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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旅行與讀書(2)

很快的,酒來了,各種菜肴也以驚人的速度上菜了。真的如指南書作者所說,無一不好吃。當然,這也可能是美好的氣氛作祟;剛才要我必點tagliatelle al ragu的中年男子站起來,走到我們桌前低頭檢視:“你點了tagliatelle al ragu嗎?”

“咕嚕咕嚕……”我的嘴巴里塞滿了食物,發出無法辨識的聲音,只好用手指著桌上,讓他看見那盤他強力推薦的肉醬面。鄰桌的客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七嘴八舌來搭訕問候:“菜怎么樣?”“你們從哪里來?”“這里的白豆是最好的。”“你們來早了,松露的季節下星期或下下星期才會開始,這里的松露面,那才叫作人間美味……”

侍者也沒閑著,隔一會兒就來跟我說兩句話,先是問我怎么知道他們餐廳,我把書本拿出來,女侍者笑了,也回身去拿一本出來;又看我們頻頻拍照,還問我們要不要進廚房試試烤那塊牛排,奧斯汀就被我們推派到廚房,在幾位帥哥廚師的圍繞下,戴上廚師白帽,手持巨叉,在爐火前擺出各種拍照的姿勢。

其他桌的客人大概都用完餐了,遲遲不肯離去,人人手持一杯酒,大聲說笑著,還有一位客人正大聲唱著歌。其他客人喧鬧著,和著歌,取笑他,好像彼此都是相識一樣。也許他們真的彼此相識,如果他們就是書上說的每日來吃飯的常客,吃飯吃到彼此相識也并不稀奇,何況他們每個人都叫著老板:“嘿,馬里奧,我的酒沒了……”

突然間,那位唱歌的客人生氣了,對著另外的客人咆哮起來,滿臉通紅,音量驚人,另外一位客人也大聲回擊,拍桌助勢,兩人似乎都喝醉了,雖說是午餐,但這時候已經四點半了,在我的家鄉,晚餐已經不遠了呢。

午餐已近尾聲,鄰桌有人滿臉通紅開始唱歌,也有幾桌客人跟著唱和起來。餐廳服務生一面偷笑,一面跟著輕聲哼唱,手上也沒停,動作敏捷地開始清潔吧臺、收拾桌椅。突然間,那位滿臉通紅、率先唱歌的客人不知何故生氣了,對著另外一位客人大聲咆哮,音量非常驚人,另外一位客人也不甘示弱,站起來大聲回應,還擊桌壯勢,發出巨大聲響,兩人似乎都喝醉了。“卡洛,卡洛,別激動……”其他客人好像都認得這兩位吵架的客人,有人出言相勸。除了我們這一桌,其他人似乎都完成了食事,桌上已經空了,多半只是一杯在手,聊天閑坐而已。一位年紀稍大的廚娘站出來勸架,一手扯住站立客人的衣袖說:“卡洛,卡洛,”她用一種像母親的口吻:“回家吧,回家去。”幾個客人笑起來,戲謔地和聲說:“卡洛,卡洛,回家去吧。”

我才注意到這位勸架的中年廚娘可能就是老板娘,這時候,她突然改用比較嚴厲的斥喝口氣,提高聲音說:“卡洛,回去,你喝太多了,下次我不倒酒給你。”挨罵的客人變得泄了氣一般,低頭慢慢轉過身,老板娘一路扶著他往門外走去,一面低聲不知和他說些什么;一直服務我們的女侍者,笑嘻嘻跳出來說:“你們還要來點什么嗎,我們的廚房要關了。”

我搖搖頭,她說:“那你們還要多來點酒嗎?”

我說:“不,我們都夠了。”

“那我給你拿賬單來。”她轉身蹦跳離去,輕快得像一只麻雀。

我回頭看門外,那位吵架的客人還在門外和老板娘拉拉扯扯,不肯離去,老板馬里奧也已經靠過去,對他好言相勸。再看室內那位領頭唱歌、率先吵架的酒醉客人,則已經頹然醉倒在桌前,吵架對象一走,他的力氣也仿佛放盡,現在,他的頭垂到胸前,紅通通巨大的酒糟鼻發出呼嚕嚕的聲響,旁邊的人也不理他,繼續開心地聊天,餐廳一半的燈已經熄了,客人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倒是帥哥廚師和美女侍者一個個換上T裇、牛仔褲,低聲匆忙地相互告別:“Ciao,Ciao。”

結完賬,我們也依依不舍起身走人了。多年后重返佛羅倫薩的這一餐,的確讓人難忘,不僅食物的滋味飽滿豐富,連當地人的生活風情也讓人覺得真實親切。這不是人工的、觀光的、虛構的,仿佛是不小心走進別人的生活里,仿佛不小心窺見人家后院晾掛的衣物……走出門口,門外白花花的陽光灑了我們一臉,但市場前的廣場卻有點冷清了,看看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了。

我是怎樣得到這樣闖進他人生活的能力或者運氣?如果這時候我敲敲我因為喝酒而有點暈陶陶的頭,我會記起來,那是因為一本書的緣故,作者分享她的奇緣,我只是一個受到誘引的讀者。我沒有什么了解“他者”的能力,那不過是來自作者一兩句起“化學作用”的敘述語句。

一本書有時不只帶你去一家或者兩家餐館,在這個例子里,因為第一天的嘗試奏效,我把背包里的其他書都丟在旅館里,我已經決心要追隨這一位從美國移居至托斯卡納的女作家愛彌莉·懷絲·米勒,以及她以無限的熱情所寫的《佛羅倫薩貪吃鬼指南》。

我在書中細心尋找打動我的句子,以便決定該如何“按圖索驥”;細讀之下,我可以敏感地察覺她對“高級昂貴餐館”的介紹并不起勁,反而在那些最適合“平民”甚至是“貧民”的餐館介紹里,能找到“最真心、最不保留”的推薦。

但對于我來說,那些試圖說服我等凡眾的文字里,充滿了令人驚喜稱奇的“新知識”。譬如說,她推薦了幾家專門喝酒的地方,喝酒的地方大部分也有餐點供應,你也可以拿它們當作用餐的去處(有點像日本的“居酒屋”有時候是很好的餐廳)。事實上,愈來愈多佛羅倫薩名叫“酒店”(enoteche)或“酒吧”(wine bar)的地方,常常就是完整而高價的餐廳。米勒小姐顯得對這些不符傳統的“改變趨勢”頗不以為然,她在書中解釋了傳統的佛羅倫薩用餐習慣,人們應該先到“酒店”來個“餐前酒”(aperitivo)時光,常見的時間是晚間七點到九點,兩杯酒以及一點下酒點心之后,心情和胃口都進入狀況,這時候才是移駕餐館進行真正晚餐的合適時間。米勒在書中介紹了一家酒店,堪稱“不惑酒店”,因為他們選酒不重名氣,而是重視“良好的質量價格比”(un buon rapporto prezzo/qualita),一支酒只要“貴起來”,貴到名不副實,他們就毫不猶豫地放棄,即使那瓶酒是因為他們的推薦而出名,他們也絕不再賣。但我讀出來的“春秋大義”卻是這一句:“他們想恢復威尼斯酒店傳統氣氛,人們在餐前到酒店,試一杯有意思的酒,吃一點小點心……他們甚至在晚上八點就關門,那是典型的佛羅倫薩晚餐時間……”

米勒小姐贊許這家酒店維持傳統,“謙沖自抑”,默默為顧客尋找物美價廉的好酒,不搶餐廳的生意與鋒頭。她也“順便”批評了別的酒店:“不像其他酒店,他們只不過是鋪上桌布、點上蠟燭,就化身成了過度收費的餐廳……”

這些文字讓我太感興趣了,也對“酒店”與“餐館”的分工有了新的了解。我們為此選擇了一個午后,專心一意要去感受一下這家得到作者盛情贊美的酒店——“狐貍與葡萄”(La Volpe e l'Uva)。

酒店其實位于觀光地帶,就在過了“老橋”(Ponte Vecchio)不遠處。但確切位置卻隱秘得令人意外,我在橋頭繞了一遍又一遍,遍尋不著;最后只好走進一家小裁縫店,向一位滿臉倦容的裁縫婦人問路。不會半句英文的裁縫婦人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我的問題,卻又無法用意大利文讓我明白她的答案,她只好嘆了口氣,掙扎爬起身,帶我走到一個上坡轉彎處;真奇怪,這個地方我已經繞經幾次,本來山窮水盡疑無路,現在柳暗花明冒出一個小廣場,廣場邊上幾張鋪了大理石桌面的鐵桌鐵椅,一家樹蔭下的小酒店赫然在望。

店里頭架上密密麻麻擺滿了酒,幾乎每瓶不同,簡直讓我眼花繚亂;店內只有一個吧臺和兩張小桌子,早已坐滿喝酒看書的顧客,室外樹蔭下倒有較多座位,我向一位頭發花白的年老侍者要了樹下的幾個座位,表明我們是來喝酒的。老先生也會心一笑,轉身拿來一本大簿子,里面也密密麻麻是按地區排序的酒名,價格則多半極便宜,低的不過八九歐元,偶爾有貴一些的,也不過是三十或四十歐元,最多的酒款價格落在十二三歐元上。我看那本子是難以細讀了,想到書上說他的工作人員擁有絕佳的酒品知識,我一區一區向侍者詢問其特色,再一瓶一瓶探問它的評價,老侍者堆滿笑容一一耐心回答,表情時時有意大利人特有的豐富與夸張,折騰一番之后,我終于挑定了三瓶酒,說明了品嘗的順序,又要了一些小點心和干酪、臘腸之類的佐酒之物,商量完畢之后,老侍者頷首微笑而去……

頭發花白的老侍者頷首微笑而去,不多時,又面帶微笑而來,他手上持著一個冰桶,腋下夾著一瓶冰透了的白酒,一路上還不忘與其他桌的客人打招呼,并交換幾句閑聊。來到樹蔭下我們的桌邊,他架好冰桶,口袋里拿出侍酒者的開瓶刀,手法熟練利落地開瓶取了瓶塞,把瓶塞讓我聞味確認之后,將它立在桌上,隨即從瓶中倒出一點黃澄剔透的酒液讓我品嘗。

我拿起酒杯湊鼻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股近乎杏桃花的清香味道立即在我的口鼻腔孔散發開來。這是一瓶產自托斯卡納的維歐尼(Viognier),酒廠則是未曾聽聞的坎佩弟(I Campetti),維歐尼葡萄是外來品種,并不是本地常見的白酒主力品種鐵比亞諾(Trebbiano),我們從托斯卡納鄉間一路走來,路途嘗過多種圣吉米那諾的維納奇亞(Vernaccia di San Gimignano)白酒,用的都是鐵比亞諾種葡萄,滋味大同小異,現在突然冒出一種特別香氣,有點讓我精神一振。輕啜一口,冰涼沁透,滿口清香,加上一點刺激味蕾的酸度,的確是一瓶別具一格的好酒,我連忙點頭,示意侍者為所有同伴倒酒。

又過了一會兒,下酒小點心也來了,一碟鋪滿各式臘腸、火腿、腌肉的肉品切盤,一碟三種不同干酪的切盤,還有一碟托斯卡納油漬菜(sott'olio misto);在廣場樹蔭下,我們放松心情,一面啜飲美酒,一面品嘗滋味豐富多彩的佐酒美食,一面還看著廣場輕盈流轉的光影與人群。我們漫無邊際地聊著天,談著近日來旅行途中的種種見聞感受,心里不再記掛旅行的行程與計劃,有一種時間靜止的悠閑之感。

這時候,我卻忍不住注意起鄰桌三位衣著艷麗的中年女子的食物,她們大概比我們更早一步入座,但光是拿著菜單聊天就耗去不少時間,其中一位面向我的女子,穿著西裝外套,里面一件翻領的大紅襯衫,一副女強人打扮,她一面戴上大框眼鏡看著菜單,一面還對著手機大聲講話,侍者前后被召喚了三次,好不容易才把酒菜點好(她們似乎是很容易改變主意的人,每次有一位女士點了東西,另外的女士就想到要更改她原來點的東西)。

我心里想,這不是一家不搶餐廳生意的傳統酒店嗎?菜單上的簡餐,來來去去不是就那幾樣嗎?她們為什么有這么多主意可以改變?現在,我們第一瓶酒已經快要喝完,她們的午餐終于上桌了。

每個人都是一個大盤子,放眼看去底層露出烤成棕色的bruschetta(一種到處可見的小點心,切片的面包涂了橄欖油和大蒜去烤),上面鋪滿了油光紅亮的番茄切丁,還有一些綠色色拉葉,只有中央放著不同的內容,有一位盤上滿滿的火腿切片,另一位盤中看起來是魚,面對我的那位女強人,則動手切著一大塊牛排模樣的主菜,幾份菜肴看來誘人地美味可口,令我感到羨慕,但我完全記不得菜單上有牛排這樣的東西。

三位女士各自叫了一杯酒,有紅有白,書上提到這家酒店每天都開十幾種不同的紅白酒,供客人單杯選點,每一款都物超所值,作者還說她自己經常去試各種當日酒款,并和老板閑話家常,每次總能得到許多知識,看起來單杯點酒才是這里常客的習慣。

消暑解渴的白酒已經喝完,我點的另一瓶紅酒也已經來到面前,這是來自意大利最北邊、靠瑞士邊境的Alto Adige地區的紅酒,此區酒莊很多冠有德國姓名,大概是瑞士德語區人士移入的緣故,眼前這瓶酒的酒莊也有個德國名號,叫作Rockhof,酒名叫作Caruess,Alto Adige以白酒聞名,老侍者卻推薦給我紅酒,也許有些原因。酒倒入杯中,呈淡紅紫色,看來是比較接近黑皮諾(Pinot Nero)的路數,入口之后,果然淡雅有味。配著盤中的黑豬火腿,食物與酒的滋味都提升不少。我持著酒杯,啜飲一口,忍不住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這種時刻追問酒莊與酒品的來歷要做什么?夏日午后在廣場上無所事事,放松心情,美酒相伴,就讓日子貼著肌膚自然流逝,我們似乎已經體會到托斯卡納人心目中“美好生活”的真義,酒是否出自名廠并不重要,心情好、同伴對,每一支酒都能提供你片刻美好時光。這種徜徉佛羅倫薩一角的幸福感,似乎并不需要用很高的代價去取得。但這樣的美好時光,是誰提供給我們的呢?

我們離開托斯卡納基安蒂(Chianti)地區的時候,特地從瑞士趕來陪伴我們的德國友人西爾克(Silke)非常憂愁,因為她不能再陪我們前往佛羅倫薩了,我要她別擔心,她卻滿臉愁容說:“可是你對佛羅倫薩一點都不熟,你們要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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