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元璋大傳
- 周龍
- 27881字
- 2019-01-04 00:32:09
第五章 建立江南根據地
天下風云出我輩
郭子興部自從濠州舉事以來,跟元軍大大小小也干過不少仗,但要說像張士誠的高郵保衛戰那樣泰山壓頂的苦戰、巨戰,卻是從來都沒遇到過,這一切都得感謝他北面的劉福通部。
在元廷看來,劉福通是更大的刺兒頭,所以重兵都集結在了那里。不然數十萬元軍的槍口都一齊對著濠州,被消滅在萌芽狀態,那幾乎是沒有懸念的事。
我們老說“時勢造英雄”,其中的“時”固然是指恰當的時機,而“勢”則更微妙,它既是一種與時機緊密聯系的局面,同時又隱含著這種局面未來的走向。若是沒有天下大亂、劉福通頂缸這樣的局面,那朱元璋就是再“英雄”也無濟于事;若是朱元璋不仔細看看局面的走向,胡亂折騰,估計也早死翹翹了。
所以,借了劉福通的“勢”,郭子興和朱元璋之輩暫時存活了下來;借了老丈人的“勢”,朱元璋發達了起來,正是這種搭便車的智慧,成就了革命早期的朱元璋;愈到后來,朱元璋愈是對于此道駕輕就熟。
至正十五年(1355)前后,整個天下的形勢又出現了一次大變局。在挺過了最初的艱難歲月之后,紅巾軍各部越發壯大起來,已經不再安于坐等著人家上門“圍剿”了,相反,他們要打到外線去,“解放”全中國。
至正十五年一月間,元軍分兵多路、消滅紅巾軍主力的企圖被粉碎。二月,劉福通把韓山童的兒子韓林兒從一個犄角旮旯里給找了出來,擁立為帝,又號“小明王”,建都于亳州,國號宋,改元“龍鳳”。而老劉自己則歷任平章、丞相等職,掌握著實際上的軍政大權。
這龍鳳政權的建立,可謂是當時整個革命大業中的關鍵一步。因為有了正統,它從此就可以號令天下(東系)紅巾軍,吸引各地革命軍加入,并對他們加以統一指揮;大家的奮斗目標也就更加明確,即推翻元朝、恢復漢人統治。
至于用了“宋”的國號,原因也簡單,無非是利用民族心理,以拉攏廣大漢人。好比企業上市了,這發展愿景就得公布,否則,股民心里沒底,股價就會嘩嘩地下跌,用不了多久就ST摘牌了。鬧革命也是如此,大宋的旗號是打出來了,下一步的發展方向就得詔告天下,否則革命沒方向,大伙人心一散,你就算打玉皇大帝的旗號也不頂事了。
到了至正十七年,東系紅巾軍毛貴部在山東搞得紅紅火火,勢力幾乎遍布整個山東地區。形勢一片大好,這樣的條件可以充分利用,因此為迅速推翻元朝計,趁熱打鐵的劉福通毅然下令大舉北伐。
老劉等人將北伐軍分為三路:以山東的毛貴部為主力,由東路沿運河而上,直接進攻大都;以關先生、破頭潘(綽號)部為中路,繞道山西,轉攻河北,與東路配合對大都形成鉗形攻勢;以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等部增援陜西革命軍,以牽制元軍的羽翼。
這一番調派,從軍事地圖上來看,的確是大手筆,可謂形勢喜人。所以,大伙情緒激昂,有人甚至在旗聯上大書:“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深刻表達了恢復漢人江山、剿滅無道元朝、一雪民族恥辱的堅強決心。
大軍一路北上,勝利似乎只在彈指之間。但是,老劉等人顯然把大元當地圖看了,地圖上畫三路箭頭很容易,現實中解決三座小城卻很困難。既然是北伐,那敵我雙方實力對比如何?關隘險阻、輕重緩急充分考慮到了沒?怎么統一領導?三路大軍如何協調?后勤誰來保障?諸如此類的問題,缺乏雄才大略的劉福通,顯然是沒有進行深入考慮的。
一個組織的迅速擴張,必然會帶來結構性的失衡,而領導人的盲目樂觀,肯定會帶來災難。
先是,東路北伐軍與元軍大戰于柳林,毛貴部失利,被迫退守濟南。好在毛貴部損失不算大,他們依然牢牢地控制著山東一帶。
但不久之后,毛貴真正的敵人來了—“老鼠屎” 趙均用率部這時突然游蕩到了山東,與毛貴部勝利會師。至正十九年,一向光明磊落的毛貴被奸險的趙均用設計殺害,毛貴部將不忿,旋即又要了老趙的性命。經過這一番火并,山東紅巾軍勢力嚴重分化,根據地開始搖搖欲墜。
中路北伐軍由于先前受到“團練武裝”察罕帖木兒部的重兵阻截,不得不退回到太行一帶。后來他們得到了有力增援,便于至正十八年北上占領了大同、興和等地;后來又一路向北,于這年十二月,趁元軍疏于防備,竟順利攻克了上都(在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境內),并焚毀了上都宮闕;接著,他們又占領了全寧路(在今內蒙古赤峰一帶),并焚毀了魯王宮府;隨后又奪取了遼陽路,殺懿州總管呂震,并以此為根據地轉向進攻高麗(朝鮮)。
至正十九年十一月,中路軍前鋒渡過鴨綠江;十二月,攻占義州、西京(今平壤)等地。至正二十年,因為中了人家高麗的美人計,戰事不利才又退回了遼陽。不幸的是,在此戰中,中路軍領導人關先生戰死、破頭潘被俘,以致余眾退回山東后被迫降元。
中路軍這一路跑得可是夠遠的,甚至都打出我們今天的國境了,但結果卻很慘。由此可見,奉行“流寇主義”、忽視根據地建設的游擊戰,終究不是革命的正路。
西路北伐軍一開始就遇上了強敵孛羅帖木兒、李思齊等部,成果不大。倒是在三路大軍同時北伐、吸引了元軍主力的情況下,劉福通親領所部,北上順利攻下了原北宋的都城所在地—汴梁(今開封)。于是龍鳳政權便以汴梁為都城,并遷小明王來居,一時之間好似恢復了北宋舊時規模。
此時,東系紅巾軍的勢力可謂達到了鼎盛,而西系紅巾軍趁著中原的元軍自顧不暇的大好時機,一度在山里打游擊的徐壽輝等人又活躍起來,聲威頓時復振。然而,待到元軍剪滅了北伐軍后,便得以騰出手來反攻汴梁。
在多路元軍的強力圍攻下,孤城汴梁終被攻破。劉福通雖然帶著小明王沖出了重圍,并順利到達了安豐(今安徽壽縣),可是數萬紅巾軍官員、將士及家屬卻悉數被擄,成了元軍砧板上的魚肉。
在南逃到安豐后,龍鳳政權從此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但好在還留下了一口氣,一時間并未被元軍趕盡殺絕。然而到了至正二十三年,朝秦暮楚的張士誠為了向元廷邀功,也為了擴大自己的地盤,遂向安豐舉起了屠刀。老劉帶人奮力抵抗,直至戰死—他這一番壯舉,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適時退出了歷史舞臺,不然,此時已經坐大的朱元璋還真不好安置他—不過,倒有一種說法是朱元璋害死了劉福通。
當安豐被圍的消息傳至朱元璋所在的應天后,朱元璋為博一個忠君護主的賢名,不顧劉基等人的強烈反對,竟冒著巨大風險,親率二十萬主力馳援安豐。結果,小明王被成功救出,后被安置在滁州,不過仍然是一位有名無實的傀儡人物—自然地,除得了一個忠義的好名聲外,朱元璋此行也給了老對手張士誠又一記當頭棒喝!
以劉福通為代表的東系紅巾軍,雖然沒有滅了元朝,但這一番折騰,也讓元廷顧此失彼,手忙腳亂了好一陣。起碼蔽遮江淮十余年,讓朱元璋等部占了大便宜,何況更直接給未來朱元璋的北伐提供了充分的經驗教訓。因此《明史·韓林兒傳》中才稱:“林兒橫據中原,縱兵蹂躪,蔽遮江、淮十有余年。太祖得以從容締造者,藉其力焉。帝王之興,必有先驅者資之以成其業,夫豈偶然哉!”
而且在老劉等部的掩護下,元軍的注意力被迫轉移到了東面,西系紅巾軍迅速恢復了元氣;到了至正十七年,野心勃勃的陳友諒成為盟主以后,西系紅巾軍更得到了空前的大發展,乃至成為天下諸路革命軍中最旺的一只績優股,聲勢一時無兩。
盤踞在江浙一帶的張士誠、方國珍等,他們本質上也是反元的,一度也跟元軍打得不可開交,所以勢力也在不斷坐大。但他們妥協的勾當也沒少做,尤其是方國珍,他起兵最早,但骨頭也是最軟的。
張、方這兩家都沒有多大的進取心,守著江浙溫柔富貴鄉,過一日賺一日,只等朱元璋最后將其犁庭掃閭。
風虎云龍非偶然
郭子興死后不久,老冤家孫德崖居然又找來了。這次不是他親自出馬,而是派人來的滁州,來人跟老郭的兒子郭天敘接洽后,挑明了想法,說他們孫大帥想要接管老郭的這份家業。
這簡直要把郭天敘給氣死,別的不說,就沖老爹是因何而死這點,孫德崖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跑來說兼并滁州的事,真真是做人無下限!但遇事要冷靜,這一點小郭還是明白的,所以他立即派人給和陽的妹夫送信,讓他替自己拿個主意。
朱元璋接了信,也差點沒樂出來:這老孫的臉皮也真夠厚的,氣死了別人,還想著去接他的家業!不過,話顯然不能這么說,于是他就給小郭出了個主意,讓他轉告老孫:咱們不久是要離開老家到南方發展的。
老孫得了消息,也就死了這份心。
也就是在這時,劉福通的龍鳳政權創立。為了擴大自己的勢力和影響,于是劉福通、杜遵道等便派了人來滁州、和陽招撫眾人,欲為己助。張天祐自忖“大樹底下好乘涼”,因此就率部跟隨使者去了亳州,正式接受了小明王的冊封。
當時,朱元璋正在親率將士攻取和陽西南一帶負隅頑抗的民寨。等張天祐等人從亳州回來,帶回了小明王的諭旨:任命郭子興之子郭天敘為都元帥,張天祐為右副元帥,朱元璋為左副元帥。
才坐第三把交椅,頗有點委屈的朱總兵竟當即憤憤不平道:“大丈夫寧能受制于人耶?”于是對此任命不予理睬。
顯然,一向謹慎的朱元璋,怎么突然會有這樣一番表態呢?很是可疑。要么是史書將當日的真情形給隱去了,盡量在白蓮教系統中把朱皇帝給擇巴干凈,以顯示他是獨立起家,無所謂僭越舊主;要么,說這番話只是朱元璋一時沖動。但不管怎樣,他后來肯定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緩稱王”),甚至到了本該獨樹一幟的時候,還死抱著“小明王”的招牌不放—因為有了龍鳳政權,他才得以讓自己暫時隱身,元軍的矛頭自然不會首先對準他,而是全沖大宋新君“小明王”去了。
這點頗類似于現代所謂的“槍手博弈”理論:幾個槍手在一塊決斗,對于槍法最好的甲來說,槍法次好的乙是自己最大的威脅,所以他的槍口必然對準乙;而乙也會同樣選擇,將槍口對準甲。槍法最次的丙,卻成了安全系數最高的那位。而實際情形卻很可能是這樣:由于丙善于偽裝,所以它在這場博弈中勝出的概率更大。
當時,元軍的勢力仍然很強,朱元璋部要想在南方順利發展,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元軍的阻擋和打壓。因此在“小明王”的旗號下,還是有便宜可占的,那么,副元帥就副元帥吧,反正誰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朱元璋此時緊鑼密鼓籌劃的,正是他的過江大計,只要能夠順利渡過長江,在江南一帶站穩腳跟,那么進一步可以北取中原,退一步也可劃江而治。
就是在渡江前不久,有一位少年英雄投到了朱元璋帳下,此人便是后來幾大重量級將領之一的鄧愈。
鄧愈此人,頗有點類似后來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開,都屬于少年老成、能獨當一面的將帥之才。小鄧幼時聰慧好學,稍長即懷平定天下的大志,十六歲時跟隨父親和哥哥起兵,不久,父兄相繼戰死,他便成了這支軍隊的統領。
小鄧不但足智多謀,且每戰必挺身破敵,以至敵軍中皆服其勇武。泗州、靈璧、盱眙等地百姓聞風歸附,紛紛求其保護。至正十五年,年僅十八歲的鄧愈,為求更好的個人發展,便率所部投奔了朱老大。小鄧本名鄧友德,朱元璋非常喜歡這個跟侄子差不多年齡的猛將,故給他取了新名叫“鄧愈”,并任命他做行軍總管。
鄧愈一生深受朱元璋的信任和器重,一來可能因為他年紀小,朱元璋拿他當了晚輩看,所以喜歡得緊。甚至他在“洪都叛亂”時兵敗歸來,一向鐵面無私的朱元璋居然都破例不罰;二來小鄧確實人見人愛,很有親和力,諸將都很喜歡他。
在未來著名的“洪都保衛戰”中,身經百戰的小鄧與朱文正等人一起,以非凡的勇氣及高超的戰術,終于抵擋住了占據絕對優勢的陳友諒部幾近瘋狂的進攻,創造了中國古代戰爭史的一次神話。甚至在后來朱元璋初定天下、揮師北伐時,徐達、常遇春以主力人馬出山東,而鄧愈則受命從湖北出河南,以偏師作為北伐軍的輔助。
《明史》中道“明興諸將,以六王為稱首”,小鄧即在此六人之列,他死后即被朱皇帝追封為了寧河王,足見戰功之大、恩遇之隆。
小鄧是安徽虹縣人,而他的老鄉胡大海則早在滁州時期就已投奔朱老大了,不過一直沒什么重要的表現機會。
據說胡大海生得面黑臂長,身似鐵塔。其身世也很奇特,祖籍竟是萬里之外的西亞波斯,他的祖先大約是當年跟隨蒙古遠征軍來華的色目人。到了他這一輩,百十年過去了,早就被同化成典型的中原人士了。
胡大海原是一個炸油條的小商人,有“鐵指頭”之稱,估計是善于徒手下油鍋抓油條。當然,英雄不問出處,殺狗的樊噲、做吹鼓手的周勃、小商販出身的灌嬰等,不都成了漢代的開國將領嗎?更有賣草鞋的劉皇叔,還做了蜀漢皇帝。所以,人家胡大海不自卑。
但空有一身本領,滿腦子想法,沒施展機會,這個才是最讓胡大海沮喪的。就這么憋屈了好幾年,直到渡江成功,占領金陵之后,朱元璋分身乏力,老胡才有了一展身手的好機會。他先是率軍攻取了皖南、浙江的一些地方,并出任了江南行省參知政事;后來又受命鎮守金華一帶,防范張士誠部的進攻。當朱元璋將主要兵力投入西線作戰時,胡大海儼然已是獨當一面的東線方面軍總司令。
胡大海是有名的白丁將軍,文盲一個,但恰恰就是這么個人,曾向朱元璋薦舉了諸多名士,如劉基、宋濂等,這些人在元末明初,大多是名重一時的人物。無疑,胡大海是明白他們的分量的。老胡還深得朱老大治軍要訣,曾一再聲明道:“吾武人不知書,惟知三事:不濫殺人,不掠婦女,不焚毀廬舍。”
對于朱老大,老胡可謂忠心耿耿,而且深明大義。有一次,他的一個兒子因違反了不許私自釀酒的軍紀,要被判處死刑。當時,胡大海正在前線指揮作戰,有人勸說朱老大對小胡從輕發落,可是執法如山的朱元璋卻說:“寧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最后竟親手處死了小胡。
老胡堅決擁護朱老大的做法,對于兒子的死,作為父親,內心免不了痛苦異常,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什么不滿。不過可惜的是,待到后來另一個兒子胡關住也被殺后,老胡也就絕后了。不過他倒有一個出名的養子,叫胡德濟,也是一員驍將。
這里有必要補充一下朱元璋的眼光及魄力問題。古語言“執法必自貴近始”,這是古代法家提出的一條重要的法制原則,朱元璋無疑深諳此道。他自己可以私下里胡作非為,卻嚴格要求別人遵紀守法,必須按照自己的規矩來。同殺掉小胡類似,他后來竟處死朱文正,既有消除叛逆的果斷,也有執法不避親貴之意。
跟杖責岳云的岳飛一樣,也許有人據此要說朱元璋不近人情,的確是有那么點。但要打造一支紀律嚴明、令行禁止的鐵軍,就得規矩嚴整,尤其是要賞罰分明,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恩威并重,如此士卒才能樂于效命。朱皇帝晚年曾概括道:“賞罰當功罪,然后恩威并行,人心悅服。”
從這個角度來說,作為資深戰友的胡大海,是深刻了解并擁護朱元璋的。然而不幸的是,至正二十二年,胡大海竟被降將蔣英所暗算,其子胡關住也一同被害。老胡遇害后,朱元璋如失左右手。后面我們會慢慢發現,胡大海的確很不簡單,其智量、才干與徐達不相上下;如果他能再多活十年八載,其成就絕不在常遇春之下。
就在鄧愈來投后不久,比朱元璋小兩歲的常遇春也來了。他其實早該來的,可惜沒人引薦。
以才器而論,如果說鄧、胡之輩還算是百年一遇的人杰的話,那么人稱“天下奇男子”的常遇春,就可謂是百年不遇的軍事天才了(其實常氏缺乏謀略)。當然,這些人都是在漫長的軍事生涯中逐漸成長起來的,論其天分,也并不比常人高多少。
話說洪武年間,有一次眾將與朱皇帝圍坐在一起討論誰是“天下奇男子”的問題。眾人道:“常遇春將不過萬人,橫行無敵,真奇男子。”可朱皇帝卻笑道:“遇春雖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在朱皇帝眼中,百戰不屈的擴廓帖木兒(王保保)才是真正的天下奇男子。這里朱元璋明顯有點厚此薄彼,一生從無敗績的常遇春還是無愧“天下奇男子”之美譽的,何況眾人皆作如是觀。
常遇春是猛將花云的同鄉,安徽懷遠人。他為人性格剛毅、有勇力,才器過人,雙臂長大如猿,箭術高超(這一特長在關鍵時刻有出色表現)。二十三歲時,曾被一名叫劉聚的盜匪頭目看中,劉氏欣賞其驍勇,提拔他做了自己的左右手。然而,常遇春雖讀書不多,但也胸懷大志,畢竟才干在那里,他整天看老劉等一干人做這些打家劫舍的勾當,心里極端鄙視。
有一天,常遇春聽說“恩威日著,兵行有律”的朱老大后,心下一橫,便打定主意要來和陽投奔,也為著“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一個青史留名”。說起二人的邂逅,還頗具有一番傳奇色彩。
當時,常小伙領著十來個人,在行至和陽的路上,人困馬乏,便就著田間地頭睡下了。睡得正香時,忽而夢見一身披金甲、手拿堅盾的神人,只聽那“金甲戰神”對他大喊道:“快起來,快起來,你的主人來了!”他一激靈就醒了,正好看見有一隊人馬打此經過,常小伙細瞧之下,發現來人打的正是朱元璋的旗號,又見一相貌著實不凡的人騎著高頭大馬,料想必是朱元璋本人了。
于是,常小伙便領著眾人向朱老大迎拜,并請求歸附。回城后,不料朱元璋卻回絕道:“你等皆是因為吃不上飯才來投奔的吧,如今你等既有故主在,我怎好奪人之愛呢?”說罷,就讓人備些米面打發他們回去。
面對朱元璋的試探,常遇春突然覺得委屈,他一邊頓首,一邊抹著眼淚說道:“不敢瞞副元帥,劉聚他就是一個盜賊而已,無能之輩罷了。若是能讓俺為一英雄效得死力,俺雖死猶生!”
“那既這樣,你能從咱渡江嗎?若是能從咱奪了太平(路),那時你再向咱表忠心不遲!”朱元璋道。
志氣正旺的常小伙當然不甘做那井底之蛙,于是便爽快地答應了。朱元璋大喜其壯勇,乃用以為將。即使后來看他身手著實是萬中無一,卻又不知其品性如何、軍事經驗如何,想加以重用自然還得再考察一段時間,所以常小伙當下提出的做開路先鋒的愿望,便一時未得實現。
漢代的東方朔在其《答客難》中有言:“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有些人,給他機會,他就如猛虎一般王霸;而不給他機會,他就成了老鼠一般猥瑣。常遇春之謂也!
常遇春屬于個性極為鮮明的那類人,優點自不必說,毛病也不少,比如他好勇斗狠、心浮氣躁、自負高傲,終其一生都沒有太大改變(但也要注意他深沉、機智的一面)。比如在最后收拾張士誠及北伐之時,他就主張長驅直入的冒險路線,而且他經常和對手在陣前單挑—當然,這也是其為人的一大特色!
雖離獨當一面的帥才還有一定距離,但作為將才,常遇春是絕對夠格了。他嘗言,若帶兵十萬即可縱橫天下,故人送他外號“常十萬”。《明史·常遇春傳》中稱:“遇春沉鷙果敢,善撫士卒,摧鋒陷陣,未嘗敗北。雖不習書史,用兵輒與古合。”作為一個風風火火的常勝將軍,常遇春幾乎就是西漢名將霍去病的明代版,其人不敗非天幸,這正顯示出他天才的一面。
雖然好勇斗狠,但常遇春也并非暴戾蠻橫,不講道理。有一次在金華,他的部將因騷擾百姓,被地方官王愷拿住。王命令將此人捆到街道通衢,鞭打示眾。老常認為此舉很不給自己面子,于是命令老王前來解釋。哪知老王正色道:“百姓乃是國家之本,打一個部將而令百姓得安居,不正是將軍求之不得的嗎?這有什么錯?”聽完這話,常遇春立時氣消,反倒向王愷道了歉。
后來,朱皇帝在總結開國之功時曾說:“計其開拓之功,以十分言之,遇春居其七八。”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大明開國前后幾乎所有的大規模戰役常遇春都參與過,可謂由始至終、無役不從,也幾乎無往不勝,故而功勛卓著、赫赫無匹。
王安石的那首《浪淘沙令》寫得好:
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湯武偶相逢,風虎云龍。興王只在笑談中。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
巢湖水師來相助
此時的朱元璋,是既欣喜又憂慮,喜的是有眾多能人異士前來投靠,憂慮的則是:和陽城太小了,和陽所在的淮南之地也太顯局促,新一輪糧食危機眼看就要爆發。
發起渡江戰役,拓展生存空間,看來是勢在必行了,這既是基于長久考慮,也是為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這點正可作為口號吸引不愿南下的部分將士)。畢竟,江南一帶要比淮南富庶得不是一星半點,戰略回旋空間也較大。
但老問題依然像兩座大山一樣矗立在那里:一是沒有足夠的船只,二是元軍在對岸嚴陣以待。朱元璋為此愁得飯都吃不下,卻不想機會已經悄然而至,可謂有如神助。
在離和陽不遠的巢湖一帶,當時有“雙刀趙”、李普勝、俞通海父子、廖永安兄弟等人,他們擁眾萬余,戰船千艘,據巢湖而結水寨,勢力很大。不過他們也有難處,他們與近在眼前的廬州豪強勢力頭目左君弼有仇隙,最后被左部逼迫得不行,眼看根據地朝夕難保。
為長遠計,這年夏天,他們商定后,便派了俞通海(未來的大將)來向朱元璋聯系歸附之事,并請求朱部發兵前往接應,而且還一連來了三次,看樣子他們的心情相當急迫。對此,朱元璋非常興奮,他當即對徐達等人說道:“咱真是想什么來什么!正在為渡江一事著急,那邊巢湖水軍就想來歸附,這真是天賜良機,咱的大事有譜兒了!”
于是朱元璋便親往巢湖與李普勝等相會,順便觀察了一下水道,看看船隊如何去往和陽。廬州在巢湖的西北面,靠得很近,而和陽在巢湖的東面,陸上大約還相距上百里,這樣想要從巢湖去往和陽就得繞行長江水道。但麻煩的是,當時銅城閘、馬場河等重要的隘口,都已被元廷的江浙行省中丞(官職)蠻子海牙的水寨所扼守,只有一處小港可通和陽,可是吃水太淺,大船恐怕難以通行。
誰料正在大伙為此發愁的時候,這老天爺又開了眼—一連十多天,大雨傾盆,“川谷流溢”,連平時不能走船的地段都積水至丈余。朱元璋當即大喜:“真是天助我也!”
如此,巢湖水軍的船只便魚貫而出,順利到達和陽地界,并舉行了正式的歸降儀式。不過有些可惜的是,在到達中途黃墩的時候,“雙刀趙”卻領著所部不見了蹤影。
其實,這些巢湖水師頭領與左君弼本都是西系紅巾軍的部眾,后來西系紅巾軍革命形勢暫時轉入了低潮,左君弼就投降了元朝。巢湖一干人等有心投靠朱元璋,但唯獨這個“雙刀趙”心有不甘,在他看來,這朱元璋也太嫩了點,讓他這等老字輩太沒面子;當他聽說自己的老大徐壽輝從山里出來時,便歸心似箭,偷偷帶隊溯江西上,追隨徐老大去了,此前他不過是想借朱元璋之力擺脫左君弼等人的糾纏而已;后來,李普勝(綽號“李扒頭”)也想學老趙開溜,可惜事情中途敗露,朱元璋不是吃素的,他干脆將李普勝處死了事,且看今后誰還敢腳踩兩只船!
“雙刀趙”本名趙普勝,系徐壽輝麾下猛將之一,后來徐壽輝逐漸被野心勃勃的陳友諒架空,趙普勝也為陳友諒所猜忌。陳、朱交鋒時,朱元璋巧施反間計,竟假陳友諒之手除掉了老趙。
其實,早在巢湖水師都還沒影兒的時候,朱元璋就已先行籌劃起水軍的事情了,畢竟巢湖之事還在他意料之外。
朱元璋派人去引誘蠻子海牙那邊的水軍統領們,來自己這邊互市,結果趁機扣下了其中十九個善于操練水軍的小頭目,恩威并施使他們歸附,讓他們教授諸軍習練水戰。巢湖水師來附后,朱元璋即又命廖永安、張德勝、俞通海等人擔任水軍將領。
不久,為了檢驗一下訓練效果,朱元璋決定初試一把鋒芒,于是他親率水軍于峪溪口大戰蠻子海牙。雖然敵舟高大,但行動不便,而廖永安等人卻操舟如飛,左右奮擊,結果大敗元軍。這一戰大大增強了眾人南渡的信心,接著,朱元璋便召集諸將商議起渡江作戰的大計來,其中不少將領提議“直趨金陵”。
對于這種想法,朱元璋卻予以否定,他的看法是:“欲取金陵,必自采石(磯)始。采石,南北喉襟,得采石,則金陵方可圖也!”
這一看法出乎眾人的意料,因為僅從地理位置上看,采石磯在今天的馬鞍山市,離金陵有相當遠的距離,需要先渡江到達采石磯,然后再由采石磯向金陵進發—表面上看,這純屬多余的迂回之舉,不如強攻金陵來得直接!
但如果這么想,那就中了金陵城當年建造者的圈套。金陵古稱建業,又名石頭城,依憑長江天險而建,居高臨江,曾作為三國時吳國、東晉、南朝宋齊梁陳等六朝都城。歷代想直接進攻金陵城的軍隊,最終都遭到了同樣命運:因為金陵城臨江而立,根本沒有大片開闊的灘涂,要想登陸并無立足之地;即使你前軍僥幸登岸成功,前面是高大的城墻,后面是滾滾長江,而且后援補給很容易被上游來敵所切斷,難以持久作戰。
上千年來,想跨江直擊金陵者,幾乎沒有。而如果先占據采石磯這塊跳板,就方便多了。一來采石磯距離金陵有相當遠的距離,金陵守敵鞭長莫及;二來登陸前,可以分兵阻斷上游來敵;三來還可以水陸并進,順江而下,互相配合而攻占金陵。此乃高屋建瓴之計!
熟悉歷史的都明白,歷代攻打金陵的序幕,幾乎清一色的都是采石磯之戰。如隋朝大將韓擒虎當年,便是先率軍夜渡襲占采石磯,后直陷建康拿住了“躲貓貓”的陳后主;離元末最近的一次就是“宋金采石之戰”,南宋主戰派文官虞允文力挽狂瀾,率領萬余人馬,硬是將金主完顏亮的幾十萬大軍攔在了江北,這次王朝命運的對決,直接改寫了南宋的歷史。
作為有意復制歷史的朱元璋,對歷代的金陵爭奪戰,想必是早有籌謀和借鑒的;就算他自己不清楚,他的參謀如馮國用等人也會告訴他有關信息—這就是有參謀的好處。
計議妥當后,這年的六月初,朱元璋便親率徐達、馮國用、邵榮、湯和、李善長、常遇春、鄧愈、耿君用(耿炳文之父)、毛廣、廖永安等眾將各引舟南下,以此揭開了渡江戰役的序幕。
雖然《明太祖實錄》《明史》中都沒提到郭天敘、張天祐等人的名字,但不難推斷他們也可能參與了這場渡江之戰,只是軍事指揮權在朱妹夫手上;或者說他們留守滁州、和陽,暫時沒有過江,免得到時候進退失據。事實上,當時很多人并不知曉朱元璋是想在江南地區扎根,以尋求長期發展,還以為是撈一票就回呢。要是知道朱某人真正的想法,估計大部分人都不敢同意這場撇家舍業的冒險吧。
原因很簡單,“宋金采石之戰”慘敗的金國就是先例。因為采石磯絕壁臨空,扼長江要沖,地勢險要不說,還水流湍急,光強渡登陸就是玩命了,更別說歷代都明白它對于金陵防務的重要性,派重兵把守于此是三歲小孩都會做的事。
登陸采石磯,基本就是個一比九的事,就看你能不能抓住命運所賜予的僅僅一成的機會。不過,此時的元軍未必料得到有人敢來采石磯挑戰,因此朱元璋若出其不意、一鼓作氣,還是有很大的勝算的。
決心孤注一擲的朱元璋,已經做出了他此生最大的冒險。朱元璋命令所部傾巢而出,有進無退,因為這是關乎命運的決定性一戰,無法選擇失敗。因為此戰確乎有突襲的意思,一旦失利,就會暴露出自己的實力,從而引起敵人的警覺。這就像毛澤東當年為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時所作過的三種估計一樣:“一是付了代價站不住腳,轉回來;二是付了代價站不穩腳,在周圍打游擊;三是付了代價,站穩了腳。”
朱家軍必須準備以很大的犧牲來爭取到第三種命運,以力求在金陵一帶建立起鞏固的革命根據地。這也類似“鯉魚跳龍門”,過去了也就近似脫胎換骨,從此再不做那朝不保夕、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流寇!
趁熱好打鐵
借著夜幕的掩護,征南船隊出長江口,準備向對岸進發。這時,只見船隊后面幾十里地處,黑云蔽天,沒一會兒便雷電交加,大雨傾盆。于是,船隊不得不暫時靠岸駐停。
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頭,大家伙的心里不禁有些發虛!朱元璋心里也暗暗著急,他向老天爺祈禱,希望趕快云消雨霽。不過,外表上他仍努力讓自己泰然處之,一如平常。眾人見他如此,很快便安定了下來。
好在第二天,天氣好多了。黎明時分,將要入江時,朱元璋特意把船隊分成兩支:一支右軍由西南方向,一支左軍由東北方向,以鉗形攻勢殺向牛渚磯。就在分派任務時,朱元璋還特別強調:“采石是一個大鎮、重鎮,那里的守備一定相當嚴密。可是牛渚磯前臨大江,防線過長,元軍難為備御,而今我們兵發牛渚磯,其勢必克!”這既是給大家打氣,也是要大家有克服困難的心理準備。
當時西北風順,舳艫齊發,云帆蔽江。見此盛壯,軍士們無不歡躍,頓時群情激昂。
朱元璋與廖永安等人是一路,當他們就快到達牛渚磯時,風力越發強勁,所以船只很快便靠上前來。離岸還只有三四丈時,元兵都在磯上嚴陣以待,弓弩齊張,他們頭上的盔纓甚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船上的將士們一時之間竟也未敢輕動。頃刻間,雙方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靜穆。
短暫的沉默后,突然,岸上一個元軍小頭目大喊一聲,雙方好似突然從夢中醒來。霎時間,岸上一片箭雨鋪天蓋地而來,船上眾人紛紛舉起盾牌,急風暴雨般的聲音響過之后,船頭落了一地的箭桿(還好不是火箭)。
這時,船上眾將士爆發出了一陣陣吶喊,在一片喊殺聲中,船陣頂著箭雨,快速向岸邊沖去。事不宜遲,利在速戰!出其不意,而且必須一鼓作氣拿下采石。
元軍雖有所準備,但沒料到朱元璋部會傾巢而出,他們原先估計這只是試探性來襲,奪點戰利品然后就退回北岸的,所以暫時并未在此重兵布防。
就在這時,只見常遇春飛舸而至,朱元璋向他大喊道:“如今可不正是你一展身手之機?成敗皆在此一舉!”大船因為無法靠岸,小船要方便得多。
常遇春應聲而起,乃奮戈直前,他坐的小船第一個靠岸。元軍很快撲了上來,圍住了常遇春這條船。老常見狀,奮起一躍跳到岸上,只見他身中數箭而渾然不覺,大呼著左沖右突,包圍他的元軍紛紛躲閃,頓時慌亂起來。
“好個常遇春,果然是個打先鋒的料!”朱元璋在大船上看得真切,不禁贊嘆道。后軍受此激勵,紛紛下水登岸,一齊向磯上涌來,元軍越發驚駭。經過幾個時辰的激戰,力不能支的元軍終于潰退而去。大家乘勝追擊,直撲采石,居然不到半天時間就將其攻占了。
采石不一日即告失守的消息一經傳出,沿江元軍堡壘無不震動,竟有不少望風而逃者。這一點又是出乎眾人所料,看來首戰告捷的意義確實非同小可。
為了讓手下將士努力向前,戰前動員時,朱元璋告訴大伙,說眼前我們的糧食出現嚴重短缺,只有過江狠撈一把才能解決糧荒,否則都得餓肚子。肚子問題一向是中國歷代革命的直接原因,大伙參加革命軍,十有八九都是被饑餓所驅使。這比做多少思想工作都管用,因此大多數將領都以為此次進占采石,只是為了搶些元軍囤積在此的糧食財物。
一俟大伙兒把能帶走的東西都打包后,便嚷嚷著要起身返回。自然,這不是朱元璋的本意。他也早就看中了長江南岸的太平這一片富庶的土地:它南靠蕪湖,東北接集慶路(金陵),地勢開闊,又東倚丹陽湖,而湖周圍的丹陽鎮、高淳、宣城等皆物產豐富。若能據此以為根據地,那是再理想不過的;如果僅僅搶些糧草就回,那就等于撿了芝麻而丟了西瓜,簡直愚蠢透頂。
如果現在告訴大伙真相,鬧不好會引起眾人的猶疑、懼怕甚至抗命不從,那就把事情辦糟了。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很多時候,領導人決策的真實意圖是不應該完全讓手下人知道的,手下只需按部就班,認真執行就是了。
朱元璋心知諸將士多出自泥腿子,戀巢得緊,也大多沒什么進取心,所以只能拿好話先哄他們。在召集眾將開會時,朱元璋便先轉頭面向徐達說道:“而今咱們舉全軍之力渡江,幸而初戰告捷,不過這算不得什么,咱們還當乘勝直取太平……如若聽任諸軍搶取財物以歸江北,元軍摸清了咱們的實力,勢必要加強防范,以后想再渡江搶取財物就不可能了,而且,從此江東之地也終不為咱們所有,這實在太可惜了!”說著,他竟面露出悲凄之色。
老大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那便是“打鐵要趁熱”,宜將剩勇追窮寇!徐達當然第一個出來擁護朱元璋,在這種氣氛之下,于是大伙不得不紛紛站起來贊同老大的主張。
既統一了思想,為防止有人中途動搖,朱元璋索性就學著項羽的范兒,來了個“破釜沉舟”—全軍“悉斷舟纜,推置急流中,舟皆順流東下”,這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綁架”。
諸軍見后大驚失色,連忙跑來問緣故,朱元璋又哄著他們說道:“成大事者,不被小利蒙蔽了眼睛。這里距離富庶的太平城不遠,舍此不取,豈不虧得慌?”既有這般誘惑,諸軍也就義無反顧了。
第二天,在犒勞了一番將士后,大軍便又啟程轉向東南,朱元璋仍舊親自帶隊,由觀渡經太平橋乃直趨太平城下。
這里有必要先介紹一下元朝的行省制度,畢竟它是重要的歷史背景。有別于以往各朝的郡縣制、州府制等,元朝將全國共劃分為約十個行省,可謂是現在省的雛形。在行省下面,又分路、府、州、縣四等,一個行省大概有數個或十數個不等的路,當時的南京就叫集慶路,屬江浙行省。路設總管府,置達魯花赤一員,總管、同知各一員;另有統軍的萬戶府,設萬戶一員。根據至元二年(1265)的定制:以蒙古人充各路達魯花赤,漢人充總管,回回人充同知,永為定制。
當時太平也是路,可見地位甚高;城里有元(江浙行省)平章完者不花、達魯花赤普里罕忽里、萬戶納哈出等,他們閉城拒戰,企圖堅守待援。朱元璋于是縱兵急攻,數萬大軍在山呼海嘯的吶喊聲中,竟一舉破城而入。結果完者不花與簽事(官名)張旭等棄城逃走,萬戶納哈出被俘。
太平路總管靳義見大勢已去,遂出東門投水而死,為元朝盡了忠。朱元璋聽聞后便連連贊嘆此人為“義士”,于是厚葬了靳總管。其實,這也不過是邀攬人心的一個法子罷了,表明自己也是敬慕忠義的正義之師,絕非尋常的流寇可比。
這一招到后來,連寧做真小人的陳友諒也學了去—政治場就是秀場!
朱元璋想要個好名聲,苦心到底沒有白費。就在將要正式入據太平城時,著名的老儒士李習及他的得意弟子陶安等,率領著眾父老紛紛出城迎接。
這陶安是很有些見識的名士,他后來還被朱元璋譽之為“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陶安久慕朱元璋的聲名,大概他也已感到元朝氣數已盡,因此主動向革命軍投懷送抱。當他初見朱元璋時,便揖首道:“明公真是龍鳳之姿,非常人也,我輩今日有主矣!”
為了鼓足眾將士的干勁,朱元璋先前本已哄他們說,打下太平之后就要好好地搜刮一番。可是他心里卻明白,絕不能因莽撞、驕縱而失了人心,尤其這里是江南文明薈萃之地,一旦有所疏失,容易惹來儒士們的謗議。別看這些人文弱不堪,但骨子里個個都是硬邦邦的,一旦民憤起來,這頭比什么地方都難剃。后世的清軍入關后,就在江浙一帶遭遇到了最頑強的抗爭,寧可城毀人亡也絕不投降,這足以說明:用精神和信仰武裝起來的人,遠比空有一身蠻力者更難對付!
因此,即將從采石出發時,朱元璋就先令李善長擬出了一張約束軍士的榜文,即《戒戢軍士榜》,等到一入太平城,老李就趕快將此榜張出。
只說這邊將士們興奮地一擁入城,跟打了興奮劑似的,剛要動手開搶,卻忽見各處墻上貼滿了禁搶的告示,觸犯者一律處死!大伙一時竟都“愕然不敢動”了。偏偏就有個不知輕重的愣頭青,剛動手開搶便被人拿住,旋即就被砍頭示眾了,城中立馬肅然起來。
但問題是,只一味強行禁止的話,那等于公開宣告朱老大說話不算數,忽悠了大家,如果引發了眾怒,也不是好玩的。所以必須得有人出頭放點血,緩和一下眾人的發財情緒。富民陳迪等急眾人之所急,趕緊(被迫)獻上了一干金帛財物,當下朱元璋便命令分與眾將士,這才稍稍讓頗為不爽的將士們得了點安慰。
幾天后,朱元璋專門召集了陶安、李習等人談話,一來集思廣益,二來也可見見這幾位的真才。
席間,陶安獻言道:“方今四海鼎沸,豪杰并爭,攻城屠邑,互相雄長。然而考察其志向,無非都是貪圖些子女玉帛之類,以取一時之快,卻并非有撥亂救民、安定天下之心……而今明公率眾渡江,神武不殺,人心無不悅服,以此順天應人,而行吊(民)伐(罪),則天下不足平也!”
陶安此言既是恭維,也是某種暗示。朱元璋自然明白,于是便又向他征詢道:“如今我欲取金陵,足下以為如何?”
陶安停頓了片刻,便答道:“金陵,古帝王之都,龍盤虎踞,限以長江之險。若明公取而有之,據其形勝,然后出兵以臨四方,則何向不克?”
這種看法與馮國用先前所言幾無二致,看來這陶安也非腐儒。而且,這陶安身居太平,此處離金陵不遠,對本地情況比較熟悉,故而他的看法更具說服力。陶安一番話自然甚合朱元璋的心意,于是他便相當禮遇陶安,遇到一些棘手的事也多找他來商議。
不久之后,經眾人表決,為恢復華夏正統,就將太平路改為了太平府,并任命李習為知府;又設置了太平興國翼元帥府(一個元帥府相當于一個小軍區),諸將皆恭奉朱元璋為大元帥。這“大元帥”就算是個前敵總指揮的銜,就目前來說,這個位置舍他其誰呢?
過了不久,朱元璋又任命李善長為帥府都事,潘庭堅為帥府教授,汪廣洋(明朝的三位文職丞相之一)為帥府令使,并以陶安參幕府事;為加強城池的守備,朱元璋又命諸將分守各門,并修城浚濠以使其強固。
智賺陳野先
太平城里才稍得安頓,幾天之后便傳來消息說:元(江浙行省)右丞相阿魯厭、副樞密使絆住馬、中丞蠻子海牙等,以巨舟封鎖住了采石江面,封閉了附近的姑孰口,從而也就阻斷了南渡將士們的歸路。
雖然士兵們不免有些恐慌情緒,但朱元璋反似吃了一顆定心丸,這回他可不用發愁將士們再生動搖之心了。幾天后,方山寨民兵元帥陳野先以數萬之眾來攻打太平城,其鋒甚銳。“陳野先”這個名字,朱元璋也是久聞了,只可惜還沒真正交過手。
朱元璋先是上城觀察了一番,細察之下已看出這陳野先用兵似很一般,于是他便派出徐達、鄧愈、湯和等引兵出姑孰東以迎戰;又派遣別將率領一支偏師悄悄繞到陳野先后面,見機行事。此所謂兵法上“以正合,以奇勝”之意。
當徐達等一路轉戰至太平城北時,忽然天空中出現了一番奇異的景象,具體情況如何,史書上沒有明載,估計就是火燒云一類的吧。陳野先的兵士們只顧著好奇觀看,結果被徐達的隊伍打了個措手不及,頓時慌作一團。這時,那支預伏在后面的偏師也見機殺了出來,陳野先部腹背受敵,頃刻全軍大敗,連老陳本人也被生擒。
朱元璋命人把陳野先給提了來,親解去其繩索。待坐定之后,他方對老陳進行了一番語重心長的勸慰,那意思也很明顯:你既是漢人,何必為蒙古人賣命,總之,你最好投降算了。
陳野先低頭想了一下,說自己愿意投降朱老大。于是,便寫信發往各處,叫他那幫留守四處的兄弟們都放下武器,前來歸附。信送出去第二天,果然就降眾盈門了。
阿魯厭、蠻子海牙等部,本來準備以陳野先為先頭部隊,牽制朱元璋眾人,然后再調派人馬,對其發動總攻的,現在見陳野先部已兵敗投降,計劃落空,就只好率部在峪溪口駐扎,觀望等待。
他們是閑著了,但朱部可沒閑著,大軍已在為攻克金陵做積極準備了。很快,前方傳來徐達率眾攻克溧水州的好消息,眼看外圍已漸廓清,金陵越發近在眼前了。
這年的七月間,朱元璋和陳野先留守太平待命,而張天祐則率諸軍及陳部降眾前往攻打金陵(可能在元軍封鎖之前郭、張二人已率眾至太平與朱元璋會師,估計是朱元璋把他們召來的)。可是由于老張統兵不力,結果軍隊大敗而還。八月,朱元璋又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商議再次攻打金陵的事,但這一次會議基本沒什么進展。
有人也許會疑問:攻打金陵的行動,不一直是朱元璋在策劃并操作的嗎?怎么臨到最后他不親自帶隊前往,去的卻是張天祐等人?其實這是朱元璋打的小算盤,因為以當時的情形來看,即使他想去,老張等人也會爭這頭功,畢竟人家名義上也是個副帥,跟朱元璋是平級的,而且還有郭天敘擺在那里—郭、張二人的地位,那可是經龍鳳朝廷正式承認的,盡管事實上他們可以忍讓一下朱元璋。
在滁州紅巾軍內部,早就分成了兩大派系,即郭、張派與朱派。兩派如今雖在一個戰壕里,但彼此猜忌、貌合神離,在朱派勢力日漸坐大之際,難保將來不分道揚鑣。而且以朱元璋的能力之強,坐上適當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但偏偏他的能力與權威發生了錯位。也即是說,如今朱元璋名義上還是在給老郭的兒子小郭等人打工,只算個職業經理人,順帶有點小股份;可是實際上無須多說,他最適當的位置只能是老板,而且必須是老板!
那怎么扭轉這種錯位的局面呢?兩條路:要么他拉出去單干;要么他把小郭、老張等人整趴下,然后自己翻身做老板。礙于那個借來的傀儡盟主“小明王”,為了堵住悠悠之口,對小郭和老張等人就只能暗算,且要不著痕跡!
朱元璋準備采取第二種方法,這樣至少在大面上不至于分裂隊伍,不至于削弱自身的太大實力。而如果走第一條路,未必不收獲一個背棄舊主的惡名,乃至于失道寡助,那將來的命運未必不是復制后世石達開的絕路。
此時此刻,外部正面臨著戰略選擇和元軍的虎視,內部又有郭天敘和張天祐等人對自己構成的嚴重掣肘;隨著蛋糕的持續做大,隊伍也必然會因此更加分化。這些問題,朱元璋必須及時予以解決。然而眼下是先解決外部,還是先肅清內部,著實需要考量一番。
為此,詭詐異常的朱元璋處心積慮地設計了一個“局”,并導演了一出好戲。為了能把這出戲演得真實,需要搭上千條以上無辜群眾演員的性命。計策是毒了點,但現在不犧牲點人,將來革命陣營鬧分裂,犧牲的只會更多。朱元璋此時需要緊緊抓住的只是—未來,最終是一個國家的未來!
這里不妨做個類比:在太平天國初期,東王楊秀清的地位就基本相當于此刻的朱元璋,而天王洪秀全的位置則對應郭天敘等。楊秀清能力強,慢慢地軍政大權基本由他操縱,但洪秀全仍有自己的勢力與影響,如此一來,就為后來“天京變亂”埋下了隱患。
在能力與權威錯位的情況下,野心膨脹的楊秀清最終與洪秀全之間發生嚴重內訌。而楊秀清一死,太平天國則被極大削弱,“天京變亂”因此成了太平天國的盛衰轉折點。
但是,朱元璋的能力又遠在楊秀清輩之上,小郭等人的聲望又遠不及老謀深算的洪秀全,自然這場較量一開始就不太對等。
就在朱元璋做激烈的思想斗爭的同時,有個人也在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就是陳野先。其實,老陳投降時原來的計劃是這般:明里以書信招降舊部,暗里是拿話刺激大伙,想讓他們堅定立場,堅守待援;孰料最后弄巧成拙,老部下們都聽話地“變節”了。
老陳的這些小九九,被老于人情世故、善于察言觀色的朱元璋看在了眼里,只是沒有表現出來。為保險計,朱元璋很快就改編了老陳的隊伍。一段時間后,老陳見朱老大待自己并無異樣,心下也就安定了許多,看來潛伏有望。
當聽說朱老大正謀劃著再攻集慶路時,老陳便私招親信交了底。這樣的私會早有人把小報告打到了朱元璋那里,朱元璋倒很平靜,只是跟幾個心腹說:“我早知道這家伙腦后有反骨,但若這樣草草殺了他,怕寒了天下豪杰的心,以后誰還敢來投奔咱?先忍忍吧。”
其實,朱元璋正想利用老陳這棵蔥來做盤大菜,只是這點他不會跟任何人說。不久,他派人把陳野先叫來,當著眾人,朱元璋掏心窩子似的說了一通話,大致意思是:咱也明白自己廟小,老兄你投靠我是委屈了點;這樣吧,我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你愿意留下也好,愿意回去繼續跟著元朝干也行,我絕不阻攔。
老陳心想,你老小子莫不是試探我?于是他便賭咒發誓道:“若背明公再生之恩,神人共誅之!”
這個態表得很好!于是朱老大當眾宣布,撥部分原班人馬給老陳,讓他回老地方待命,伺機幫著拿下集慶。不久,又有好消息傳來:溧陽縣、蕪湖縣等相繼被攻克。集慶的外圍已基本被掃清,下一步就只等拿下集慶城了。
陳野先領著一干弟兄,如脫籠之鳥,心情愉快地回到老地盤,屯駐于板橋一帶,明里是在為攻打集慶做準備,暗里卻派人與近鄰的元將福壽取得了聯系。一日,老陳向朱老大報告說,近日與元軍小股部隊遭遇,我軍斬獲不少,計生擒五人,獲馬數十匹。
借著這次虛報功勞的機會,老陳又以書信的形式向朱老大進言道:“集慶城池,右環大江,左枕崇岡,三面據水,以山為郭,以江為池,地勢險阻,不利于步戰……想那當初西晉的王渾、王濬為平滅東吳,僅僅修造戰船、進行一干準備工作就花了好多年……元軍又與苗軍聯絡勾通,連寨三十余里,若是強攻,他們將阻斷了我們的后路,若是逐次攻拔這些寨子,又會耽誤時日以至糧運不濟。依在下看來,莫不如長久圍困之。假以時日,集慶不攻而自破。”
朱元璋明知這是老陳玩的緩兵之計,想拖延時日以待生變。但單從字面上看,老陳的提議還是有一番堂皇道理的。所以,朱元璋便裝出認真的模樣,以一番雄辯的大道理駁斥了老陳。
朱元璋的回復如下:“歷代之克江南者,如晉之殄滅東吳、隋之平陳、北宋曹彬之取南唐,皆因有長江天塹限隔南北,故必會集舟師,以供渡江作戰之需。然今時不同,大軍既已渡江,天險已越,據集慶上游,扼咽喉要塞之地,只需步進,即足以克捷。自與晉、隋勢殊事異。奈何舍全勝之策而為迂回之計哉?”那意思是:你別兜圈子拖延時間了,給我趕快放馬攻打集慶吧!最重要的是長江天險我們已經越過了,這是我們所邁出的最重要、最艱難的一步。
這番話既是跟老陳演戲,也是說的實情,而且要速戰速決才好!如果真的拖延下去,難保不會給元軍喘息的機會。更有可能讓東面在急劇擴張勢力的張士誠等撿了大便宜,如果集慶被老張搶去,那金陵這個大果子就等于拱手送人了。
事不宜遲,箭已上弦!
一場精心布置的局
此時已是九月光景,陳野先眼瞅著如意算盤要落空,于是又另生一計:他密約了元將左答納識里到了他的營地,卻詐稱是自己俘獲的,想忽悠朱元璋到他那里受降,便可趁機拿住朱老大。
自然,老陳這點鬼把戲也只配博朱元璋一笑,隨便找了個借口就糊弄過去了。過了幾天,朱元璋請郭天敘、張天祐再率領所部二攻集慶,并令老陳從旁助攻。
苦心經營良久的好戲終于要上演了—戲名“借刀殺人”。導演朱元璋,主角郭、張舅甥二人,另一主角陳野先。群眾演員若干,包括陳野先舊部數萬人、郭、張帶去的攻城部隊數萬人。
話說郭、張這次帶去的還是老郭濠州的舊底子,里面不少人都跟朱元璋曾是同生共死過的兄弟,實話說朱元璋也有點不忍,但為了明天,這“孩子”只能舍出去了。
郭、張二人率軍首攻方山地區,大破元將左答納識里的營地。助攻的陳野先看準時機,開始反水,他與元將福壽合兵來攻打郭、張所部,雙方大戰于秦淮河畔—把如此風花雪月之地當戰場,實在是辱沒了千古的風雅浪漫!但戰爭本是世間最殘酷、最極端之事,誰還顧得了那許多勞什子。沒辦法,此刻的秦淮河,只能秋水共長天一色、汗水兼血水并流了。
由于事發突然,結果郭、張部失利,最后也真的如朱氏劇本事先的安排—郭、張“皆戰死”!
也許有人要懷疑:這結局真夠神奇的,偏偏兩位主帥一起陣亡?他們所帶領的可都是滁州革命軍的精銳啊,能頂不住陳野先的民團雜牌軍?難道說此戰真的那么激烈嗎?
的確,這“皆戰死”只不過是《明實錄》中的記載,而這史書是后來朱元璋、朱棣父子掌控下編撰的,那事實的真相想必就無須多說了。另據一些野史記載,真實的情形大約是這樣的:當左答納識里被郭、張部戰敗之后,他二人乘勝直趨集慶城下,攻打東門;老陳這時從板橋領兵趕到,佯裝攻打集慶南門,以騙取郭、張二人的信任。然后老陳設宴請郭、張二帥去他那里吃酒,郭、張二人于是帶領少數隨從前往,席間老陳乘二帥不備,用伏兵當場殺了小郭,并生擒了老張,老張不久被送到福壽那里,結果也被砍頭示眾。
總之郭、張兩個人的確是死了,而朱元璋要的就是這個結果。這里不妨再補充一點老郭家的后話:郭子興本有三個嫡出的兒子,老大先前已經戰死,老二就是天敘,老三叫郭天爵(當時年紀還小),后來老三參與了邵榮等人對朱元璋的謀逆,最終伏誅。另外,老郭還有一個庶出的兒子,名叫郭老舍。洪武年間時,朱皇帝令他回鄉守祖陵,后因一件案子的牽連,這郭老舍畏罪出逃,從此竟沒了下落。
總之,直接或間接地,朱元璋令郭子興絕了后(也許還有孫子輩),盡管朱元璋是那樣過于殺戮,過于清除異己,但相信他夜半醒來時,也會有良心不安的喟嘆吧。
郭、張被除,朱元璋終于松了一口氣,不想后面竟還有意外之喜—當老陳帶兵追襲郭、張余部至溧陽葛仙鄉時,那里的民兵百戶盧德茂,因為非常厭惡老陳反復無常的為人,于是設局殺了老陳;老陳死后,他的侄子陳兆先接了叔叔的班。
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上天倒幫著朱元璋安排了這出“一石二鳥”的好劇。老陳一死,真的叫死無對證了。劇情發展到這里,簡直渾然天成。
自從攻打集慶兩次失利之后,朱元璋反倒顯得不那么著急了,他暫時消停下來,以慢慢積蓄力量。
其實并非他沒有勝利的把握,而是他要爭取萬無一失,不能有損于自己的威名。從情報上分析,東面的張士誠也暫無實力西上,這就可以讓朱元璋的布置從容些了;何況上兩次郭、張失利,對于部隊元氣的耗損也是有目共睹。
這年的十二月,朱元璋把俘獲的萬戶納哈出放回去北邊了。這納哈出系成吉思汗麾下“四杰”之一、太師國王木華黎的后裔,故而朱元璋便高看此人一眼,待之甚厚。后來他見納哈出郁郁寡歡,便派人去探其心思,納哈出坦言:“幸蒙明公不殺之恩,在下難以為報,但而今一心只向著北方。”
那胡馬尚且依戀北風呢,朱元璋明白這個道理。既然這樣,那就賣個人情,成全他吧。徐達當即站出來表示反對,對這樣純正蒙古貴族血統的人,指望通過放歸來收買其人心,基本等于做夢。
然而朱元璋主意已定,他甚至資助了不少路費,這才打發納哈出北去。有人或許要迷惑了:這朱元璋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其實,這件事也展示了作為千古一帝的朱元璋較為老謀深算的一面。
脫脫死后,北方軍閥李察罕、王保保父子逐漸崛起。為了減少李察罕、王保保的敵意,朱元璋一直都是對他們“卑辭事之”、“遣使通好”,生怕惹怒了他們。同樣,這納哈出也是有勢力、有影響、有背景的人物,雖然他暫時落魄了,但保不準他將來會成為元廷的實權派人物。如果今天送他個人情,不指望他將來能對自己有多少好感,但也不至于過分敵視自己,尚能有個轉圜的余地;再說殺了他也無益,不如索性賭上一把。這些大概才是朱元璋的真實想法。
可惜徐達還沒有想到這一層,看來他的目光究竟不及朱老大深遠。在朱元璋看來,如果革命失敗會怎么樣呢?到時候也許納哈出就會還自己的人情。
果然,元亡后納哈出一路升遷為丞相,繼封太尉,擁兵數十萬,成了割據遼東的一大勢力。及至洪武二十年(1387),明大軍來攻,頑抗了多年的納哈出終于再次歸降。
縱觀朱元璋的這類行為,既有諸多現實的考量,而在很多時候,也許真的純粹是出于對一種氣節和情操的折服,即所謂“惺惺惜惺惺”。《明史·太祖本紀》就說他“雅尚志節”,其實這并非單純的吹捧之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朱元璋此人的內心深處一直都在追尋著一種理想化的人格并欽佩于這種人格,只是理想與現實是脫節的,在爛污的游戲規則面前,朱元璋不得不選擇做一個霸道、陰險的政治流氓。
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人在秀場,身不由己;秀做多了,自己都能忽悠了自己。
朱元璋的戰爭利器
就在朱元璋部按兵不動的時候,蠻子海牙所率水師扼守住了采石江面,以阻絕長江南北,并伺機攻打太平。
朱元璋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此時他正好搬出自己前不久裝備好的戰爭利器。朱元璋是一個頭腦靈活、眼光敏銳的軍事天才,他高度重視軍隊的紀律和裝備,因此當他發現火銃已在當時的戰場上驚艷亮相時,他立即意識到了此物的重要性,于是趕緊命人進行研發和鑄造。
這里不能不對于朱元璋部所使用的火器問題,進行一番專門的交代。利用南方的財力和人才優勢,火器到了朱元璋的手里開始有了長足的發展,并且在戰場上表現不俗。
火銃是早期火炮的一種,元代開始出現,它擁有使用壽命長、制造規格易于統一、構造比較合理、射速較快等優點,所以元銃在創制成功后,便裝備軍隊用于作戰,不但元軍使用,而且元末各路革命軍也多有采用,但以朱元璋部使用最多、最為廣泛。
而且朱元璋部還對火銃進行了改進,后來漸漸有了三大類型,即普通士兵操弄的單兵手銃、裝備于戰船和關隘守備用的中型碗口銃及專用于城防要塞的大型銃(筒)炮。在火力上,此類大中型火銃已經可以充分壓制回回炮(又稱襄陽砲,一種威力巨大的拋石機,自中亞傳入,曾在蒙古滅亡南宋的戰爭中發揮不小的作用)。當時崛起于江漢地區的陳友諒的軍隊就喜歡使用回回炮,結果在火力上受到朱元璋部的壓制。
朱元璋部所研發、使用的這些火器在進攻戰和防御戰中都發揮了巨大作用,比如在洪都保衛戰中,如果不是火銃的大量裝備使用,估計朱文正很難堅守三個月;尤其是火銃在大規模使用的情況下很容易壓倒蒙古騎兵,令南方軍隊混一中原的千年夢想終于成真。
按照洪武年間軍戶的編制約為120萬,那么火銃的保有量便在12萬支上下,顯然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縱觀大明一朝,歷代都很重視火器等新裝備的研發和運用,神機營、火器營開始出現,從明初十分之一的裝備率一度甚至發展到明中葉一半的裝備率,火器在戰場上得到了廣泛使用。
只是,可惜思想專制的國家總是很難長進,中國的火器在技術上并未取得重大突破,到明中葉時已經逐漸被西方傳入的佛郎機、紅衣大炮等所取代。
此次,當朱元璋在太平鑄造好了一批火銃后,他立即將這批戰爭利器裝備到一些大船上,用來對付元軍的威脅。
隨即,朱元璋便親率常遇春等眾將前往攻打蠻子海牙。當時敵船在江上互相往來,彼此支援,勢力甚大。于是朱元璋便命常遇春布設一支疑兵以分散敵人兵力,然后則以主力逼近敵人猛攻之。
此戰中,仍是常遇春一馬當先,他率領著一股部隊將敵人攔腰截為兩段,吸引住了敵軍的注意力。其余部隊則乘勢“左右縱擊”,分殲敵軍;朱元璋的苦心沒有白費,那些火銃的威力奇大,只要打到敵船上,就準保元軍船翻槳爛。
激戰從早晨持續到中午,勝負已經相當明顯。最終,元軍大敗,被俘上萬之眾,其余舟艦也幾乎全被繳獲,而蠻子海牙則僥幸逃生,只帶了些散兵游勇狼狽逃往了集慶。
此戰不僅鼓舞了士氣,作用也相當關鍵。因為它既掃除了攻打集慶的最后一個隱憂,解除了元軍可能從江面上發動的進攻,也恢復了與江北老根據地的聯系,家屬們的安全因而得到了保證,將士們便更加安心了。更重要的是,也取得了水上的優勢,掌握了制江權,切斷了周圍援軍的來路。
終于,時間到了至正十六年的三月,一切準備就緒,朱元璋于是親率諸軍自太平水陸并進,要三攻集慶。
復制一招漢光武
一轉眼,距離大軍渡江已經八九個月了。當朱家軍進逼集慶城時,外圍府縣皆已被掃清,而東面大部又已是張士誠的勢力范圍,元軍的增援無形之中被其隔斷;在制江權又喪失之后,金陵已近于一座孤城。
在到達金陵附近的江寧鎮后,朱家軍猛攻駐守于此地的陳兆先部,結果陳軍被打得丟盔棄甲,陳兆先本人也被生擒,其余眾人再次投降朱元璋,總計得兵三萬六千余人。為了讓這支叛而復降的軍隊人心迅速安定下來,朱元璋特從其中挑選出了驍勇者五百人置于麾下,并令他們跟從在自己左右。
不管怎么說,這五百人也算是戴罪之身,所以他們多疑懼不安,今見朱老大這般安排,心底里都更加發虛了,不知將要被如何發落。豈不知這朱元璋技高人膽大,他這是在學“漢光武降銅馬”的法子。
據《后漢書·光武紀》中的記載:更始二年(公元24)秋,劉秀在河北地區擊破銅馬軍,銅馬余眾(連帶家屬)數十萬投降,但是這些降者擔心劉秀會算計自己,心里惴惴不安,劉秀知其意,于是敕令為首的將領們都回到自己的營地管束好部眾,他自己則乘輕騎依次到各營地進行探視、慰問。降將們于是互相議論道:“蕭王(劉秀)待人推心置腹,難道我們不為他效死嗎?”眾人至此表示服從劉秀號令,一時間劉秀被關西人稱為“銅馬帝”。
朱元璋這回也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大仁大義,尤其大勇大智。到了這天夜晚,他讓那五百人皆入自己的帳中護衛,而從前的隨從則統統被打發走了,獨留馮國用一人侍奉在臥榻之旁。
只見朱元璋坦然地解甲酣寢,與往日無異。到了次日黎明時分,那五百兄弟才終于明白了領導坦誠相見的意思,被感動得不行,于是疑懼頓消,紛紛向朱老大表了忠心,等到攻打集慶城時,這五百兄弟無不奮勇爭先,多有先登臨陷陣者—其實朱棣后來也把老爹這一手學了去,他在“靖難之役”時也干過這種事。
就事論事,閱人多矣的朱元璋之所以敢這么做,與其說是他心胸坦蕩,倒不如說是基于一種精確判斷后的合理舉動—對于這批降卒來說,他們投靠誰都是一樣的,但誰更看得起自己,不給自己小鞋穿,那么誰就值得自己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干—朱元璋就是先把自己的誠意拿出來,以心換心!
當然,無論是漢光武帝還是朱氏父子,他們這套舉動里面,都大致符合現在所謂的“皮格馬利翁效應”:如果任用別人,就應該相信別人,并且給別人傳達一種積極的期望,結果很可能就會按照你期望的方向發展。
江寧既已拿下,于是朱元璋揮師直指集慶城。在距離城池還有四五里處,士氣高漲的朱家軍便開始鼓噪而進,大造聲勢,而城中元軍先前已經一敗再敗,今又見勢單援絕,早已毫無斗志。等大兵壓城時,幾乎都被嚇得龜縮在城中不敢動彈了。
作為行臺御史大夫的福壽卻是個堅定的抵抗分子,他督師出戰,結果被朱家軍頂了回去,只得閉城拒守。朱元璋可不想陪著福壽浪費時間,他命令將士們以云梯火速登城,城下又配合以大批弓箭、火器進行有力的增援,城上的元軍被打得暈頭轉向;同時,水路也加強了攻勢,在兩路大軍的夾擊下,元軍顧此失彼,時間不長,城池就被攻破了。
號稱“龍盤虎踞”的金陵竟這么容易就被攻破了,實在讓人有些不解!但要仔細想想,也就不難明白:金陵之戰只是整個金陵大戰役的收官之作、點睛之筆而已,沒有前面耗時近一年的金陵外圍城鎮廓清戰,沒有朱元璋部的充分準備,金陵這條蒼龍可就沒那么容易降伏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蠶食遠比鯨吞更可怕。而朱元璋終其一生,他都是精于蠶食戰的高手,這種人天生就是戰略家的苗子。
當朱家軍殺入金陵城后,福壽還在負隅頑抗,督兵巷戰,他的部將都勸他趕快逃走,結果憤極的福壽竟對他們“叱而射之”,誰勸就跟誰拼命。最終,力戰不退的福壽為亂兵所殺。
另外,元平章阿魯厭、參政伯家奴及集慶路達魯花赤、達尼達思等,皆戰死,他們也算是為元廷盡忠了。
朱家軍俘獲了御史王稷、元帥李寧等三百余人,唯獨跑了蠻子海牙,不久他投靠了張士誠。而水寨元帥康茂才,苗軍元帥尋朝佐等,水軍元帥葉撒及阿魯厭部將完都等,則各率部投降,計軍民五十余萬人。
不得不說,這不僅是決定朱家軍未來命運的關鍵一戰,也是一次空前的大勝利!小小的鯉魚終于縱身一躍跳過了龍門,從此它的天地就更廣闊了……
從至正十四年馮國用向朱元璋初提占領金陵的構想起,到至正十六年三月成功問鼎金陵止,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朱元璋便完成了自己創業工程的偉大奠基。這一年,朱元璋虛歲才不過二十九,人言“三十而立”,朱元璋適足以當之了。
為了迅速安定人心,入城后的朱元璋迅速曉諭全城:“元失其政,故天下紛擾,以至兵戈并起、生民涂炭。爾等身處危城之中,朝夕惴惴不能自保。而今義軍至此,正是為民除亂!亂既已平,故宜各安職業,各守本分,毋須驚擾……”
金陵的百姓知道了,又見市井肅然,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為了有別于元朝舊制,及賦予一種恢宏遠大的意蘊,朱元璋又下令將集慶路改為“應天府”,其意在“順天應人”以就大業。后來,又設置了上元、江寧二縣,作為應天府的屬縣。另外,還設置了天興、建康翼統軍大元帥府,以廖永安為統軍元帥,趙忠為興國翼元帥,鎮守太平。
不久,儒士夏煜、孫炎、楊憲等十余人來投,朱元璋皆錄用之。楊憲是未來的風云人物,曾經一度是朱元璋身邊炙手可熱的人物,烜赫一時。
幾天后,朱元璋帶領徐達等人巡覽了一番應天的城郭。等到登臨鐘山后,面對長江天塹,金陵形勝,眾人不由感慨良久。朱元璋不禁感嘆道:“金陵險固,古所謂長江天塹,真乃一形勝之地也。況兼此地倉廩實、人民足,咱今天既得了此地,若再加諸位的同心協力,將來有何功不成?”
在旁的徐達謙恭地回道:“成功立業非偶然,今得此地,大概也是天授明公了!”
此刻的朱元璋,在躊躇滿志的同時,想必已是心潮澎湃!
紀律是軍隊的靈魂
作為六朝故都、金粉之地的金陵城,雖然歷經戰亂,但一到傍晚,秦淮河畔雖然不似往昔那般處處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燈月交輝、笙歌徹夜,但那種誘惑還在。
英雄最怕溫柔鄉,消磨掉了志氣。面對這派景象,朱元璋露出了隱隱的擔憂。占領了應天,不過是萬里長征邁出的第一步,不僅不能驕傲,而且還應該更加謹慎、嚴格起來,革命者千萬不能被“糖衣炮彈”整趴下。
首先地盤也應該繼續鞏固和擴大,在占領了應天之后,接下來要奪取的就是鎮江。作為應天的東北門戶,鎮江必須占領,否則,應天隨時可能受到威脅。
然而,自從進了應天后,溫柔鄉的熏染,已經讓不少泥土里長大的將士染上了驕逸的情緒,若是任由這種苗頭泛濫,那么,這支隊伍很可能就會意志力全無,最終陷入土崩瓦解(其實張士誠的部隊就是這樣垮掉的)。到那時,就一切悔之晚矣。
當然朱元璋最害怕的就是將士們舊態復萌,改不了流寇的做派,到那時一切都要前功盡棄。革命軍隊必須加強紀律性,也必須懂得愛護百姓,否則根本成不了氣候。現代的經驗告訴我們,權力不受制約,人就會變成魔鬼。戰爭中所頻繁出現的殺民、害民事件,如果不是軍方刻意為之,那么就一定是軍人手中的傷害權扭曲了他們的人格,喚醒了他們身上的劣根性,使得他們已經習慣于燒殺搶掠、習慣于欺辱弱小。
也因此,必須以嚴格的紀律來約束士兵們的行為。朱元璋根據經驗和直覺,顯然已經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他就是要打造一支王者之師、善戰之師。只有鐵的紀律,將士才能用命,才能臨危不亂,才能經得起硬仗、惡仗的考驗!
李靖作為隋唐之際的軍事大家,他接受了《尉繚子》中“古之善為將者必能十卒而殺其三,次者十殺其一。三者威振于敵國,一者令行于三軍。是知畏我者不畏敵,畏敵者不畏我”的精神,制定了極其嚴格的軍紀,其中“處死者”竟達到了三十多條。雖然朱元璋暫時還做不到那么苛嚴,至少可以師法李靖這種杰出統帥的智慧。
紀律是一支軍隊的靈魂,朱元璋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歷來農民起義隊伍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紀律敗壞,士卒形同烏合之眾,所以戰斗力很難保障;在軍紀嚴明、經驗豐富的官軍的打擊下,革命隊伍很少能夠保全的,如后世的湘軍對付太平軍,所以成正果的革命軍也寥寥無幾。
為了防患于未然,也為了對癥下藥,朱元璋在大軍出兵攻打鎮江之前,特意導演了又一出敲山震虎、指桑罵槐的好戲,這一次他需要自上而下解決問題。
朱元璋先是命人把一些平時有污點的將領叫來,然后便開始嚴厲地數落他們縱容士兵的罪過,并揚言要重罰這些人。這時候,李善長等趕緊上來求情,朱老大則暴跳如雷,結果似乎是拗不過,只好給了老李等人一個面子,但聲言“下不為例”。被訓了一頓的將領們唯唯諾諾地回去后,自然又把犯事的手下們狠狠修理了一頓。就這樣,這支“預防針”也就算是打上了。
攻打鎮江之役由徐達掛帥,湯和、廖永安等副之,朱元璋還特意叮囑大伙:“咱自起兵以來,未嘗妄殺一人,而今命你等領兵前往,自然要憐恤百姓、優待俘虜。諸位務必要嚴格約束部下!有犯令者,軍法處置!”
一番義正詞嚴后,諸將無不頓首曰:“謹受命!”
不久,鎮江就被順利攻克了,苗軍元帥完者圖出走,守將段武、平章定定等戰死。當徐達等人帶兵從仁和門入城時,軍隊號令嚴肅,城中晏然,以至老百姓居然都不知道城頭的大王旗已被更換(“民不知有兵”)。朱元璋聞訊后甚是欣慰,看來他這心果然沒白操。
接著,朱元璋就在鎮江設置了淮興、鎮江翼元帥府,命徐達、湯和為統軍元帥,并改鎮江路為江淮府;又置秦淮翼元帥府,以俞通海為元帥。
就在攻打鎮江之前,朱元璋特意叮囑徐達,攻下鎮江后,幫著尋找一位名叫秦從龍的名士,并代自己轉達敬慕之意。很快,徐達那邊就送來了好消息。為了顯示自己禮賢下士的誠意,朱元璋特遣文正與文忠帶著厚禮前往。老秦到應天后,朱元璋又親自到應天城附近的龍灣前往迎接。
話說這位秦先生本是洛陽人,曾官至和林行省左丞、江南行臺御史,算是一位元朝退休的高干,所以聲望極高。后來,為避兵亂乃隱居于鎮江,此時他已經六十多歲。至正二十五年,秦從龍死于鎮江,其間他一直以“高級顧問”的身份陪伴朱元璋近十年,朱、秦二人常用筆把問答書寫在漆板上,觀后便涂抹掉。有很長一段時間,事無大小,朱元璋都要征詢秦先生的意見,因為他身邊太缺乏有過實際政治經驗的前朝高官顯宦。
秦先生后來還推薦了博通經史、精于占卜象數之學的應天人陳遇,朱元璋決定親自寫信禮聘此人。這年的四月初八,朱元璋便寫信道:“歷思自古英雄創業,誠難獨理。轅門雖有將士,帷幄惜無軍師。恒側席以求賢,定太平以開國。比聞老先生世居江左,學貫三史六經,博覽兵書百技,才兼文武,超越等倫,賢哲天生,實我良輔。崇儒重道,自古皆然,湯、文曾征(辟)伊、呂,先主猶聘孔明,予不敢以前代明王自期,先生當以伊、呂、孔明奮起。”
這封信即使不是朱元璋親筆所寫,想必也是其授意。雖然文縐縐的,但它卻傳達出一個微妙的信息:自從占領應天以后,朱元璋已經比較明確地樹立了推翻元朝、掃平群雄、做新王朝開創之君的遠大目標!并且,他在努力地尋找著一位像伊尹、姜子牙、諸葛亮那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謀善斷的軍師。
不過可惜的是,這老陳卻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雖然應召而至,并深受朱元璋信賴,但并未能真正承擔起一個卓越軍師的重任。只是,難得的歷史機緣已經出現,開創之君既至,輔弼的賢臣自然已是呼之欲出!
果然就如馮國用先前所預見的那般,自打控馭住應天一帶以后,這朱家班越發出落得有模有樣了,分工、職權、組織、章程等既越發明細合理,根據地的基礎建設也上了規模。
大軍四出征伐的條件也成熟了,這樣就可以極大地增加根據地的縱深和地盤。以當時的情形看,南京是個四戰之地,沒有寬大的戰略縱深就很難回旋;不積極擴展地盤,也只有坐以待斃。
四月,朱家軍再克金壇縣。六月,元帥鄧愈等率兵攻(安徽)廣德路,克之,改為廣興府,朱元璋置廣興翼行軍元帥府。不久,又在太平設置了行樞密院,以總管花云為院判。繼而,元帥湯和等,統率廣興、淮興兩路軍隊攻下了加山富莊寨。
七月,小明王在亳州得到了朱部攻克應天的捷報,于是便提升朱元璋為樞密院同僉,不久又任命他為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以郭天爵為右丞(僅在平章之下)。之后,便以元御史臺為公府,置江南行中書省。朱元璋兼總省事,一干參謀、幕僚也各有封賞。其中以李善長、宋思顏為參議,李夢庚、郭景祥為左右司郎中,陶安等也各有委派。
隨后,又設置了江南行樞密院,以元帥湯和攝同僉樞密院事(大概是同一時期或稍后,朱文正也被朱元璋提升為同僉)。設置帳前總制親兵都指揮使司,以馮國用為都指揮使。設置左右等翼元帥府,以華云龍、唐勝宗、陸仲亨、鄧愈、陳兆先等為元帥。設置五部都先鋒,以陶文興、陳德等為之。此外,還設置了省都鎮撫司、理問所、提刑按察使司、兵馬指揮司、營田司等。
如此一來,朱元璋在應天初步建立起了自己的政權。但中國的政治游戲規則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所有的這一切,全都有賴于軍事斗爭上的勝利,那自然加強軍隊建設就是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了。
次年正月十七日,朱元璋在應天府北門外的雞鳴山下舉行了大規模的閱兵式,“列山、陸二寨軍于山下,眾數十萬”(這一數字有點夸張,大概有不少圍觀群眾)。眼見自己已擁有了如此一支龐大的威武之師,朱元璋心里自然是樂開了花。
不是梟雄不聚頭
也就是在朱元璋的事業轟轟烈烈地展開的同時,他終于與另一梟雄迎頭碰上了,此人不是別個,正是盤踞江浙已有些日子的、出身鹽販子的張士誠。
老張在江南當然要算比朱元璋吃得開,因為他來得比較早一些,故而得了部分先機,再說張家兄弟最初也是有兩下子的。當時張士誠占據的是蘇南和浙北的部分領土,而且也在不斷地擴張之中。南方就那么大的地盤,兩位革命人士埋頭開疆拓土,終于有了狹路相逢的那一天。
這年(1356)的四月,張士誠的部將趙打虎攻陷了重鎮湖州。不久,朱元璋這邊的降將陳保二復叛而去,投靠了老張不說,還誘捕了朱元璋這邊的兩位將領。
朱元璋聽了氣得夠嗆,不過,此時還不是與老張翻臉的時候,但也不能就此便宜了對方,至少嘴上不能認了。于是,他便派遣精明強干的儒士楊憲出使平江(今蘇州),并致書張士誠:“近聞聽足下兵由(南)通州南下,遂據有吳郡。昔有隗囂據天水以稱雄,今有足下據姑蘇以自王,愚甚為足下歡欣……愿足下勿聽小人挑撥離間之言,以生邊釁……”在這封信中,隗囂是一個關鍵人物,朱元璋在拿他影射老張。
隗囂本是東漢初年盤踞于今甘肅一帶的地方軍閥,一向很得人心,像《漢書》的作者班彪、班固父子、名將馬援等都曾在他帳下效過力。本來他也打算向劉秀稱臣,但終因種種糾結之事惹得雙方大起干戈,最后隗囂病死,他的地盤隨后也被劉秀所吞并。
實話說,這張士誠的為人與隗囂確實有幾分神似,只是尚遜色一籌。像《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等據說都曾出入過老張的幕府,但終因張某人的胸懷、氣量問題而黯然離去。
那么張士誠看完朱元璋的來信是什么反應呢?“士誠得書不悅”,不但不高興,還把楊憲給扣下了。因為朱元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無非是想要以劉秀自居。當然,吳、越自古不能兩立,朱元璋審時度勢,明白自己與張士誠的角逐已是不可避免,寫封不恭的書信無非是要試探一下(大概也有激怒張士誠以便張部主動進攻,由此將發動戰爭的責任推到張士誠身上)。
原來這張九四的城府竟如此淺薄,朱元璋放心了!眼見張士誠一面繼續拿高官厚祿招引朱元璋的人馬反水,一面又到鎮江一帶搞偵察活動,圖謀不軌,朱元璋不得不加強了戰備。當不久后張部以舟師大舉進犯鎮江時,便立時遭到了徐達等部的嚴陣以待,最終被大敗于龍潭。
老張沒討到便宜,不過,至此朱、張兩人的關系算是徹底鬧崩了。這一戰雖然不大,但意義非小,它預示著繼與元廷交戰之后,朱元璋與元末群雄的角逐也正式拉開了序幕。
朱元璋的人生、事業都將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未來還有更多的艱難險阻在等待著他—同時,也有更多的輝煌在向著他一齊擁來……
回過頭來,再仔細梳理一下朱元璋這些年的心態變化,便不難發現,入主應天,實在是朱氏革命事業的一道分水嶺,也是他革命理想及自我定位的一道分水嶺。
在渡江之前,朱元璋誠然也是積極反元的,但他對于自己反元的最終去向和歸宿如何,卻不甚了了。由于當時的環境復雜,自己尚處于“聽命于群雄”和“聽人調遣”的地位,雖然有徐達、馮國用、李善長等人用些大話引誘過他,但從朱元璋一貫謹慎、務實的品格看,他的理想還是有限的。
后來,做了皇帝的朱氏在回憶起自己早年這段革命生涯時,曾不厭其煩地申述:“不意今日成此大業”、“冀有奠安生民者出”、“豈有意于天下乎”、“朕本無意天下”、“朕遭時喪亂,初起鄉土,本圖自全”等等,還有流傳甚廣的那句“我本淮右一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總之,這些話說得相當誠懇,刨去其潛意識里莫須有的“天命”觀念,便沒有一點暴發戶的張狂,反倒謙虛得緊。朱元璋就覺得自己本不是做帝王的料,也從不敢想象自己竟有如此出息,但歷史偏偏就選擇了他主宰沉浮。
因此,朱元璋渡江以前的反元,主要是力求自保,同時期待“真主”的誕生。然而,入主應天后,客觀的環境和他所處的地位都已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雖然他一度仍有“無必取天下之心”的表白,但從其主導思想和實踐上看,他確實已經把革命反元、掃滅群雄與改朝換代、安定天下有機地聯系在一起了。
看來人的志向、要求也往往是水漲船高,好高騖遠固然不可取,不敢夢想和嘗試便注定了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