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飛坐在茶樓中靠近里面的座位上,注視著大街兩側的鋪子。茶樓的正對面是一間賣綢緞綿絲的大店。好冷的二月天,刮著風沙,門上厚重的布簾也垂了下來。右側是一間羊肉餐館。夏天時館子前門是完全敞開的,但是天冷的時候就用隔板和小門將它封起來,上半截裝上玻璃窗框,可以看到里面的動靜。
狂風從那已被騾車壓成溝槽的人行道上刮起塵土。下雨的時候,污水流不進人行道與柏油路之間的水溝,于是把騾車的壓痕化成一片泥沼,天一放晴,輕風又揚起灰塵,抹得行人一臉的灰。在傳統的束縛下,老騾車仍行駛在人行道上,避免走上中央的柏油大道。或許是當局嚴禁他們行駛柏油路吧!也可能是這些騾車夫走了一輩子的泥漿路,習慣了。這條街有四十尺寬。為什么市政府只鋪設中間呢?李飛向來愛發問。也許把整個街道鋪設起來太昂貴了,也可能是當局認為這些騾車生來就注定該走泥路。箍著鐵的大木輪會弄松嵌好的石塊,破壞這條專門行駛汽車和黃包車的道路。這條路像是件進行了一半的工程,把人行道弄上了兩三尺的泥土,這座城也臟臟的。他不喜歡這個樣子,他向來不喜歡半途而廢的東西。
剛才他的心里并非特別在意地想這個問題。他是在古城西安長大的,以它為榮,希望看到它改善和現代化。他覺得眼見這座城隨著自己的成長而改變是件有趣的事。他記得在念書的時候,曾經為了南北大道裝上街燈而興奮不已。中央公園的設立,幾條鋪上柏油的道路,橡膠輪胎的黃包車和汽車都曾經令他興奮過。他看過一些外國人——主要是路德教會的傳教士、醫生和老師,還有不少穿著西褲和襯衫的長腿的歐洲旅客或工程師,他們的臉像是半生不熟的牛肉。他常常在思索那牛肉膚色的起源。
他看著這座沉靜的古城,唐朝的首都,猶豫、不情愿地,但又顯而易見地改變。西安位于內陸,是中國西北的心臟。他稱西安是“中國傳統之錨”。這是他的故鄉,他愛這里的一切。西安不會溫文地轉變。人們、風氣、政治和衣著的改變都是紊亂的,他就愛這一片紛亂的困惑。
現在他聽到樂隊在演奏,心中正納悶。今天是星期五,又不是假日。他移向門口想看個清楚。警察樂隊剛過去,后面接著一大排學生,朝東大街走去。這條街已經正式改名為中山路,以紀念孫中山先生。但是,對當地老百姓來說這條街仍是東大街。盡管有一位熱心擁護國民黨的年輕好事者寫信給報社,建議警察該處罰那些把中山路說成東大街的人們,沒用,連警察都繼續用東大街的名字,除了正式的公文以外。
李飛凝視著街上,那是一幅活動的畫面。塵土飛到學生的臉上,太陽也照耀著他們。高舉的竹竿上橫著白布帆,學生手上拿著的紙旗在風里飛著,上面寫有壯觀的標語。“支援第十九路軍!”“全國上下一致團結!”“支援抗日!”“毋忘九一八!”這是擁護一九三二年第十九路軍抗日的示威,第十九路軍進行了一場局部的抗戰,結果戰況不佳。
李飛暗自歡喜,尤其是看到警察樂隊。這表示有市政府在后面支持學生的行動,聽說在北平警察毆打學生呢!
他走出門外。學生們的臉在陽光下微笑著。隊伍有些亂,不過并無妨。人們都圍著街道看游行,興奮地談論著。也有小學生參加,每一隊都由校旗引導。有一隊男童子軍,制服被厚厚的內衣弄得鼓脹起來,大多數的人都被他們的笛子和銅鼓吸引住了。還有一列中學生的隊伍里,一個男生敲打著煤油桶,把群眾逗笑了。
有一隊女師范學院的學生。大部分穿著冬季長服,但是前面有十二個女生頭發剪得短短的,穿著白領襯衫、黑燈籠褲和布鞋。她們是排球隊的。看到她們白白的小腿,幾個老婦人連忙用手遮臉。
“羞死人了!這么大的姑娘也不穿長褲!”其中一個說。
男人——店員啦,街上游蕩的小伙子啦——一個個都看得呆了。一切都顯得混亂——就像近代中國——新舊錯綜,雜亂不堪。
李飛轉身跟在女學生行列的后面。他喜歡這噪聲、樂隊、學生臉上的陽光、童子軍和煤油桶。新的中國正向前邁進,雖然困惑,但是卻懷著希望。他感到和第一次看到汽車飛馳過東大街時同樣的興奮沸騰。
少女們在咯咯大笑。幾位稍長的女生穿著高跟鞋,似乎有些吃力地跟在隊伍后面,當她們隨著大家微弱地喊口號時,有點害羞。他也喜歡這點。不過多數的女生都年輕,十七歲到二十歲之間。她們的短發、笑臉、各種羊毛圍巾——深紅色居多——看起來好美。狂風不時由后面吹亂她們的頭發,打到臉上,風沙滾過街道,吹進了她們的眼睛。有些人用圍巾遮住鼻子,有些人在咳嗽。她們的辮子和鬈發看起來像煞了風中的牧草。
李飛是國立新公報社的西安特派員。他純粹是為了興趣才跟在隊伍的后面,而不是因為記者的身份。他覺得一定會有妙事發生,如果游行完全平靜地進行,不出事,那才是奇跡呢!
警察大隊隊長熱忱地派出管弦樂隊,因為他自己也是擁護抗日的青年。這并非意味著西安的警察局一定贊成這項舉動,事實上西安是一省的省會,省主席是個半文盲的軍閥,他早聽說學生將要示威,于是打電話給警察局局長,也就是他的小舅子,要他去驅散游行的隊伍。
游行的隊伍來到了“滿洲城”的東南角。因為清朝總督和他的滿洲侍衛都住在這里。義和團之亂時,慈禧太后逃出八國聯軍的重圍,曾經到過這里。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
李飛看到一條巷口站著有三五十人的警察隊伍,用長竹竿武裝著。樂隊已經走到彎路前五十碼處。一聲哨音,警察從各條巷子沖了出來,一邊喊著“嗬!嗬!嗬!”,一邊追趕學生。
李飛向后退了一些,雙手在胸前交叉,觀看著。好怪。他自忖。竹竿的噼啪聲和“嗬!嗬!嗬”的吼叫,好像是趕鴨子嘛!
接著發生一場滑稽可笑、故作英雄狀的戰斗。竹棍打不死人,學生們便英勇地對抗了一番。有些學生抓緊竹棍的尾端不放,展開了一場拔河賽,雙方誰也不肯放手。一根竹竿被彈了起來,在空中翻了二十尺的筋斗。很多棍子被弄斷,更危險,會把人刮傷流血的。雙方肉搏、刺戳、拖拉、拔河、拍打、腳踢了一會兒。灰塵遮住了雙方的視線。大致上學生覺得棒透了,警察就顯得荒唐可憐了。
混亂開始的時候,女師范的學生已經走到街角。她們不能前進,又不愿意回頭。
現在有幾個警察轉向她們。
“我們去抓女生!”
“不要。”
“當然要去。我們的任務不就是要阻止示威游行嗎?不是挺好玩的嗎?”
“我們去趕那批娘子軍!”
十一二個年輕人沖向那些女生。“嗬!嗬!嗬!”他們拿著長竹棍前進,有的仍完整,有的已經斷裂了。
少女們尖叫著轉身逃跑。誰都忍不住要看看排球隊豐潤雪白的膝蓋。
說起來這些警察脫下制服,和其他年輕人沒啥兩樣。也可以說,當他們穿著制服集體行動時,往往會做出單個人穿便衣時不會做的事情。再說,一個優秀警察應該具有追趕任何逃犯的本能。他們之中有很多人從來沒有機會和女大學生說話,更別說為公事追捕她們,抓她們的身體,從她們雪白的手臂上奪下旗幟,和她們的腰、臂如此接近了。
李飛熱血沸騰,這根本連逞英雄都談不上,卑鄙懦弱。他沖向警察,消失在拳打腳踢的混戰中。
一個年輕警察追著一個排球隊員,抱住她的大腿,一塊兒跌倒在地上。
少女坐起來,發怒地對他吼道:“你不要臉!”
“奉命行事嘛。”年輕警察邊說邊笑著站起來,懶洋洋地拍掉制服上的灰塵。
少女看到警察的帽子落在地上。
“這可好了!”她起身撿起帽子,掛有校徽的白襯衫肩膀被撕破了。
“別發火,小姐。我們是奉命維持和平與秩序的。帽子還給我。”年輕的警察說道。
少女仍然狂怒。“不!”她繃著臉、噘著嘴。
“給我!”
“過來拿呀!”
警察走過去。少女揮舞著帽子,用帽子摑他耳光,隨著優美的旋律一左一右,然后轉身就跑。李飛大笑。她跑得很快,可是有一群人橫在她面前。警察跑來從后面抱緊她,根本看不見他是否在和她搶帽子。李飛看準了用力把那個人踢倒,少女掙脫了他的糾纏。
李飛若無其事地走開,像個沒事兒人似的。警察爬起來,啪的一聲戴上帽子,向周圍張望,神情很激動。
“是你踢的?”
“沒有哇,我干嗎要踢你?”
少女們一面尖叫、咒罵、呻吟,一面快速地解散。有些女孩子跛行。那位警察也跛著腳。他神情激動,顯示著雄性野獸肉搏中的原始樂趣。
有位警官旁觀。一聲哨音,渾身臟兮兮的警員都退回巷子里。
“這些摩登的女大學生妙透了!”一個人說。
“什么時候還會有女學生加入的示威游行,長官?”另外一人問道。
警官看看李飛。
“你在這兒干嗎?”
“我是記者。”李飛說著,轉身走開。
警官追上他:“你不會把這些都寫出來吧?嗯?我們可是奉命制止示威的。”
“可是你們大可不必對女孩子那么粗魯呀。何況,她們在跑。”
“我向你保證,這只是執行任務。”
警官轉身,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來。
混亂結束了。真是一大諷刺,警察樂隊又開始演奏了。因為樂隊在街上就是要吹奏音樂,正如警察應該追捕逃犯,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
女學生不見了。地上滿是剛剛還神氣地在陽光下飛舞的紙旗。中國年輕一代的神圣進展,竟落得如此沮喪的下場。還有女性風味哩!到處都有發夾和發帶。李飛還看到一小撮頭發,必定是哪個女孩頭上掉下來的。
他看到一位穿黑棉袍的少女獨坐在樹下的一張長椅上,頭發散落零亂,正用手揉著膝蓋。
李飛朝她走過去。
“需要我幫忙嗎?”
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她右邊太陽穴上有一抹滑稽的污泥,但是她的眼睛又大又黑。
“不用了,謝謝你。”
“受傷了嗎?”
“不很嚴重。”
他看到她耳朵后面有個傷痕,正滲著血。
“流血呢?那兒。”
“不知道什么東西從后面打了我一下,我正在找我的手表,應該就在這附近。”
“只要沒被踩碎,應該是不難找。”李飛巡視零亂的現場,踱來踱去,有秩序地把紙片踢開。
“金的嗎?”他轉向少女。她已經卷起長袍在檢查膝蓋上的瘀傷,此刻立刻蓋住膝蓋。
“是的,金殼的。一定是掉在這里。絕不會掉在路上。”
樹葉將片片飛舞的碎影投射在光亮的地上。少女站了起來,想要走動。顯而易見,膝蓋上的瘀傷一定很痛。
這地方不大,發亮的東西應該是不難找到。一陣風吹過,把大部分的紙片刮起來旋轉。李飛把剩下的碎片堆積起來,仍未看到手表。他慢慢地走向少女。她彎著身,一只手捂著膝蓋。他看到搖曳的樹影中有個東西在發亮。
“在那邊!”手表有一部分被埋在土里。他拿起來,把它靠在耳邊。停了。
“真謝謝你!”當他把表遞給她,她感激地道謝,跛著走向長椅。她有一張小圓臉,勻稱的下巴,苗條而優雅的身材。
“你的傷口還在流血。”
“沒關系。”她咬著唇,拂著發絲,想把它弄整齊。
“你的太陽穴上有一塊污跡。”
他把自己的手帕拿給她擦污斑。她沒能把污斑全部擦掉。
“我幫你擦吧。”他輕輕地用手帕擦她的太陽穴。
“我看起來一定很恐怖。”
“不。你看起來很勇敢。”
她對他笑笑:“刮點傷算不上勇敢。”
他想開個玩笑:“你是為國家流血呀!來,傷口一定要洗干凈,包扎好。隔三條街那兒有一家醫院,我帶你去。”
她眼中現出猶豫的神色,勉強地站了起來。他招來一輛黃包車,扶她坐上去。
“我陪你去,你不能單獨去。”
“那么再叫一輛車。”
“不!我寧可走路去。不遠嘛!”
李飛告訴車夫拉慢一點,他要用跑陪著她。
“我還沒好好地謝你呢,你也還沒告訴我貴姓。”
“李。”他說。
她又看看他,不過沒繼續問下去。
“你呢?”
“我姓杜。”
“我如果知道你的名字,到了醫院比較方便。”
“柔安。溫柔的柔,安詳的安。”她臉紅了一下。
她臉色蒼白,耳朵后面的傷口痛得很。激動、流血、蓬亂的儀表使她覺得很不舒服,現在她感到有點冷。她咬緊牙,在風里前進,然而有這次經驗也蠻有意思的。李飛走在她身邊。被人家看成淑女真好。
她試著找個話題。
“你在這兒出生的?”
“是的,我在這兒長大的。住在北城。”他的聲音堅定、自信,有點粗率,他的態度瀟灑自在。
“我聽得出你的口音。”李飛自從上海回來之后,又開始講本地的方言。“住”的發音像“十”。
“我也聽得出你的口音。”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記者。”
采訪、特派員、編輯都算記者,連名編輯也自稱記者。
“原來你是作家呀!”
他們來到市立醫院的門口。有些受傷的女生臉上、手上纏著繃帶走出來,柔安向一位同校同學打招呼。她覺得下車要比上車還困難,伸出一只手要人攙扶。李飛把手伸給她,她慢慢地滑下來。他扶她上臺階。
他們走進候診室。還有一大堆男女學生等著療傷。進到屋子里,避開了冷風和塵土,柔安覺得舒服些了。
“恐怕要等很久才輪到我們喲!”李飛要她把頭靠著椅子后的墻壁,自己到掛號臺去替她掛號。
“她住哪里?”護士長問道。
他想了想,寫下“女師范”。護士長很多事,愛挑剔。她已經被這突而涌至的大批病人弄得很光火了。
“她的身份證明,拜托。”
“她的傷口就是她的證明。”他不耐煩地說。
護士長抬頭看他:“我沒時間跟你瞎扯。她父親的名字、年齡和地址呢?”
李飛沒想到掛急診還跟病者的父親有關。他勉強按捺住怒氣,拿著掛號單走回長椅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