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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家世和早年生活

高玉林

木心的家世和他的經歷極富傳奇性,而他的文學作品中,自傳性減少到了最低度,其中的第一人稱無非是虛構或假托。我們研究了目前所能找到的史料,包括木心家鄉的同齡人對他的回憶 、紀念文字,木心講述、陳丹青筆錄的《文學回憶錄》以及木心作品中有關的片言只語,認為應當盡自己的綿力把他成才的基礎階段作系統的傳述。

我們不必諱言他的早慧。早慧再加上他的勤奮,使少懷大志的木心早就成才。文學、藝術的趨于成熟以及巨大貢獻,固然是他青年時代乃至旅居紐約以后更長時間的花果,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步履也是不可忽略的研究內容。因此本文把傳述的下限定在木心進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之時。

一、木心的祖父下決心,從紹興來烏鎮一搏

從前,紹興地區地少人多,寧紹人為了生存,崇尚課讀或學習手藝外出謀生,這是此類地區的人士選擇的最佳出路。讀書人做不了官的出外當“紹興師爺”,會做生意的出外經商,會種田的出外開荒,會手藝的出外做工。而烏鎮人擁有“不排外,樂于接納”的胸懷,憑借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氣候宜人、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水網密布、水路交通便利、商業興旺發達等有利條件,吸引了大批紹興、寧波等地的移民來鎮上或鄉下落戶。他們依靠刻苦耐勞、勤儉創業的精神,為烏鎮的繁榮和發展做出了貢獻。其中不少人發家致富,成為大戶望族,木心的祖父孫秀林就是其中之一。這里先從孫秀林的紹興老鄉黃妙祥說起。

光緒末年,有一位在烏鎮中市“泰興昌”紙店當經理的紹興人黃妙祥。這“泰興昌”還是茅盾的曾祖父沈煥在漢口經商時,匯錢來讓茅盾的祖父沈恩培開設的一爿紙店。紙店坐落在烏鎮應家橋北堍下岸,兩間店面,面街臨河,主要經營紙張、摺簿和錫箔,批零兼售。開店伊始,經理是沈煥的侄兒,沈恩培負責監督業務,兩人都不稱職。沈煥回鄉查明店務后,將一個切紙刀手紹興人黃妙祥提升為經理。因而黃妙祥在紹興幫中有一定的影響力。

黃妙祥首先看中紹興老鄉孫秀林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交往能力,于是兩人聯手牽頭,并聯絡寧波人,在烏鎮中市十三房頭建造了一座寧紹會館,作為“寧紹幫”議事之所和聯絡之樞紐,不但貧富相濟、有難同當,而且子女嫁娶,首選的也是同鄉人。他們親幫親,鄰幫鄰,各得其所。寧紹會館也可停厝靈柩,解決了“寧紹幫”人死后一時或因人手不便、財力不濟、天災人禍,或“時辰”不宜不能運回靈柩的暫時困難。寧紹會館的營建和運作,木心的祖父孫秀林出了不少錢和力。筆者花此筆墨敘述紹興人黃妙祥和寧紹會館,是為了說明他與孫秀林是至交。本文有不少節點繞不開黃妙祥其人。

孫秀林身強力壯、勤儉有為、頭腦靈活、農藝精通,在紹興已小有資財,時屬自耕農。來烏鎮前曾只身赴湖州幫助妻舅開荒創業。事業有成時,不幸妻舅逝世,孫秀林囿于世俗偏見,安頓好舅嫂和內侄的生產與生活之后重返紹興,途中在烏鎮東郊同鄉人鄭七斤(又名鄭經)家逗留多日,了解烏鎮的氣候水土、風俗人情,確認烏鎮的創業條件優于湖州,是個值得發展的好地方。

烏鎮位于杭嘉湖平原,是一片江南富庶之地,素有絲綢之府、魚米之鄉、文化之邦的美稱。

在近代未開通公路、鐵路以前,江南的交通以水道為主。烏鎮是杭州與蘇州、嘉興與湖州之間水道交通的必經之地。烏鎮至上海每天有直達的水道航班,便捷的交通帶動了商業和手工業的繁榮。江南水鄉的蠶桑絲綢業明清時代就走在了中國的前列。民諺道:“上半年靠蠶,下半年靠田。”“用錢靠養蠶,吃飯靠種田。”蠶桑絲綢業是一種商業化程度很高的產業。蠶種、蠶具、桑葉、蠶繭、土絲、綢緞都可以成為商品,而烏鎮正是這些商品的集散地。農民們的蠶繭、土絲和綢緞賣得了白銀就有了購買力,從而帶動了鎮上商業、手工業和娛樂業的繁榮。

因此,木心的祖父孫秀林下定決心,回紹興賣掉了田地、房屋和家什,來烏鎮一搏,從此,開創了孫家的發家史。

二、挑起一副籮筐到烏鎮,“官印”形狀居所出貴人

孫秀林告別紹興鄉親,挑起一副籮筐,裝著必需的衣物、被席和生活用具,上面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后面跟著背馱大小包袱的妻子和一個七八歲的女孩,一家五口曉行夜宿,渡過錢塘江,全憑兩條腿從紹興走到了烏鎮。

他們雖然帶著一定數量的銀圓,但這是全家的生計所需,是日后發家和安身立命之本。一路上舍不得花錢雇車搭船,連一日三餐也是沿途隨時隨地埋鍋燒飯,吃飽了就走,天黑了就在人家檐下或荒廟涼亭中歇宿,終于一路平安到達烏鎮東柵郊外壩頭鄭七斤家。

在老鄉鄭七斤的幫助下,孫秀林一家搭起了“紹興蓬子”(草棚),添置農具,購買良田和荒地,開始農作。憑著孫秀林夫婦的勤勞和精明,加上連年風調雨順,田地不斷擴大,雇用的農工不斷增加,不幾年有了耕牛,還添置了抽水機和碾米機,成了種田大戶但孫秀林夫婦仍舊和農工們一起參加田間勞作。他們虔信佛教,隨著財富的積累,逐漸加大了修橋鋪路、造廟修庵和行善積德的投入,因而受到紹幫人和本地人以及農工們的尊敬。

斗轉星移,孫秀林想到兒女即將成人,也需要有更好的讀書環境,自己也得有個頤養天年之所,因此開始從鄉下向鎮上發展。

烏鎮歷史悠久。據乾隆《烏青鎮志》記載:“周屬吳,吳戍備越,名為烏戍。秦置會稽郡,裂車溪之間,西屬烏程,東屬由拳,烏青始析。”南北走向的車溪(俗稱市河)縱貫烏鎮,沿車溪兩岸盡是商店、作坊、住宅,形成了烏鎮的南柵和北柵。車溪分別有兩條東西向的支流(又分別俗稱東市河和西市河),這兩條河兩岸也是商鋪、作坊和住宅,形成了烏鎮的東柵和西柵。歷史上稱車溪東邊的市鎮為青鎮,西邊為烏鎮。青鎮屬嘉興府桐鄉縣,烏鎮屬湖州府吳興縣。青鎮人只在填寫籍貫時寫青鎮,平時也都稱自己是烏鎮人。1950年兩鎮合并,定名烏鎮,歸桐鄉縣。

再敘當年,孫秀林經同鄉好友黃妙祥介紹,先在東柵河南板橋頭(太平橋)買下一幢三間兩進、圍有圍墻的樓房,安頓好妻小。好在東郊壩頭離太平橋不遠,自家又有農船,來往也方便。鄉間還留有田莊屋,不影響生產管理。孫秀林買下這幢房屋時,風水先生斷言:“此屋形狀像一顆‘官印’,日后會出貴人。”

三、購得孔家半爿大宅園,大戶人家營造孫家廳

話說孫家在烏鎮東柵河南板橋頭的“官印”形狀居所確實是一塊風水寶地,但是隨著孫家的興旺發達,已是殷實人家,那幢樓房似乎太小了。大戶人家該有氣派的屋宇。事也湊巧,在東柵河北,有財神灣西首的孔某,在外埠另展宏圖,意欲賣掉老屋(孔家花園的一部分)。—這孔家原是茅盾夫人孔德沚的娘家。著名作家孔另境是茅盾的內弟。—孫秀林看準時機,花了上千銀圓買了下來,大興土木,按照自己的設想加以修葺、改造和增建。

按照江南水鄉的習慣稱謂,烏鎮大戶人家的房舍和花園統稱為“某家廳”,因此孔某的房屋與花園叫作孔家廳,孫家的家園就稱為孫家廳。

孫家廳在烏鎮東柵財神灣西首,臨街下岸三間樓房,靠河處有專用“橋洞”(河埠);臨街上岸也是三間樓房(俗稱“一直落”),中間正對頭墻門,留有一條出入的過道。六間樓房的樓下起閣較高以利開店營業,樓上起閣較低,是烏鎮沿街店面房舍的特色。孫家把店面租給他人開店,收租生息。上岸曾開過茶葉店、糖果茶食店和染店。下岸開設餐館,專營包酒菜和門市供應,頗具特色。

頭墻門用鐵皮包裹,釘有“滿天星”,有一對黃銅獅首銜環。門坊頗有氣派,額有“五世其昌”四個磚雕大字,這是木心的祖父孫秀林一生的期望。

墻門內是寬闊的石板天井,走上街沿進入三開間平廳,正中掛有“積善堂”匾額,白底黑字古樸蒼勁。這堂名不知是孫秀林的主意,還是紹興老家的沿襲。“積善人家慶有余”是祖訓,是孫秀林的自勵和對子孫的啟迪。

平廳的屏門和兩壁掛有中堂、書畫,一式臺條幾椅,儼然是烏鎮廳堂的規范格式,完全是“書香人家”的氣派。平廳的翻軒下三間一統是落地堂窗,裙板上刻有“精忠岳傳”浮雕,上半扇是花格玻璃窗。后檐中間也是落地堂窗,眉板、裙板和腳板上刻有花卉、羽毛等吉祥物,兩邊是矮墻,上有統間花格玻璃窗。

玻璃始興于法國。當年我國生產玻璃尚屬起始,價格不菲。孫家廳全部用玻璃裝潢,也反映了當年孫秀林的經濟實力和他見過世面的眼界之廣。

二墻門靠近平廳的后檐。走進二墻門也是石板天井,兩邊有東西廂樓,連接北邊的一間樓廳。東廂樓下是賬房間,西廂樓下是會客間,樓廳下用可以裝卸的板障分隔成三間,中間是客堂間,西邊是膳堂間和起居間,樓梯在退堂的東邊,所有前后檐的托幾、雀替以及樓梯欄桿也有精美的雕刻,而前后堂窗的裙板上刻有二十四孝等浮雕,和前埭平廳的浮雕呼應為“忠孝傳家”。廳上廳下,都是花格玻璃窗,因此十分亮堂。如有紅白喜慶,樓下卸去板障就是一所三開間的堂樓,更顯氣派。墻門大開之時,人站在街上向北望過去,可見層層疊疊,直透三埭樓廳的屏門上的錦幔字畫,有一種“侯門深如海”的華麗氣概。廳樓連廂樓折隔成十間房間,這就是老太太的佛堂間與兒孫輩的宿處、書房等等。

緊接樓廳是東西相向的兩排平披,各有五間之多,西披是棧間和柴間,東披是灶間和農工的房間。平披的北端中央是一個圓洞門,順著東西平披中間的石板甬道,穿過圓洞門,就是后花園了。

花園占地不大,但也有亭臺、假山和魚池,園內樹木茂密,小草綠茵,鮮花四季盛開。這是孫家祖孫三代休閑歇息的好去處。

以當年繁華的烏鎮而論,孫家也是大戶人家。孫家廳已算得上豪華和軒敞,如此規模的宅園在烏鎮是屈指可數的。

四、孫氏夫婦篤信佛道,樂善好施體恤農工

孫秀林夫婦篤信佛道,晚年更為虔誠,家中設有佛堂,供的是觀音菩薩,早晚上香,逢節更盛。鎮上諸寺廟舉辦佛事,孫氏夫婦必沐齋前往,不敢少怠。每年春秋必往杭州、蘇州、上海的大廟進香,往返多日,不知疲憊,真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常有人說孫家能有今天都是菩薩所賜,不可暴殄天物,天理昭昭,善惡必報。鎮上凡有善舉,孫家莫不全力以赴,唯恐人后。平時持家儉樸,為善卻不惜錢財。

孫家富庶以后,農民本色不變。孫秀林夫婦仍和農工一起參加勞動,和農工親密無間。對家中吃口重、困難多的農工,體恤有加。每當農忙季節或時令節日還有酒肉相待。為此農工們個個忠心耿耿,不敢有半點怠忽。

孫家除經營莊園外,尚有部分田地出租給佃戶自己耕作,孫家則每年收取租息,但對佃戶也不刻薄。孫家租田是“世襲制”,即輕易不換佃戶,佃戶的耕作權可以父子傳承,也可轉讓他人,孫家只問收租、交納田糧。很少有佃戶故意欠租欠息的情況發生,更不需強行催索。曾有一佃戶因故欠租多年,自知理虧,有一日手持香燭,向孫秀林謝罪,孫秀林連忙扶起,細問端詳,孫秀林說:“人有旦夕禍福,大家是田莊人,靠天吃飯,租米不妨待你寬裕時再付。”還留這位佃戶吃了飯再走。為此,孫家在鎮上、鄉下,在農工、佃戶中口碑甚好。

五、孫秀林的兩女出嫁,兒子完婚傳宗接代

話說當年孫秀林告別紹興鄉親,挑起一副籮筐到烏鎮一搏時,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二女一男)。隨著時間的推移,兒女逐漸長大成人。兩個女兒先后出嫁。根據紹興人的規矩,嫁人娶親都不出“紹興幫”。兩個女婿都是紹興移民。大女兒嫁給烏鎮北柵一戶自耕農人家。小女兒嫁給烏鎮南柵沈家莊邵家(此乃嘉興眼科專家邵傳統之母親。邵傳統曾經擔任嘉興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享受副廳級待遇。1987年植材小學校友會成立時,公推邵傳統為名譽會長。這些都是后話)。兒子孫德潤(又名德順)自幼體弱多病,幾乎常年醫藥補品不離身。勉強讀完高小,即在家調養。孫秀林知道兒子的難處,所以很早就在紹幫人中物色賢淑能干的兒媳婦,終于找到一位能干且通文墨的紹興姑娘,名叫沈珍,當年就在東柵河南太平橋“官印”狀居所擇吉日完婚。不久生下女兒彩霞、飛霞和兒子仰中(木心)。

1927年2月14日木心誕生在那風水先生斷言必出貴人的居所里。孫子出世后,祖父孫秀林欣喜若狂,親自為孫子取名孫仰中,又名牧心,號璞。木心乃其筆名,出國后才廣為使用。后來,坊間議論:“這木心便是貴人,風水先生的預言還蠻準哩!”

不久,孫秀林因病逝世,秀林妻也亡故。

從此以后,孫家由沈珍襄助孫德潤料理里外家務。當時木心的父母還要管理鄉下這樣一個大莊園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于是商請鄭七斤之子鄭阿海主持莊園管理。阿海樸實勤勉、精明能干,是一位好管家。木心從小叫他“海伯伯”。木心在《海伯伯》一文中非常稱頌這位孫家總管。木心寫道:“父親在世之日,他是隨從的鏢師,餐桌上的坐位是在父親的左邊第一席,他小于父親三歲,父親當眾稱他‘海弟’‘我海弟’。平日兩人閑話則‘小海’‘海喔’‘阿海’‘海’,不一而足。他解過父親的危,救過父親的命……所以時時會發呆地看父親和海伯伯這種一個眼色一個動作便默契得出神入化的趣劇。……我很羨慕,癡癡地想:大家都像他倆就好了。”

在木心故居紀念館,有一張“全家福”,一家五口在花園里的合影,時值1931到1932年間,孫璞(木心)和父親孫德潤、母親沈珍、大姐姐彩霞、小姐姐飛霞在一起,其樂融融。

可是上述的好景不長。1933年,父親孫德潤舊病復發不治身亡。時年木心只有七歲。從此,母親沈珍一人獨挑孫家大梁(鄭阿海繼續主持莊園管理)。果然不負孫秀林生前厚望,沈珍將孫家里里外外處理得井井有條。沈珍一如公婆篤信佛道,積德行善,平日督促二女一子課讀。女兒彩霞和飛霞均畢業于烏鎮立志小學(校址在茅盾故居隔壁),后又被送至嘉興省立二中就讀。飛霞在讀中學時染病,回家診治無效而去世。

彩霞由黃妙祥介紹,與南潯某紙店的伙計王濟誠成婚。王濟誠也是紹興人,為人樸實勤儉,不久去杭州與人合伙開了爿紙店。王濟誠夫婦有個女兒叫王劍芬,在植材小學百年校慶時與校友會有過書信往來,還寄來了資助款,學校也給她寄去了紀念冊和紀念品。還有個兒子叫王韋,在舅舅木心病危和逝世時,王韋從北京趕到烏鎮守護與送別。木心逝世兩年多以后的5月25日,王韋還趕來烏鎮參加了木心故居紀念館開館儀式。這些都是后話了。

六、木心從小聰慧好學,母親是第一任老師

烏鎮東柵財神灣186號是木心的故居。木心在《烏鎮》 一文中這樣寫道:“明清年間,烏鎮無疑是官商競占之埠,兵盜必爭之地,上溯則梁朝的昭明太子蕭統在此讀書,斟酌《文選》……唐朝的銀杏樹至今布葉垂蔭、蔥蘢可愛。烏鎮的歷代后彥,學而優則仕,仕而歸則商,豪門巨宅,林園相連,亭榭、畫舫、藏書樓……尋常百姓也不乏出口成章、白壁題詩者,故每逢喜慶吊唁紅白事,賀幛挽聯掛得密密層層,來賓指指點點都能說出一番道理。騷士結社,清客成幫,琴棋書畫樣樣來得,而我,年年 ‘良辰美景奈何天 ’,小小年紀,已不勝惆悵‘ 賞心樂事誰家園’了。”

這段文字說明,木心對童年時代的烏鎮記憶猶新,對烏鎮的人文歷史也印象很深。還有家庭環境的熏陶和長輩對他的啟蒙,“少小的我已感知傳統的文化,在都市在鄉村在我家男仆的白壁題詩中緩緩地流,外婆精通《周易》,祖母為我講《大乘五蘊論》,這里,那里,總會遇到真心愛讀書的人,談起來,卓有見地,品味純貞……”(《遲遲告白》)木心兒時在家中,經常聽到仆傭熱衷于談論《七俠五義》之類的故事,他的叔兄長輩居然日日去書場聽書(評彈曲藝),回家便高談闊論,海伯伯喝了燒酒后詩興大發,白壁題詩,還有女傭陳媽唱出的俗謠之美……傳統文化對少年木心也產生了潛移默化的熏陶作用。同時,熟悉的生活、親身的體驗為他日后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材料。

當年的東柵大街全是店鋪、作坊,居民住宅。早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貨物庶盛繁縟。餐館里的炒鍋聲,碗盞相擊聲,木工作坊的鋸刨聲,鐵匠鋪里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刨煙作坊里吱吱的刨煙聲,彈棉花店里嘣嘣的彈棉絮聲,魚行、肉店的叫賣聲,顧客與店主的討價還價聲,茶館里的吃茶人高談闊論,還有住屋里小孩的哭叫聲,婦女的謾罵聲……一片嘈雜聲不絕于耳。

財神灣是東市河的轉船灣,東市河在這里形成一個曲折處,沿河用整齊的花崗巖條石筑起連續的“石橋洞”(伸向河中的石級)和石幫岸,以便鄉下來的航船或外地來的貨船在轉船灣調頭或停靠。岸上沿街又建有瓦木結構的涼棚。涼棚的西邊街角有一個財神堂,是人們求神發財之處。行人至此喜歡點上香燭、頂禮膜拜,財神灣也由此得名。逢年過節,這里也是東柵市民的游娛之地,木偶戲、拉洋片、做棉花糖、“小熱昏”賣梨膏糖……都在這片涼棚下。近中午,這鬧忙的集市逐漸散去了。一直到黃昏,才又是另外一種熱鬧開始,油坊、冶坊、刨煙作坊、打鐵鋪、木工場的工人滿街走,買醉尋釁,呼幺喝六……而午后到傍晚這一段長辰光,街上行人稀少,走江湖的算命瞎子一聲聲“叮、叮……”使人興起欲知一生禍福的好奇心。

有一天,母親去外婆家議事。一伙表姐妹兄弟到木心家來玩。木心突發一個主意捉弄瞎子,欲戳穿算命是一派胡言亂語。設計是巧妙的:他們扶陳媽(女傭)出來,叫她“奶奶”“外婆”。瞎子一聽是大戶人家要算命,當然會說許多好話,以此證明算命完全是騙人的。陳媽報了生辰八字,瞎子凝神掐指,悠悠問道:“老太太可是記錯了生辰八字?”接著慍怒地說:“如果是府上用人的八字,差不多。我算!”木心騎虎難下就說:“就算‘差不多’,你講吧!”瞎子彈起三弦,連說帶唱:“早年喪父母,孤女沒兄弟,三次嫁人,克死二夫,一夫尚在,如狼似虎……”最后,陳媽逃回廚房號啕大哭……這件事木心母親知道后心里不快。

其實,母親很欣賞木心的聰慧,也重視孩子單純直覺的眼光。不論女傭男工,凡是將要參與他家生活的外來者,母親都會悄悄詢問木心和姐姐。如果后來證明受雇者確實行事有方,忠心得力,母親會高興地稱贊并鼓勵他:“要學,學會識人!”

母親是木心的第一任老師,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對木心的一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母親沈珍是個知書達理又勤奮好學的能干女人。家里有一個書房藏有唐詩宋詞、四書五經,還有許多民國版本的中外圖書,如《希臘神話》、《舊約》、《新約》,等等。母親有空閑就進書房舞文弄墨。夏天的夜晚,一家人在一起坐在后花園里乘涼時,母親教木心背誦《易經》的口訣。木心從小讀唐詩都是母親教的,即使在“逃難”時,也不忘記教他讀書。在《文學回憶錄》中,木心說:“教我讀杜詩的老師,是我母親,時為抗戰逃難期間。我年紀小,母親講解了,才覺得好。因此鬧了話柄:有一次家宴,談起沈雁冰(茅盾)的父親死后,他母親親筆作了挽聯。有人說難得,有人說普通,有人說章太炎夫人湯國梨詩好(湯是烏鎮人),我忍不住說:‘寫詩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樣才好說寫詩。’親戚長輩哄堂大笑,有的認為我狂妄,有的說我將來要做呆頭女婿,有的解圍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更有挖苦的,說我是‘四金剛騰云,懸空八只腳’。我窘得面紅耳赤,想想呢,自己沒說錯,要害是‘至少’兩字,其他人根本沒有位置,親戚們當然要笑我褻瀆神圣……”

七、從“集賢”轉“敦本”再“植材”,打下扎實的文學基礎

木心六歲入學,其時在1932年。當年木心就讀于東柵的集賢小學,校長和教師就是徐冠英和李愛文夫婦兩人。學校規模較小,但離家很近,上、下學方便。一年后(即1933年)轉入徐氏興辦的私立敦本小學,校長是東柵的一位有些名望的老學究徐期百,非常重視古文教學,木心在這里開始學習《詩經》。1934年,敦本小學并入植材小學。木心隨往植材小學就讀。

植材小學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由儒商、鄉紳沈善保(和甫)出資創建,原名中西學堂。這所學校儒學為本,西學為用,開設經史(后改國學)、英文、數理化和體操等課程。1907年遷北柵奉真道院(北宮),占用三元閣、斗姥閣等殿廡房舍,更名烏青鎮植材高等小學。逐年擴建校舍,開辟操場,增添圖書儀器等各種設備。圖書館藏書豐贍,更有諸子百家經疏,名人文集列傳,通鑒輯要,萬有文庫(盧學溥贈),古今圖書集成,二十四史(沈善保贈),小學生文庫(沈雁冰贈)等珍貴圖書。一代文豪茅盾(沈雁冰)于1907至1909年曾就讀于該校。

植材小學1934年時任校長潘爾昌。2002年籌備百年校慶時,我多次去拜望他。潘老(一百零六歲高壽,2011年故世)當時已不大出門,但是去看望他的老校友很多,外面信息蠻靈,精神矍鑠,思路敏捷,講話聲音響亮,回憶當年侃侃而談,他說:“我是抗戰前的最后一任校長,‘敦本’并入‘植材’,確有其事。徐家堤、魏午堃來看望我時說起過,孫仰中和他們是同班同學,現在旅居美國,希望他來參加百年校慶。孫仰中當時插入三年級,這事我有印象,因為當時‘敦本’并入‘植材’的學生不多,他是年齡最小的,但是聰明好學,常到圖書館借閱古書,周末學校演出童話短劇他也會參加。”

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講述阿拉伯文學時說過:“《天方夜譚》是許多人、許多作品整合起來的。《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譚》的別稱),大靈感找得好!……我在小學三年級時就參加演《芝麻門開》……”據孫仰中的同學錢履坤回憶,說:“當我讀到《簡介》(筆者注:刊登在校友會的《通訊》上)一則時,使我回憶起孫仰中與我青少年時一段往事……一同去東柵(集賢小學)給小同學吹上一曲口琴,孫仰中有一只可以雙面吹奏的大口琴。其父親故世(木心七歲喪父),挽聯是他親手寫的,字跡清秀,所以,聯想起仰中本人的性格和一切,他是瘦長個子,眉目清秀,聰明好學,他性格內向……”

木心的文字極具豐富的知識性,點多面廣,這是早年打下的扎實基礎。首先是得益于學校教育,當年小學的教材不僅取自中國古代的經典之作,還有世界名著。“我們小時候的小學教科書,有許多世界名著。唱莫扎特,我們卻不知道。那時我就在教科書上讀到了勃朗寧的詩,非常喜歡,叫作《花衣吹笛人》……這首詩有寓言童話的性質,但更有詩味。”“我小時候心目中的詩人,就是雪萊、拜倫、普希金。秀麗,鬈發,大翻領襯衫,手拿鵝毛筆—那時看到這副樣子,就覺得是詩人,羨煞,卻沒想到‘詩’。”(《文學回憶錄》第四十講《十九世紀英國文學》)當然,更多的知識是從大量的課外閱讀中獲得的。他在自己家的書房閱讀,在學校圖書館借閱,還主動到藏書豐富的人家借書。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茅盾書齋。茅盾老家在烏鎮中市觀前街,木心家在東柵大街,這兩條街是一直相連的,兩家相距約一二里路。茅盾雖然旅居在外,但母親陳愛珠一直想回老家。自1932年5月茅盾專程送母親回烏鎮(并陪伴在家半個月)后,母親一直住在烏鎮老家,直至1940年4月17日病逝(當時茅盾在新疆遙祭)。其間1934年,茅盾春季返鄉,親自設計圖紙并委托黃妙祥(茅盾家所開“泰興昌”紙店的經理)翻新老屋后院的三間平房作為書齋。翻建后的書齋還是平屋三間,但頗為講究,上面吊了天棚,下面鋪了地板,南北兩面全是統排的玻璃窗,門窗都是西式的。書齋內除寫字臺、沙發、椅子外,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櫥,兩邊都裝有玻璃櫥門、里外均可開啟。當年茅盾早已是名揚天下的大作家,許多經典著作便藏于此書齋。

書齋建成后,1936年10月上旬茅盾得知母親身體不適曾回烏鎮小住。回家后,母親的病已痊愈,他自己卻痔瘡發作。但因魯迅10月中旬逝世,茅盾病初愈即返回上海。

這位相幫主管翻新、裝潢書齋的紹興人黃妙祥是木心祖父孫秀林的至交,曾經一起營建和運作“寧紹會館”,木心的父母與其關系也一向很好,兩家平時常有往來。因此,由黃妙祥介紹了這層“搭轉來的親戚關系”,茅盾的母親認識了這位聰明好學的少年木心,木心稱呼茅盾的母親叫“沈家娘娘”(烏鎮方言,“娘娘”即“奶奶”)。1934至1937年間少年木心每天從東柵財神灣家里到植材小學(北宮)上、下學,都經過茅盾老家,進去借書、還書很方便。木心素有“像對待人一樣地對待書”的好習慣,不僅會把看完的書及時歸還,而且保持書本的整潔,所以茅盾的母親每次都很樂意把書齋里的藏書借給他閱讀。這給少年木心帶來了天賜良機。“少年在故鄉,一位世界著名的文學家的‘家’,滿屋子歐美文學經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學胃炎癥’,后來想想,又覺得幾乎全是那時候看的一點點書。”(《海峽傳聲》)“我在三十年代的茅盾書屋見到這些北歐的譯本,可見當時中國譯者花了許多功夫,后來卻看不到什么作用……”(《文學回憶錄》,第五十三講《十九世紀挪威文學、瑞典文學》)日寇于1937年秋進入烏鎮,學校解體,不久校舍也成為一片廢墟。但是同學之情永遠不會忘卻。時隔六十年后的1996年2月14日(事也湊巧,正好是木心的生日),木心發自紐約致烏鎮植材小學校友會徐家堤的信函中說:

你每信都提到陸渠清、吳柏松、魏午堃、錢履坤、沈鈐(羅凡)、沈品年……(筆者注:以上提到的都是孫仰中的小學同學)你的做法,令我嘆佩,引我記憶復萌。他們的音容笑貌,膚色步姿一一宛然在目矣。雖屬童年蒨雨,儼然越洋新知。無奈我漂流海外,浪得虛名,離我的目標遠之又遠,旦夕伏案寫作,孜孜不敢稍怠。歸期未可預卜,還望諸位善自珍攝,幸得相見,樂何如之。……

八、家塾教師諄諄教誨,“逃難”不忘繼續學習

1937年,學校解體后,師生各自求生。這時孫家聘得一位東吳大學畢業生到家里教木心讀書,沈鈐(羅凡)有幸與木心陪讀。據沈羅凡(烏鎮中學離休教師,現健在)說:“我家住在孫仰中家隔壁,在‘植材’時又是同學,因此做伴在他家陪讀。”據木心在《海伯伯》一文中記述:“我在考入正式的大學之前曾是六個家塾教師的門生,四個是被淘汰了的,兩個是歷久不衰的學問家,教中國古典文的是前清舉人,一代名儒,教西洋現代文的是東吳大學早幾屆的文科學士,杜威博士的高足,二師言之諄諄,誠心誠意要我學貫中西……”一代名儒為他打下了良好的古文功底。教西洋現代文的是一位新潮人物,他經常讓木心閱讀歐美作家的經典之作。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說:“十九世紀末,愛文學的青年每人一本《魯拜集》。這是文學史上的風流韻事。我在十三歲(筆者注:1939年)時見到《魯拜集》譯本,也愛不釋手。奇怪的文學因緣,憑本能覺得好。”“他教我讀《圣經》,簡稱‘讀熟五記、四福音,就可以了’。五記是‘創出利民申’,為此,當年我湊了一首五言絕句:舊約容易記(創世記 出埃及記)/創出利民申(利未記 民數記 申命記)/新約更好辦/一同四福音。”

在家塾教育之余,木心常常一個人到自家書房里尋找自己喜歡的書來讀。他特別喜歡讀《新約》。“讀《新約》,無論如何超過一百遍。”在《文學回憶錄》中《新舊約的故事和涵義》一講,木心如是說:“我少年時一觸及《圣經》,就被這種靈感和氣氛吸引住。文字的簡練來自內心的真誠。”“我少年時有個文字交的朋友,通了五年信。”這位女孩是湖州人,當年十五歲,木心十四歲(時為1940年)。信里各自引《圣經》,女孩堅持《舊約》的論點,木心則力主《新約》的文學性、思想性勝過《舊約》。當然各自都有論據。兩人在五年之中,寫信、等信二百多次,一片誠心。可是后來兩人在蘇州會面,幻想破滅。

烏鎮淪陷后,抗日志士和一些散兵游勇紛紛組織游擊隊抗日。一時間泥沙俱下,良莠不齊,幾乎個個聲稱“籌措軍餉抗日”,而向中產以上人家敲詐勒索。孫家也收到幾次“恐嚇信”,被敲詐了不少錢財。木心和他母親沈珍眼看在烏鎮待不下去了,就外出“避難”,烏鎮家業由管家鄭阿海(海伯伯)留下看守。母親帶著木心先去嘉興投親“避難”。當時,木心的表哥邵傳統在嘉興開設禾光眼科醫院,已小有名氣。患難見真情。邵傳統對他們母子悉心照拂,代為租屋安頓。母親在“逃難”時仍不忘教木心繼續學習。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說過,杜詩是在“逃難”時母親教他的。

1943年,為了讓木心報考杭州藝專,母子倆就到杭州開紙店的女婿王濟誠家“避難”,姐姐、姐夫為木心母子租了房子,讓木心在西湖邊讀書作畫。木心在《戰后嘉年華》一文中說:“一九四三年,我住在鹽橋附近的‘蘋南書屋’……獨進獨出,一心要做那種知易行難的藝術家,書越買越多……”一心想報考杭州藝專,可學校因戰事而早已遷至內地。不久,王濟誠的紙店也倒閉了,木心乃姐彩霞、姐夫王濟誠從杭州遷至上海高橋鎮定居。安頓好以后,姐姐、姐夫立即邀請木心母子前往定居,好有個照顧。這當然是好事。從此,木心母子在高橋鎮落腳,木心也有了安心讀書的機會。1946年,木心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

主要參考文獻

1.盧學溥編修:《烏青鎮志》,上海書店,1992年。

2.烏鎮鎮志編纂委員會編:《烏鎮志》,上海書店,2001年3月。

3.木心講述、陳丹青筆錄:《文學回憶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

4.劉瑞琳主編:《溫故》特輯,《木心紀念專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木心逝世兩周年紀念專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2月。

5.木心:“木心作品八種”,包括《哥倫比亞的倒影》《瓊美卡隨想錄》《溫莎墓園日記》《即興判斷》《西班牙三棵樹》《素履之往》《我紛紛的情欲》《魚麗之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木心作品二輯五種”,包括《巴瓏》《偽所羅門書》《云雀叫了一整天》《詩經演》《愛默生家的惡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6.徐家堤主編:《烏鎮掌故》, 《烏鎮掌故(續編)》, 《四溪拾貝》。

7.《烏鎮植材小學紀念冊》, 《烏鎮植材小學紀念冊·續一》。

8.《烏鎮植材小學校友會通訊》歷期相關資訊。

9.木心發自紐約致植材小學校友會的信函:(四件)(1995年5月24日、7月12日,1996年2月14日、3月5日)。

10.木心填奉的表格二紙:《續編校友通訊錄表》和《桐鄉籍高級知識分子調查表》。

11.余連祥著:《逃墨館主—茅盾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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