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靜的頓河(全集)
- (蘇聯)米哈依爾·肖洛霍夫
- 3155字
- 2019-01-04 03:16:08
一
麥列霍夫家的院子,就在村子的盡頭。牲口院子的小門朝北,正對著頓河。從綠苔斑斑的石灰巖石頭叢中往下坡走八俄丈,便是河沿:那星星點點的貝殼閃著珍珠般的亮光,水邊的石子被河水沖得泛出灰色,就像一條曲曲彎彎的花邊兒;再往前,便是奔騰的頓河水,微風吹動,河面上掠過一陣陣碧色的漣漪。往東,為打谷場作籬的一排紅柳外面,是一條“將軍大道”,大道中間是白色野蒿,還有受盡馬蹄踐踏,依然十分旺盛的褐色車前草。十字路口是一座小教堂,教堂背后便是籠罩著騰騰氣流的原野。向南望去,是一道石灰巖的山梁。西面,是一條街道,這條街穿過一個廣場,直通河邊灘地。
上次俄土戰爭期間,哥薩克麥列霍夫·普羅柯菲回到村里。他從土耳其帶回一個老婆——一個裹著披巾的瘦小女人。她總是把臉遮得嚴嚴的,難得露一露她那憂愁的、帶點兒蠻氣的眼睛。絲披巾流露著不可接近的神秘意味,那鮮艷奪目的繡花叫婦女們十分眼饞。這個被擄來的土耳其女人跟普羅柯菲家里的人都合不來,所以不久麥列霍夫老頭子就把兒子分了出去。老頭子一直耿耿于懷,至死都沒有跨過兒子的家門。
普羅柯菲很快就安好了新家:請木匠搭了一座木房,又自己動手圍了一個牲口院子,快到秋天的時候,便帶著他的駝背的外國老婆搬往新居。他和她跟在裝著家產的大車后面,在村子里走著,全村大人小孩都跑了出來。男子漢們不出聲地竊笑,婦女們大聲地喊叫,一群骯臟的孩子跟在普羅柯菲后面起哄,但是他敞著小褂,就像犁地時那樣慢慢走著,黑黑的大巴掌握住老婆那柔嫩的小手,毫不在乎地昂著他那淡白色亂發的頭,只有兩邊腮上鼓起和蠕動著兩個大包,以及一直不動聲色因而顯得像石頭一樣的兩道眉毛中間滲出了汗珠兒。
從那時候起,村子里就難得看到他了,就連集日里他也不肯出來。他住在緊靠頓河邊自己的小房子里,過著與人不相往來的日子。村子里議論起他的古怪。放牛的孩子們說,他們好像看到,每天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普羅柯菲就抱起老婆,一直抱到韃靼岡上去,把她放到土岡頂上,跟她一起背靠著一塊被千年風雨侵蝕得千瘡百孔的石頭坐下來,一股勁兒地望著草原;一直要望到晚霞完全消失,普羅柯菲才把老婆用大衣包起,抱回家去。村里人紛紛猜測,為這種古怪行動尋找解釋,婦女們連說閑話的時間都沒有了。關于普羅柯菲的老婆也有各式各樣的說法:有的說她漂亮得要命,有的說她丑得出奇。直到最勇敢、最愛刨根問底的娘們兒瑪芙拉裝做討新鮮酵母到普羅柯菲家里去過一趟之后,才真相大白。普羅柯菲到地窖里去取酵母,瑪芙拉趁這個機會看了個一清二楚:原來普羅柯菲弄到的土耳其老婆是一個頂不起眼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紅著臉、歪披著頭巾的瑪芙拉就站在胡同口對著一群婦女咋呼起來:
“誰知道他看上她哪一點!平平常常,女人罷咧……屁股不像屁股,肚子不像肚子,簡直像一根棍兒。不如咱們的姑娘飽滿。身子細得像馬蜂,一折就斷;兩只眼睛又黑又大,我的天啊,兩眼一瞪,就像個魔鬼。大概快要生孩子啦,真的!”
“要生孩子啦?”婦女們吃驚地說。
“看樣子,早就不是姑娘,養過幾個孩子啦?!?/p>
“臉蛋兒怎樣?”
“臉蛋嗎?黃黃的。眼睛蔫不拉唧的,看起來,在外鄉外土日子過得不怎么甜。你們猜,她穿著什么……穿著普羅柯菲的褲子哩?!?/p>
“當真?……”婦女們一齊驚愕得失聲叫道。
“我親眼看到的,她穿的是男人褲子,只是沒有鑲絳,一定是他的便褲。她上身是一件老長的布衫,布衫下面便是男人褲子,褲腿掖在襪筒里。一看到她那種樣子,我嚇呆了……”
村子里悄悄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普羅柯菲的老婆會興妖作怪。阿司塔霍夫家的兒媳婦(阿司塔霍夫家也住在村頭,緊靠著麥列霍夫家)起著誓說,好像是在三一節的第二天,她在天亮之前親眼看到普羅柯菲的老婆披散著頭發,光著腳,到他們家牛棚里擠過牛奶。從那時起,牛的乳房就干癟得像小孩子拳頭那樣大,不再出奶,不久牛就死掉了。
那一年,發生了前所未見的牛瘟,頓河邊圈牛的沙灘上,每天都要出現一些大牛和小牛的尸體。牛瘟傳到了馬群中。村鎮牧場上牧放的馬群越來越稀疏。于是大街小巷流傳起可怕的謠言……
哥薩克們舉行過村民大會之后,直奔普羅柯菲家。
主人走到臺階上來迎接。
“諸位老人家,因何事光臨舍下?”
人群朝臺階移動著,沒有一個人講話。
終于,一個略帶酒意的老頭子領先喊道:
“把你的妖精給我們拖出來!我們要審問她!……”
普羅柯菲連忙朝房里奔去,但是到過道里就被追上了。有一個諢號叫“車杠”的大個子炮兵抓住普羅柯菲的腦袋,一面朝墻上撞,一面說:
“放老實點,反抗是沒有用的!……不干你的事,我們是要干掉你老婆。一定得把她除掉,不除掉她,全村的牲口都得死光。你要放老實些,要不然我把你腦袋撞碎!”
“把母狗拖出來!……”人們在臺階邊吆喝著。
一個和普羅柯菲同團當過兵的哥薩克,將土耳其女人的頭發纏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捂住她那張開喊叫的嘴,飛速地將她從過道里拖了出去,摔到人們的腳下。一聲尖利的叫喊穿透了吼叫的人聲。
普羅柯菲沖破六個哥薩克的包圍,奔進正房,從墻上扯下一把馬刀。哥薩克們你擁我擠地從過道里退了出來。普羅柯菲在頭頂上揮舞著寒光閃閃、響聲嗖嗖的馬刀,飛身跳下臺階。哥薩克們立刻陣腳大亂,四散奔逃。
普羅柯菲在倉房旁邊追上了那個跑得很慢的、諢號“車杠”的炮兵,從背后斜劈下去,從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薩克們撞倒籬笆樁,穿過打谷場,朝田野奔去。
半個小時之后,重新鼓起勇氣的人們才悄悄走進院子。兩個前哨戰戰兢兢地走進了過道。普羅柯菲的老婆躺在廚房門檻上,渾身是血,頭很別扭地向后仰著,牙齒疼得朝外齜著,咬得出血的舌頭在上下牙之間翻動著。普羅柯菲的頭不住地晃動,眼睛直愣愣的,正用羊皮襖包裹一塊哇哇直叫的肉團子——早產的嬰兒。
* * *
普羅柯菲的老婆當天傍晚就死了。孩子的祖母,普羅柯菲的母親,很可憐這個不足月的孩子,就把他抱回家去。
家里人把嬰兒放到烘熱的鋸末里,用馬奶喂他,過了一個月,認為這個黑黑的、帶土耳其血統的孩子能夠活下去了,便抱到教堂行了洗禮,給他取了個同祖父一樣的名字——潘捷萊。十二年后,普羅柯菲刑滿歸來。一部修剪得整整齊齊、間有若干白毛的紅胡子和一身普通的俄羅斯服裝,使他變成了陌生人,不像一個哥薩克了。他把兒子領回去,又把家業恢復起來。
潘捷萊長成一個黑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的臉和他那勻稱的身材都很像母親。
普羅柯菲給他娶了一個街坊的女兒——一個哥薩克姑娘。
從那時候起,土耳其人的血就和哥薩克的血交流起來了。從此村子里出現了高鼻子的、分外俊美的哥薩克麥列霍夫家族,諢稱土耳其佬。
潘捷萊埋葬了父親,便一心一意振興家業:翻修了房屋,將半畝左右的閑地圈進了宅園,蓋了幾座鐵皮頂的棚屋和倉房。鐵瓦匠遵照主人的吩咐,用剩余的鐵皮剪成一對鐵公雞,裝在倉房頂上。鐵公雞那逍遙自在的神態,使麥列霍夫家的院子里平添了無限喜氣,呈現出一派自給自足和富??禈返木跋?。
到了垂暮之年,潘捷萊·普羅柯菲耶維奇胖了起來,身子粗了,背有點兒駝了,不過,看起來還是一個蠻結實的老頭子。骨頭干硬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年輕時參加沙皇閱兵典禮,騎馬摔斷了左腿),左耳朵上戴著一只半月形的銀耳環,胡須和頭發直到老年還是黑的,發起火來連命都不要。顯然,這種情況使他的妻子過早地出現了老態——他的妻子當年是很漂亮的,如今已經臃腫不堪,滿臉都是蛛網般的皺紋了。
已經娶了親的彼特羅很像母親:個頭兒不高,蒜頭鼻子,亂蓬蓬的小麥色頭發,褐色的眼睛;但是小兒子格里高力卻很像父親:雖然比哥哥小六歲,卻比哥哥高半個頭,生著同父親一樣的鷹鉤鼻子,在微微上挑的眼眶里,嵌著一對熱情的扁桃形藍眼睛,高高的顴骨上緊緊繃著一層棕紅色皮膚。格里高力也和父親一樣有點兒駝背,甚至笑起來也和父親一樣粗獷。
父親的愛女杜尼婭是一個長胳膊、大眼睛的未成年姑娘,再加上彼特羅的妻子妲麗亞和一個小孩子——麥列霍夫家一家人就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