
他的唇間逸出一聲冷笑:“你不也一樣在演戲,我們倆,不過是半斤八兩,各懷鬼胎罷了。”
眼淚迅速從眼角落下來,我搖著頭,語無倫次道:“為什么你要現(xiàn)在戳穿,為什么不假裝一輩子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我……”
突然,我想到老宋,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我?guī)撞阶呱锨埃е母觳玻骸拔野直蛔サ氖拢遣皇呛湍阌嘘P(guān)?”
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他點了點頭:“嗯,你還算聰明,可以想到這一點,是我做的,是我收集證據(jù)舉報李威旭,順便,也將宋亦夫偷漏稅的賬單一起寄了。”
“可撞你爸爸的人不是我爸啊,我爸只是頂罪,我爸……”
“我知道。”他揚手打斷我的話,“所以先倒霉的是李威旭,你爸是一丘之貉,錯事沒少干,李威旭落馬,他也逃不了。”
我緊繃無措的神經(jīng),因為他這句話而徹底斷了,我的情緒到達了一個臨界點,緊緊抓著他的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程靖夕,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爸。求求你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救救我爸。”
“情分?”他似聽到什么笑話般大笑起來,又驀然止住笑聲,陰郁地看著我,勾著嘴角,一字一句道:“我們之間有過情分嗎?”
我愣住了,有什么東西迅速地從身體剝離殆盡,我突然間就沒了力氣,眼看整個身子就要的滑下去時,他突然伸手抱起了我。
他還是一貫冷清的模樣,沒有什么表情的臉像一尊雕刻千年的古像,他的手一寸一寸地從我的發(fā)上撫過,最后停留在我的脖頸間,稍稍用力,我聽見他的聲音回響在空蕩蕩的室內(nèi)。他說:“這樣的結(jié)局,不是你一開始就該預(yù)料到的嗎?還是,沒有按照你的劇本演,讓你失望了?”他手上的力道漸漸加大,我感受到了窒息的滋味。
就在我快要喘不上氣時,他猛然間松開了手,沒了支撐的我重重跌倒在地,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大步走出書房,邊走邊吩咐站在門外的袁北轍:“鎖上書房門,看好她,在我回來前,不許她踏出去一步。”
“程先生,這樣對宋小姐是不是有些過分……”
“什么時候你也敢質(zhì)疑我的話了?”
“是,程先生。”
厚重的實木門被重重關(guān)上,落鎖的聲音像砸在我心上,我躺在冰涼的地面,從小聲啜泣變成撕心裂肺地大哭,又從大哭變成抽泣,我恍恍惚惚,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覺得自己似乎是置身于黑暗寒冷的荒野之中。保護我的大山已倒下,狂風(fēng)驟雨侵襲著我,我又冷又痛,當真體會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書房的門開了,我掀開眼皮,看見光亮中有模糊晃動的身影,有人拉起了我,扶我坐在沙發(fā)上,拍著我的臉,像隔著很遠的距離叫我“宋小姐”,又似乎往我嘴里喂了些什么,又過了一會,眼前一切才清晰起來。
首先看見的是袁北轍焦急的臉,然后是程靖夕,他看著我,眼神微微閃了閃,避了過去。
袁北轍說:“宋小姐,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你已經(jīng)兩天沒進食了,都怪我,我應(yīng)該回來看看的。”
已經(jīng)兩天了?
我已經(jīng)浪費了兩天,老宋現(xiàn)在只有我能救,我怎么能為自己的感情創(chuàng)傷在這里悲傷。
我著急地拉住袁北轍的手,大約是哭了太久,我的嗓音聽起來沙啞得可怕:“阿轍,你能不能送我去蘇荷家。”蘇伯伯人脈那么廣,一定有辦法。我一邊想,一邊扶著沙發(fā)背想要站起來。
“你不用去找了。”一直沒說話的程靖夕開口了,他默了一會,躲著我的視線,繼續(xù)道,“宋亦夫……在看守所自殺了。”
轟地一聲,像地動山搖,腳下的大地轟然倒塌,我的眼前一片白,耳中的嗡鳴聲越來越大,最后變成尖嘯。持續(xù)了很久,我的頭很痛,像要裂開,可我還是忍住痛,問他:“程靖夕,你沒有騙我?”
他沒有說話,已是答案。
意外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歷過了大悲大痛,在得知全世界最愛我的那個人離開后,我竟然沒有哭,也哭不出來。
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又抬起頭看他,像從未認識過他那樣:“什么都可以做假,可是感情假不了。我對你的感情,你竟從未用心去感受過,你沒有愛過我,那樣也好。”
我從手上摘下他送給我訂婚戒指,放在沙發(fā)上,邁出步子時,我支撐不住地晃了晃,袁北轍扶住了我,我推開了他,轉(zhuǎn)頭對程靖夕道:“程靖夕,我們宋家,我,真的再也不欠你什么了。”這一句話,我說得極為緩慢,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刻在自己和他的心上。
他始終沒有說話。
我走出去時,天已大白,陽光很刺眼,我卻沒有感到不適應(yīng),我抬起頭,看著這個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天空,突然沒有比此刻更孤獨。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一瓣雪花掉在臉上,我才從徹涼的觸覺中恍惚回神。伸手去抹,卻觸到一片濕意,原來并不是我沒有哭,而是這眼淚變得悄無聲息。
原來,在痛極的那刻,是連哭,都沒有聲音的。
那是2010年的第一場雪,它在刺眼的陽光中來臨,細碎的雪花飄在我臉上,轉(zhuǎn)瞬即融,涼意透過肌膚的紋理蔓延全身,我冷得發(fā)抖,也更清醒。
原來這個世上,萬物皆有規(guī)有律,不管欠了什么都是要還的,誰都逃不掉。
欠了別人的恩要還,欠了別人的債也是要還的。
那些仇恨,程靖夕一直沒有忘,他將自己的尖爪利齒隱藏在溫柔鄉(xiāng)里,為的是在最后給予仇人最致命的一擊。
可對我來說,最重的報復(fù),就是你以為那些值得回憶的深情厚誼,其實都是虛情假意。
來到安杰拉家的路上我還沉浸在回憶里,一轉(zhuǎn)過路口,我就聽到震天響的爆竹聲,一驚一乍,嚇得我寒毛直豎。
不止是我,除安杰拉和程靖夕外的其他人,都嚇得不輕。
蘇荷拍著胸口說:“哎呀,這什么陣仗啊。”
安杰拉興奮地鼓掌,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嗆人的煙霧里就走來一個穿花棉襖的老太太,伸手就把我拉進懷里,一邊拉一邊對安杰拉說:“哎呀,乖孫,這就是咱孫媳婦啊?長得可比照片上美多了,來給奶奶仔細瞧瞧。”
孫、孫媳婦?
我震驚極了,瞪大眼望向安杰拉,他紅著臉,對我擠眼弄眼,似乎是在給我使什么眼色,但遺憾的是,他之前也沒給我打過招呼,我實在很難揣摩他這個眼神的意味,便急著向面前這個老太太解釋道:“那個,奶奶啊,我想你誤會了,我是安杰拉的同事,不是他女朋友。”
“什么?不是女朋友?”老太太笑容一垮,捂著腦袋一臉沉痛,“你這個不孝子,居然連奶奶都騙,哎喲,我的頭,我的頭。”
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老太太剛才還健步如飛呢,怎么才一兩句話的功夫,就變成病骨頭了?眼看老太太就要倒下去了,本來還站著看熱鬧的大伙連忙過來攙扶,生怕老太太摔了磕了,這么大年紀的老太太要倒下去,這年還要不要過了啊。
一伙人簇擁著老太太往院里走去,安杰拉一邊喊著“奶奶,你小心”一邊拉著我退到人群后邊,低聲道:“過來下。”
跟他往墻根走時,眼風(fēng)掃到程靖夕似乎在看我,好奇望過去時,他竟真的盯著我看。見我望過來,他默默收回視線,跟著人群走進去了。
我愣愣地轉(zhuǎn)過頭,問安杰拉:“什么情況?你奶奶一見我就喊孫媳婦!”
安杰拉摸著鼻子嘿嘿笑了兩聲:“也不是什么大事。哎,你看我都這個年紀了,家里催得急,我奶奶又病得厲害,今年我奶奶就說,我過年要是不帶個媳婦回來,就別回來了,反正她也等不到那天了,所以……”
“所以你就把我騙來當你女朋友?”我替他把話說完,虧我當初還感動得一塌糊涂呢。
安杰拉腆著臉狡辯:“說‘騙’多傷感情啊,我只是忘了告訴你嘛。幫幫忙啦,小慈,頂過年關(guān),我一定給你封大紅包。”
我怎么從前就沒瞧出他一肚子壞水呢?我抬腿給了他一腳,惡狠狠道:“下不為例!”
安杰拉頭點得像搗蒜:“我用人格擔(dān)保,絕對沒有下次。”
我心想你那點人格能值幾毛錢啊,但面上還是做出配合的樣子,走到門口時,還和他手挽手地走進去。
我倆剛進門,幾道視線就射了過來,我對著蘇荷和蘭西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又做出嬌羞狀,對躺在沙發(fā)上的老太太笑。
安杰拉拉著我往沙發(fā)前一站,說:“奶奶,剛才人多,小慈是害羞才那樣說的,我倆談戀愛這么久了,一直沒敢對外說,現(xiàn)在城里都禁止辦公室戀情呢。”
老太太扶著額掀開一邊眼皮問:“真的?”
我笑著配合地點了點頭,腳下卻踩在安杰拉的鞋子,狠狠地碾了幾圈。
老太太掀開兩邊眼皮,對我揚了揚下巴:“你是我孫媳婦了啊。”
我猶豫了一下,安杰拉就往我背后掐了一把,我忍住痛,扯出個笑容,點頭道:“是的,奶奶。”
老太太一聽,一下就從沙發(fā)上蹦起來了。奔去給我們張羅飯菜,門檻都是直接跳過去的,動作矯健得連劉翔都比不上,看得我目瞪口呆,這哪里像個病怏怏的老太太,簡直就是天山童姥再現(xiàn)人間啊!
午飯我們吃得很愉快,飯是大鍋燒的,特別香,都是純天然農(nóng)家菜,饞得我們恨不能連盤子都吞下去。尤其是蘇荷,大概是覺得在小鄉(xiāng)村沒有蘇氏集團大小姐的身份束縛,也不顧形象地大吃起來。要是讓蘇伯伯看到這一幕,一定得嚇暈過去,畢竟蘇荷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淑女代言人啊。
程靖夕看起來沒什么胃口,只是喝了幾口湯就放下筷子走出去了。我出去添飯時,看見他站在院子的石磨旁邊抽煙,低頭看著石磨旁搖尾巴的小狗。
他什么時候開始抽煙了?
小狗看見我,汪汪叫了起來,他順著望過來,煙霧從他口鼻間散開,眼神被煙熏得迷離,像剛從夢中醒來。
“添飯啊?”
本來打算就這么悶頭走掉的,他突然一開口,我就剎住了腳步,愣了一下,回道:“嗯。”
他彈了彈煙灰:“我記得過去你吃得挺少的。”
我看向他夾在指間的煙,說:“我記得過去你不抽煙的。”
他怔了怔,煙火明滅間,淡淡道:“過去哪會知道有今天。”他手一松,剩下的半截?zé)煹粼谘┑乩铮壬先ィ肓藥啄_,轉(zhuǎn)身走進屋里。
程靖夕走的時候,我沒去送車,和蘇荷、蘭西在房間里玩手機游戲,他倆在用俄羅斯方塊較量,我就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一邊悠閑地吃零嘴,一邊當裁判。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袁北轍在門外喊:“宋小姐。”
我動都懶得動,隔空喊道:“阿轍,什么事?進來說吧。”
袁北轍推開門,并未走進來,站在門口對我說:“我和程先生要走了。”
我點點頭,對他揮了揮手:“一路順風(fēng)。”
他一愣,嘴巴動了動,想要說什么,半天才開口道:“宋小姐,你們玩得開心點。”然后就告辭了,還貼心地關(guān)上門。
車子發(fā)動聲在外面響起,然后越來越小,直至聽不見,我的心也慢慢沉下來,蘭西把手機往床上一扔:“不玩了。”
蘇荷大叫一聲:“小慈你看見啦,他認輸了,我第一!”
我白了一眼,沒好氣地說:“是,你第一,蘭西第二。真不明白就兩人的比賽,拿了第一至于高興成這樣么?”
她不服氣道:“反正我就是贏了。”
蘭西爬上床,從我手里搶了把瓜子,我一把蓋住手,喝道:“你自己去拿,為什么搶我的!”
他往嘴里丟了一顆瓜子,嘎嘣一聲咬開,風(fēng)馬牛不相及道:“剛才我看袁北轍那表情,似乎是想讓你去送車。”
我眨了眨眼:“哦?”
他翻了個身,一手撐著頭,說:“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程靖夕變了?”
蘇荷連忙搶答:“我都說他終于吃藥了,變正常了。”
我啐了她一口:“說得好像別人過去就沒正常過似的。”
“你少為他說話,正常人會那樣對你?”蘇荷不爽道。
我被她一嗆,就乖乖閉上了嘴。客觀地說,程靖夕對我,還算是個正常人,雖然他報復(fù)人的方式有些過分,但并不代表其他人能像我一樣通情達理。不過幾句話而已,蘇荷又義憤填膺起來,開始對程靖夕展開人身攻擊,數(shù)落累了就把我往床里一推,躺上來繼續(xù)吐槽,我就在蘇荷的叨念中睡著了。
一覺睡醒后,我睜開眼,看見旁邊的蘭西和蘇荷還在睡,為了不驚醒他們,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準備出去洗把臉。
剛好走到客廳,沙發(fā)上的袁北轍站起來興奮地對我招了招手:“宋小姐。”
我那打到一半的哈欠突然接不下去了,硬生生地結(jié)束,別提多難受了。程靖夕靠在沙發(fā)上,好像沒感覺到我的存在一樣,出神地盯著電視。
我說:“你們不是走了?”
袁北轍喜笑顏開地解釋:“真是太不巧了,雪下得太大,去江州的路封了,我們只好回來了。”看他的樣子,嘴都樂得合不攏了,我怎么覺得路封了對他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到底江州開的是什么會議,他竟然這么不想去?我可真好奇。
老太太正好抱著簍玉米粒從外面走進來,聽見我們的對話,說道:“我就說你們年輕人啊,太粗心,昨天新聞上不是才說了封路的消息呢。”
袁北轍說:“奶奶啊,現(xiàn)在像我們這么大的,哪里還會看新聞啊……”然后就和老太太聊起時下年輕人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
我心里哀號,程靖夕這也未免變得太多了吧!
袁北轍不看新聞就算了,可我分明記得程靖夕唯一會看的電視節(jié)目就只有新聞,他說新聞里有很多商機,還給我舉了個例子,說當年新聞報道哪地干旱造成甘蔗枯死,這就代表經(jīng)銷商要開始屯糖了。雖然我是沒有看出商機在哪里,甚至還沒堅持到最后,就在主播沒有什么起伏的催眠聲中睡著了。
再瞄一眼電視屏幕,我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居然在看《喜羊羊與灰太狼》!過去我沉迷被平底鍋打壓之下的灰太狼時,就跟祥林嫂似的到處拉人一起看,深受其害的就是程靖夕。還記得他當時是這么說的:“這么幼稚的東西,我幼兒園就不看了!”還把我鄙視了一遍。可看看他現(xiàn)在,這是逆齡成長回娘胎的節(jié)奏嗎?
洗完臉后,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心想程靖夕大概是在熟悉動畫片,好為他即將出世的孩子做準備。
不知道他的孩子,是長得像他多一寫,還是像聞瀾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