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紅牡丹(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9307字
- 2016-10-24 13:13:09
花兒半開半閉,小停輕顫猶疑。唇間微笑如夢里,芳心誰屬難知。
費庭炎,生前任高郵鹽務司的主任秘書。光緒十七年四月二十三,那天他的喪禮舉行開吊,生前的好友前來吊祭;每個人都在烏黑的靈柩前深深地三鞠躬,然后腳尖點著地,輕輕走開—男人到一邊去,女人到另一邊去。這個喪事先潦草操辦,也是家里的朋友匆忙之間準備的,因為隨后要將靈柩運回原籍安葬。
那天又潮又熱,令人極不舒服。四五十個人,男女老幼,擁擠在費家的小院子里。那是一所租來住的舊房子,屋里頂棚并沒有裱糊,露著房梁椽子,也沒有上油漆。那些朋友以前大都沒來過,現在看見這棟房子,對費秘書夫婦住得這樣簡陋頗感意外,因為費庭炎家是嘉興的富戶,是上海以下湖泊地區的大地主。他書房里陳設得疏疏朗朗,蕭然四壁,即使雜亂無章,也有幾分文人高雅之致。在他生前,今天來的朋友中是有幾個來此聚過的。屋子內兩個有窗欞的窗子,原來的紅漆業已褪色,看來暗淡無光,有的地方龜裂成紋。窗外的光線本來就嫌不足,現在低聲細語的客人來往行動,人影幢幢,屋里就顯得更為陰暗了。有的女客留意到窗角上有蜘蛛網,明白了這位新寡的文君不是個勤快的主婦。
費庭炎的同事有好多是出于好奇心,要來看看這位青春寡婦,因為主任秘書這位妻子貌美多姿,已然聞之久矣。他們知道,今天這位漂亮夫人會出現,會站在靈柩之旁,向來此吊祭的客人答禮。
這個哀傷的祭奠使人人心中感到不安,因為情形總是不太對。在肅穆喪事的氣氛和令人懼怕的棺木,與半為喪帽垂掩的青春寡婦雪白細嫩的面龐之間,存有強烈的矛盾。她戴著尖尖的粗白布帽子,身子罩在寬大的粗白布孝袍子里,真像一個活人做成的祭品。她那猶如皎潔秋月的臉露出了一半,眼睫毛黑而長,鼻子挺直,濃郁美好的雙唇,端正的下巴,在屋子那一端,在供桌上一對素燭搖晃不定陰森可怕的光亮中,隱約可見。她粉頸低垂,仿佛對這件喪事以后的安排,表示無言的抗議。大家都知道這位寡婦才二十二歲,在當年上流的名教傳統里,讀書人的遺孀,或上流社會富有之家的寡婦,按理是不應當再嫁的。
那些男人,對這個年輕的寡婦是不勝其同情之意的,覺得她那么年輕,那么美,犧牲得太可惜。那些男人,大部分是鹽務司的官員。他們大都已然婚配,這天帶著家眷來,各人心里各有用意。有的為了人情應酬,有的是在這場猖獗的霍亂之中同事暴病死亡,心中著實驚懼。那些低級員司也來祭奠,本來不喜歡他們那位傲慢無禮頤指氣使的同事,但鹽務使命令他們給這位寡婦捐一大筆錢,聊盡同人的袍澤之義,其實低級員司們拿出這筆錢已感吃力,而這個家道富有的喪家并不需要。那些官員之中,有一個正在等著他的家眷在一個月后自原籍前來,并且租妥了房子,正打算買一張講究的銅床和幾件紅木家具,心知這位寡婦是要走的,可以出低價買下那批家具。
薛鹽務使,身材高大,眉目清秀,深深覺得在棺材店都快把貨賣光之時,憑了他的勢力,能買到一口質料那么好的棺材,實在臉上有光。他打算親眼看見人人贊美那口棺材,自己好感到得意,所以故意放出風聲,說未亡人年輕貌美,楚楚動人。
鹽務司對這位年輕寡婦總算是盡力而為了,因為喪家沒有一人出來就辦了喪事。喪家里派了一個老家人幫助運靈還鄉。但這個老家人連升是個半聾子,又不懂當地的官話,完全派不上用場。
依禮,喪家需要有個人站在靈柩旁邊,向祭奠的人還禮,即使一個兒童也未嘗不可。但是,費太太沒有兒女,只好自己站在棺材后面,披著麻布孝衣,著實可憐。她的腿移動之時,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動而窸窣作響??梢钥吹贸鰜恚菨饷苎劢廾竺娴捻樱瑫r時閃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時,她向上掃一眼,對眼前來吊祭的客人似乎是視而不見,因為她正在茫然出神,對當時的事情一副無關輕重的漠然神氣。她前額上的汗珠則閃閃發亮。她的眼睛干澀無光。她既不號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說,她應當這樣子才合乎禮俗。
來客之中,好多人已經注意到這種情形。她怎么敢不哭呢!按習俗來說,丈夫的喪禮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淚,又無悲戚之狀,當然使人吃驚。她除去鞠躬還禮之外,便再無所為,這個別無所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在遵規矩守禮法的人看來,都覺得頗可厭惡。就猶如看見人燃放炮竹,點了之后即寂然無聲,并不爆炸一樣。
有的男客已經退回到東廂房,東廂房正對著前面的庭院。大家在那兒談論當前的事,倒談得津津有味。
一個年長的男人說:“你想,老費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太太,還去各處亂嫖!”
“這種事誰敢說?你看見她那兩只眼睛了沒有?那么深,那么晶亮,那么滴溜亂轉,真是水性楊花。男人死了她才不難受呢?!?
“我看見了。那對眼睛那么美,那么多情!我敢說,她一定會再嫁的。”
另一個同事聽了很煩惱,說:“住嘴吧!咱們憑什么妄論是非?總而言之,現在鬧瘟疫。我知道庭炎有兩個哥哥,他們老頭兒自己不來,也應當派一個兒子來,不應當讓這個年輕輕的婦道人家自己辦這些事情啊?!?
一個穿著長及腳面的長衫的瘦小枯干男人說:“連抽抽噎噎的小聲哭都不肯?!?
這時一個六十幾歲說話溫和的老先生,方臉盤兒,戴著牛角框水晶眼鏡,說:“不應當讓她一直站在靈旁還禮,她不能老這么站幾個鐘頭哇?!彼菍W校王老師,也是費家的鄰居。他唇髭漸白,頜下胡須稀疏而微黃。在這令人肅然起敬的年齡,他也以讀書人之身深為人所尊敬。他手里兩尺長的旱煙袋并沒有點著,只是在手里拿著玩弄而已。
薛鹽務使用他那很重的安徽口音也來插嘴,那濃密的黑胡子,隨著他說話也分明地移動。他說:“我想今天除去咱們司的同事之外,沒有多少外來人。咱們若不說什么,人家也不會說的。她哭不哭,也不是什么大問題。至于運靈一事,我已經派我外甥來幫忙。不會有人說咱們司不盡心盡力的。”
一個團團臉的年輕人,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好啦,總而言之,像您所說的一樣,瘟疫流行。有什么辦法!”他又向王老師說:“他們家也用不著這么膽小,應當派一個哥哥來。辦喪事總要像辦喪事的樣子?!?
“當然了,他們應當在老家正式辦這件喪事。他們只是想把靈柩運回去。其實他們應當為這個寡婦想一想,她這么年輕。”
“她今年多大?”
王老師回答:“二十二歲?!?
“他們結婚幾年了?”
“我內人告訴我,才兩三年。兩人并不怎么和美。算了,這與咱們毫不相干的。”王老師很小心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這時王老師的太太過來,向丈夫耳邊低聲說話。這位太太方臉盤,五十幾歲,上嘴唇長,不管到什么地方,總是帶著一團和氣從容,使別人心情愉快。
她說:“若是再沒有什么客人來,咱們就讓費太太到后頭歇息去吧?,F在差不多快到晌午了。一個女人站幾個鐘頭可不是開玩笑,又沒有人能跟她替換一會兒。諸位先生,也體諒一下人家吧。”
王老師站起來,走到高個子的鹽務使大人跟前說:“大人,這也不是什么大典禮。客去主安,咱們不用等著吃面了。怎么有心情吃東西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您說一句話,大家就都走了,叫費太太也歇一歇吧?!?
薛鹽務使轉來轉去的眼睛緊眨了一下,這表示,雖然他名聲不佳,人人皆知,但只要與女人相關之處,也不是不懂憐香惜玉的。
他用喉音說:“當然,你的話很對?!?
他又進入中廳,這就是向大家示意。他沒說什么,只是眼神一表示。每個人都看見了也會了意。他外甥劉佑,剛才一直登記禮品奠儀,現在從靠近門口的桌子那兒站起來,合上了賬簿。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走到靈前—行禮告別,都默默鞠躬為禮,臉色凝重,輕輕走出門去。
薛鹽務使在靈柩旁多徘徊了一下,用手指的關節叩了叩棺材,聽了聽堅硬的聲音,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氣。
他自己低聲贊美道:“這么好的木頭!”
在這個當兒,年輕貌美的費庭炎遺孀抬起了頭,顯然是輕松下來,不過一雙眸子里,仍然似乎是有滿腹心事。
客人走了之后,王老師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準備了簡單的湯面、饅頭作為午飯,現在正幫著辦理禮俗上該辦的事。即使鹽務司這些公事關系的朋友已經離去,還有來吊祭的街坊鄰居,所以也需要按著禮俗辦,不能稍為疏忽。凡是帶有禮品來的,都要送給人家饅頭等于是回禮。類似這些瑣事,都得女人照顧。
費太太內心非常感激。王老師、王師母住在街的那一頭,費太太年歲輕,過去覺得寂寞無聊時,常到王家和孩子們玩,她很喜愛王家的孩子。其實,費太太對于王家,不論是王老師或是他太太,都算不上真正知己。但是,現在費家突遭不幸,大禍臨頭,極需要有人幫著辦這件繁雜又涉及外面人情應酬的喪事,這對夫婦突然光臨,萬分同情伸出援助之手,正是費太太所急切需要的。
王師母引領她到了里間屋,她對王師母僅僅說了一句:“多謝您?!钡粔驘嵴\。說這話時,她甚至連抬頭望一下都沒有。說話的聲音年輕、清亮,特別柔和,像一個聲音清脆但隱藏有裂紋的銅鈴兒一樣。她說話蠻像小孩子,沒有造作,不裝什么樣子。她好像想了一下,又說:“您兩位若不來幫忙,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王師母說:“你一個人嘛,朋友來做這點兒事,是應當的?!?
這老老實實的致謝,對方就同樣以老老實實的態度接受了。
王師母又說:“現在你躺一下,我到廚房給你端碗面來。還人家禮由我去辦,你不用操心。你還得養足體力,還要走坐船回家這段路呢?!?
她幫助這位新寡的少婦脫下喪服。脫下之后,立在王師母面前的是個美貌動人的青春少艾,幾乎依然是小姐身材的白衣少女。牡丹(是這位新寡文君的名字)今天早晨總算壓制住脂粉的誘惑,因為怕人家說閑話。不過,她那自然青春的艷麗和兩片翹起的櫻唇,也并不需要用什么化妝品。王師母看見她前額上的汗珠,就拿過來一條毛巾。
王師母幫著她擦汗,說:“穿著那么厚的孝衣大概快把你憋死了。今天熱得出奇?!?
這時,牡丹眼里流出了兩滴眼淚,晶瑩閃亮如珍珠,在眼邊停了停,快要掉下來,又勉強抑制住。
王師母離開屋子之后,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來。這是丈夫死于瘟疫后她第一次哭,并且哭得十分傷心。過去那幾天她曾經極力想哭,但沒有眼淚。現在水閘打開了,意料不到的熱淚洪流如春潮般決堤破岸傾瀉而來。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將來,還在茫無頭緒;想自己的青春生活,這段青春生活怎么樣過。她的婚姻生活沒有愛,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這種婚姻沒什么可悲傷的。她過去那一段生活,是一連串挫折坎坷,并非只因為費庭炎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輕氣傲,言談舉止慣于端架子、講派頭,這些都是她看著不順眼,都是使她憋氣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溫柔多情,她知道愛情應當是什么樣子,她知道失望的愛情生活里的甘苦,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鴛鴦兩處分離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現在已娶妻,有了兩個兒子。但在她出嫁后,她和金竹一直藕斷絲連,暗中幽會。她覺得,自己像蒼蠅粘上了蛛網,糾纏使她神思混亂。現在她的眼淚從無以名狀的深淵流了出來,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為何,自己又不了然。她哭了一陣子,覺得輕松了不少,好多了。
來吊祭的女客,因為她如此年輕而喪夫,還要寡居守節而悲嘆她的苦命之時,她不由得心中竊笑。女客把心里的想法都說了出來,都覺得她可憐,都分明說年輕輕守寡可真“難”(按照中國那時的習俗,談論寡婦和談論新娘一樣,寡婦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那些女客認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婦道的。所謂寡婦要遵守的道德已經由圣人分為兩類:一是終身守寡,做節婦;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婦。
對這兩種想法,牡丹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歡樂和自己青春的氣質之下,她覺得做節婦、做烈婦全無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尋求—這也受了她讀書的影響—在尋求每個男女都感到幸福快樂的美好生活方面,她聰明有見地,絕不為別的女人的話所動。她天生氣質強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于流俗,熱切追求理想,而世俗傳統的“善良”,常人所認為的“美德”,她全不措意。趕巧她自己嚶嚶啜泣,或是號啕大哭,那只是她心中想哭,并無其他緣故。
王師母在廚房待了半天,用一個調盤端進來一碗熱騰騰的面,還有開胃口的酸辣味道的菜,大出她的意外。那位少婦烏云般的黑發松垂在肩上,低著頭,在竹書櫥里正在找什么東西,很不像一個寡婦的樣子。
王師母責備她說:“你找什么呢?來,得吃點兒東西呀!”
新寡的文君一回頭,王師母看出來那秋水般的眸子里的急切激動。牡丹的臉變得緋紅,仿佛心中的秘密泄露了一樣。
王師母搬了把椅子,說:“坐下,吃吧!”腔調就像個母親對女兒說話,又說,“我煎了幾個荷包蛋,我跟你一塊兒吃,你一定要吃呀?!?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師母平日是怎么樣照顧她自己的五個孩子,所以對這位太太對她這么關心照顧也不感到意外。
牡丹正在吃飯時,王師母看見她又紅又腫的眼,大聲說:“來祭奠的客人現在看見你就好了?!?
牡丹聽了茫然不解,問道:“為什么?”
“你總算真哭了。”
這位新寡婦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這樣他們才覺得對,是不是?”
現在又靜下來,牡丹不聲不響地吃那荷包蛋。沒有人知道,也不了解剛才她為什么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師母不在她屋里,好一個人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煩惱的問題。她很想確定剛才王師母有沒有看見她那包愛情書信。
在這段平靜的時候,王師母有一搭無一搭地問她:“我剛才進來的時候,你在那兒找什么東西呢?”
牡丹扯了個謊:“我找《杭州府志》?!?
“你們家是杭州嗎?”
“是啊,我是余姚縣人。”
“我想,喪事過了一百天,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
“是啊,我想回去?!?
這時,王老師在外面門上敲了敲。他要茶。他已經在書房吃完了飯,想知道她們正在干什么,什么時候他太太可以回家去。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費太太,她有東西要收拾。”
出乎王老師的意料,那位新寡婦站起身來,請他進去坐。
這位學究猶疑了一下,雖然他太太也在屋里,但按他這老一代的人想,按圣人之禮,他不應當進入鄰居女人的臥室。
牡丹看到王老師臉上猶疑,就走到門前來,恭恭敬敬地向他說:“您和師母這么幫忙,我一定向您兩位特別道謝。我現在把茶送到書房去,還有事向您請教。”
過了片刻,這位少婦用茶盤端著茶到了書房門口。王老師站起來,說了一聲:“不敢當。”
牡丹態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半個月的寡婦。王老師看見這個青春的仙女站在面前,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一個青春的女人,命定要畢生守寡,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心想,是定而不可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讀書人的遺孀要一直守節,這天經地義。普通男人的寡婦常常再嫁,按儒家的倫理規矩,秀才、舉人的寡婦是應當守節居孀的。
這時候,王老師覺得他面前這位少婦能否守節不嫁,可很難說。她看樣子不太像。
“王老師,您對我們太好了。什么事情我都要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連升一塊兒送靈柩回家。我由這兒到船上這一路,當然要穿孝服??墒牵S后一路之上,是不是要一直穿著呢?”
“費太太,我想這要看個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時,你當然應當穿,尤其是下船的時候,因為公婆要來接你?!蓖趵蠋煱阉舷麓蛄苛艘幌?,又說,“你自然應當這樣。我認為必須如此。你應當一路地哭,直到靈柩抬到家里為止。我自然不認識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們一定愿意你這樣做。到時候,一定還有妯娌,還有鄰居的女人們,她們一定在場觀看。你當然不愿招她們在背后說閑話?!?
王老師話說得流暢而純熟,像寺院里的執事僧或是古跡勝地的導游一樣。
“我以后會怎么樣呢?”
“大概是,丈夫家會給你收養一個兒子,好繼續你丈夫的后代香火。他們總是會這么做的。他們認為一個寡婦有個孩子照顧,會清心寡欲,安心守節。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說年輕輕兒的守寡容易,可總得要守過去呀。你丈夫有沒有功名?”
“不能算是真有。朝廷為水災賑濟時,他拿錢捐了個貢生。那時我還沒嫁給他。您知道,一千塊錢捐個秀才,三千塊錢捐個舉人,我想是五百塊錢捐個貢生吧?!?
王老師認真望了望這位少婦的臉,然后說了聲:“噢,是這樣?!?
“您認為怎么樣?”
王老師這時像對自己人說話一樣:“事情是這樣。這件事在你自己,完全在你自己,我不應當說什么,可是你來問我。你要知道怎么辦。不過,一個秀才的寡婦再嫁的確從來沒聽說過。貢生的寡婦也可以算進去??墒牵蟛糠诌€要看你丈夫的家里怎么樣。他們若提到給你收養個孩子,你就明白他們的用意了?!?
“您覺得這么做對嗎?”
“我剛才說過,這是個人的心意。并且,要看你公婆愿不愿養活你?!?
“女人總是愿意要自己生的孩子,您說是不是?”
這位老學究覺得很難為情,不由得臉紅起來。
“我想,你應當和你母親去商量這件事,你母親還健在吧?”
“是,現在在杭州。”
“好,那么現在你就不要費心思了。規規矩矩守喪一百天,像個賢德的兒媳婦。也許他們會答應你回娘家去歇息歇息,杭州又不遠。我聽說,你是杭州梁家的姑娘。你聽說杭州有個梁孟嘉嗎?”
牡丹的臉上立刻亮起來。她說:“當然聽說了。您說的是梁翰林吧?我們是同宗。是堂親。我們同宗都叫他‘咱們翰林’,沒有別的翰林啊?!彼龑@件事頗引以為榮,是顯而易見的。一般而論,一個姓平均每百年出一個翰林,所以同宗都覺得榮耀。
“他應當能給你拿個主意。”
“他不認得我。他老是住在北京城。有一次他回杭州,我見過他一面。那時我不是十歲,就是十一歲。”
“我想你大概認得他。我看見你們書架上有他的文集?!?
牡丹扭著柳腰,懶洋洋地拖著腳步,走到書架子前面,指著第二層架子上的三卷書,興高采烈地說:“這三卷。”
這時鹽務使的外甥劉佑進來和費太太說,船已經雇好,明天早晨由運糧河往下開船,費太太什么時候準備妥當,船就什么時候開,他再派人照料行李。說實話,劉佑看見這位青春寡婦脫了喪服正和王老師談得興致勃勃,實在感到有點兒意外。
剛才偶爾提到北京城的梁翰林,在牡丹的頭腦里引起了愉快的回憶。因為她十一歲,正是頭腦染之黃則黃、染之蒼則蒼的年紀,年輕的梁翰林那時才二十七歲,在北京城奪得文中魁元之后,榮歸故里,一只手摩著她的前額,說她“漂亮,聰明”。這么兩個贊美之詞,對她的小姐時代,便有無限的影響?,F在她往事的記憶,往日的印象、聲音,像家里花園的一棵特別的樹,在忘記了很久之后,又浮現在心頭。
王師母為人真好。雖然這位年輕的費太太過去對她并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雖然她明天就要走了,大概一輩子不會再回來,王師母仍然覺得做人的本分是應當一直把她照顧到底才對。
收拾東西裝箱包裹,大體都是女人的事。牡丹只帶自己的東西。家具等沉重的東西留下不帶,不是賣,就是以后再運。
王師母幫著辭謝客人,讓人送來需用的東西,諸如捆縛的繩子、鎖,預備包行李防水防雨的油布。有時說一句鼓勵的話,有時微笑一下,有時輕摩一下牡丹的肩膀,這都使牡丹覺得自己就像王師母的女兒。牡丹深深感動,送一支玉簪子給王師母作為臨別紀念,王師母卻覺得是被得罪了一樣。
“你把我看作什么人呀?我來幫你,是我覺得你需要人幫助。我來,是因為我自己要來。你給我這個簪子,買我呀?”
“不是,我是出于一片誠意。是留給您做個紀念?!?
王師母不理她。她堅拒這件禮品,把這件禮品為牡丹收藏在箱子的一個盒子里,就這樣把她推辭的話結束了。
王師母的兒子跑來,問她什么時候回家,母親回答:“告訴二姐準備晚飯,不用等我。我要和費太太在這兒吃晚飯?!?
掌燈之后,王老師在一種不自覺的愿望之下,又走到費家去。他記得那位年輕的寡婦說“咱們的翰林”之時,聲音里有一種童稚的熱誠,就猶如誠懇地表明內心的信念一樣。也喚起他童年時在街上很得意的喊聲:“那個陀螺是我的?!彼霃墓褘D口中再聽一聽梁翰林的事。
晚飯之后,他們正在東屋喝茶吃酸梅,略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之后,又回到她下一步要如何這個老題目上去。她直截了當提出這個問題。她已經表示不愿收養人家的兒子,要自己生個兒子養。
“我公婆若是要收養兒子繼續我丈夫后代的香火,哪個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辦理過繼,就算正式收養,成了他們死去的兒子合法的后代。”
她這天真直率的話頗惹王老師生氣,他說:“我看你簡直是反叛。”
牡丹說:“言重了?!背龊跻饬?,牡丹竟說出這句高雅的話,老學究倒很高興。
牡丹說:“王老師,我只是個婦道人家。你們男人有學問的想出來這些大道理,宋朝理學家老夫子們開始贊揚寡婦守節??追蜃涌蓻]說過?!畠葻o怨女,外無曠夫’,這不是孔夫子說的嗎?”
老夫子似乎一驚非小,結結巴巴地說:“當然,要寡婦守節是宋儒開的端。”牡丹很快回答說:“由漢到唐,沒有一個儒家知道什么是‘理’。難道意思是說宋朝理學家算對,而孔夫子算錯嗎?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輕視了人性。漢唐的學者不是這樣。順乎人性才是圣賢講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學興起,開始把人性看作罪惡而予以壓制。這是佛教的道理。”
王老師聽這一套滔滔不絕的異端邪說,尤其是出自少婦之口,實在大出意外,不由得追問:“這些話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這不是我們翰林說的嗎?”
她從梁翰林的文集里抽出一卷,把講這番道理的那段文章指給老夫子看—這種思想老夫子覺得是前所未聞的。老夫子聽說過梁翰林舉國皆知的大名,卻還從來沒讀過他的書。
王老師接著往下看,覺得內容思想、文章風格,十分可喜。他一字一字念出來,享受文字的聲韻節奏,從移動的胡子后傳出喃喃自語,時而搖頭,時而點頭,充分流露出欣賞之意。梁翰林寫的文章簡練高古,用字精確,含義至深,誠不多見。
王老師一邊念,牡丹的眼光隨著他走。
牡丹高興得喉嚨里發出咔咔之聲,很緊張地問:“您覺得怎么樣?”
“美得很!美得很!”
牡丹不以這等贊美為滿足,又追問:“他的思想看法如何?”
“可以說是成一家之言,很有創見!對當今第一流的大家,我一個冬烘先生能說什么?我的意見沒有什么價值。他的風格很典雅!我愛臨后那一段,他把正統派的思想攻擊得體無完膚,他說理學家是代天地立言,真是占了不少便宜,他們的話便是天意。這段文章里說‘理學家自己堅拒人生之樂,而又以坐觀女人受苦為可喜’,毒狠有力,將理學家的思想駁得猶如摧枯拉朽。墨飽筆酣,銳不可當。非別人可望其項背。”
牡丹把王老師每一個贊美之詞似乎都急急吞咽下去,就猶如對她自己的贊美。
牡丹說:“我很敬愛我們的翰林學士。每逢他把理學家稱為‘吃冷豬肉的人’,我就嘻嘻而笑?!?
“同宗里出了這么一位青年俊杰,你們有福氣。他長得什么樣子?”
“前額寬大,目光炯炯有神。噢,我記得他那柔軟的手,白白的。那是好多年前了?!?
“后來你沒再看見他嗎?他不回家祭祖嗎?”
“沒有。我沒再看見他。由孩兒時起,就一直沒再看見他。這些年他一直在北京,在皇宮里。”
“你們同宗一定和他有書信往來吧?”
“噢,那我們怎么敢!我們只知道他的大名而已。”
牡丹忘記原先怎么談到這個問題上來的。過去那些年,她始終沒和她丈夫談過梁翰林,也沒和別人說過?,F在她的臉通紅,眼睛瞪得很大,望著遠處出神。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竟會忘記裝這幾本書!我怎么會想讓他們給我寄去呢?”
“東西都裝好了嗎?”
“差不多了。有些東西要留下,以后再寄去。我只帶我自己的東西,還有我丈夫的細軟。船上地方也不大,靈柩要占一半。”
臨走之前,王老師夫婦向她告辭,并且問她:“你要不要在靈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個樣子給人看。鄰居會說的。按理,守夜七天,每天夜里要哭一次?!?
“由他們說吧。我不哭。”
“不過,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啊?!?
“這個不用擔心,有別人哭時,我會裝著哭的。”
夫婦二人出門之后,王師母對她丈夫說:“看見這個少女這么命苦,真讓人心疼。一輩子要守寡,連個孩子也沒有?!?
丈夫回答:“等著看吧,這個小反叛。總有一天你會看見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你們在書房里說什么來著?”
“告訴你,你也不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