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天算六國(5)

騶忌的軺車進(jìn)入市口,下得車來,教馭手將車趕走,自己從容步行入市。正逢早市,除了飯鋪酒肆,大宗店鋪尚都正在上貨之時,市人不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為臨淄老民中的閑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對面走來了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

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dāng)。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騶忌,我兄也。我代兄一陳敬慕之心。”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貌美,氣度非凡。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dāng)?shù)情T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贊嘆相互議論。

“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

“也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大儀雍容,誰堪比呀?”

“富貴氣度與美男子是一回事么?瞎捧!”

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群尚聚攏不散,望著他們的背影爭論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hù)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后,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臺階,走進(jìn)王宮大殿。

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議事,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

“我王比臣更早?!彬|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入座?!?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wù),加之田忌乃王族大臣,他這個文職丞相對軍務(wù)歷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密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使者已回到臨淄,結(jié)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經(jīng)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眾逃亡,工商不振,百業(yè)凋敝。阿城令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官聲鵲起?!?

“如何?”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如何?”

“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辟,民眾富饒,市農(nóng)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余。且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斗,民眾皆同聲稱頌。即墨令勤于政事,常常微服私訪于山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

齊威王一時煩躁道:“豈有此理?齊國整頓吏治數(shù)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密使所查,可敢擔(dān)保?”

“我王,密使正是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擔(dān)保所言不虛?!?

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齊威王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閑心。你身長八尺[3],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fā),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門于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卻不想方才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秀。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耶?”

齊威王沉吟著不說話,只是看著騶忌,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是怕失去臣之寵愛??腿苏f臣美,是有求于臣。愛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于臣。齊國千里之地,城邑近百。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nèi)之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撥云見日,我當(dāng)不負(fù)丞相忠誠謀國。”

騶忌深深一躬:“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果真相反么?他真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yīng)該是吏治清明了,如何竟有此等深刻作弊的欺瞞?長此以往,齊國豈非要不知不覺地垮下去?想著想著,齊威王覺得脊骨發(fā)涼,悚然醒悟。戰(zhàn)國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國家不能令行禁止,就等于這個國家崩潰了。當(dāng)晚,齊威王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稷下學(xué)宮,與學(xué)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絡(luò)繹不絕地出了稷下學(xué)宮,到國內(nèi)游學(xué)去了。

一個月后,齊市面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擁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nèi)熱氣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周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勢,只有面對王宮的一面敞開著。高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著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面,一定是要發(fā)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人們也齊齊地關(guān)了店鋪,擁到廣場看熱鬧。北面的王宮與南面的稷下學(xué)宮之間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xué)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爬滿了人。

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鐘轟然撞響。

“齊王駕到!”內(nèi)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立在白玉平臺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nèi)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后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地望著場中大鼎,相互對視著不斷地抽搐著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地抽搐,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他們從來不出聲笑,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異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jīng)在平臺兩側(cè)列隊等候,惴惴不安地望著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勢對著何人?

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內(nèi)侍尖銳悠長的聲音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十六級臺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神采飛揚地朝著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臺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王,我王萬歲!”

隨后的即墨令,一身布衣面色黝黑風(fēng)塵仆仆,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更像一個頗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fā)落。”齊威王面無表情地離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對著廣場招手,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諸多大員,都說阿城令政績卓著、勤政愛民、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威王身后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得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命令:“切勿喧嘩,聽我王宣示——”場中漸漸平息下來。

齊威王依舊面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庶民、貪贓枉法、民眾深受其荼毒!”

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群又漸漸平息了。

“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學(xué)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升阿城令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yè)興旺,民眾富庶!”齊威王喘息著頓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蒙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為重整吏治,廣開言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升為齊國司寇!”

話音落點,廣場中民眾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著向國君歡呼。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后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fā)抖,嘴角真正地抽搐了起來。臺下吏員大汗淋漓惶惶不安。

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為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歪風(fēng),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臺階,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驟然發(fā)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nèi)。只聽一聲尖厲的慘呼,頃刻之間,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泛起了白骨一具。

“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的事??伤桶l(fā)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彌漫,深深震撼了齊國民眾和外國客商。平素為阿城令鼓吹的內(nèi)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丑態(tài)百出。齊威王毫不動心,指著這些往昔的親信獰厲地冷笑著:“本王將爾等視為親信耳目,爾等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一場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fā)力拋進(jìn)一個……片刻之間,連續(xù)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氣蒸騰,大鼎內(nèi)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不消頓飯工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jīng)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著滾滾濃煙,彌漫了整個廣場。隨著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呼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呼妻喚子,悄悄地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著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當(dāng)臨淄城還飄蕩著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jù)這道法令,齊國大小近百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余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眾或?qū)懟虍嫽蚩蹋u點官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任何地方官署不得扣押。

齊威王的許民誹謗令,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chuàng)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jìn)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后,“謗木”就莫名其妙地升高了。后來越來越高,經(jīng)過千百年演變,“謗木”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華表,“誹謗”也演變?yōu)閻阂夤舻膶S迷~。歷史萬花筒也,令人啼笑皆非。

四 稷下學(xué)宮的人性大論戰(zhàn)

不到五年,齊國已經(jīng)是生機(jī)勃勃,百業(yè)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并駕齊驅(qū)的第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jì)濟(jì)。然而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xué)宮。歷經(jīng)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學(xué)宮已經(jīng)是名士薈萃,精英云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齊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xué)宮,便是豪氣勃發(fā):“稷下學(xué)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tǒng)天下!”

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著海風(fēng)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xué)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安排先生便是?!碧锛纱饝?yīng)一聲,興奮地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重要了。齊威王則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jīng)隆重地布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著通往魯國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著,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么個大宗師,而今他終于來了。

“稟報我王,車騎已現(xiàn)!”

“丞相,隨本王迎上?!饼R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迎面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zhàn)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hù)衛(wèi),尋常也只有一輛軺車和兩輛隨車。尋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xué)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須發(fā)見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須被風(fēng)吹起,瀟灑凝重氣度非凡。

齊威王不禁高聲贊嘆:“孟夫子果然不凡!”

主站蜘蛛池模板: 郸城县| 乐业县| 江川县| 沐川县| 蛟河市| 武胜县| 涿州市| 和平县| 留坝县| 芮城县| 连平县| 什邡市| 平定县| 石家庄市| 揭东县| 洪江市| 招远市| 城口县| 宣汉县| 盐源县| 长沙县| 巴东县| 沅江市| 慈利县| 界首市| 罗源县| 奈曼旗| 五家渠市| 临潭县| 深水埗区| 庆阳市| 新田县| 科技| 弥渡县| 丹江口市| 芜湖市| 临颍县| 准格尔旗| 娱乐| 郸城县| 太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