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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孔子的堂奧

辜鴻銘幫我解開纜繩,推我進入懷疑的大海。也許沒有辜鴻銘,我也會回歸中國的思想主流,因為沒有一個富有研究精神的中國人能滿足于長期對中國本身一知半解的認識,去認識祖國歷史遺產的聲音是一種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渴求。在中國語言里面有某些東西,是雖然看不見卻能有力地改變人們的思想方式的。思維方式、概念、意象、每句話的音調,在英語與中文中差異很大,說英語時,人們用英國的方式來思考;而用中文來說話時,就不免用中國的方式來思考。如果我在一個早上寫兩篇題目相同、見解相同的文章,一篇是用英語寫,一篇用中文寫,這兩篇文章自會顯現有別,因為思想的潮流隨著不同的意象、引述及聯想,會自動地導入不同的途徑。人并不是因為思考而說話,而是因為說話,因為安排字句而思考,思想只是解釋話語而已。當我們說另一種語言的時候,概念的本身就披上了不同的衣服與膚色,因為那些字眼會有不同的音色與聯想。因此,我開始用中國式的思考來研究中文,因此使我本能地了解及接受某些真理與意象,在中文和英語兩種如此不同的語言之間思考真是有點奇怪。我的英語嘲笑中文單音字是光滑的圓石,而我的中文承認英語思想具有較高的指向性與準確性,但仍笑它是可疑而抽象的雜碎。

我必須說,中國人對抽象的觀念不感興趣。中國的語言就像女人的閑聊,每一樁事情不是爬,就是走,不是嫁出去,就是娶回來。中國人的抽象觀念,蹈循中國人務實的思想常規,常是兩種真實性的混合,因此大小代表“面積”(那顆鉆石大小如何),長短代表“長度”,而輕重代表“重量”。更令人不可理解的,代表“物”的常用字是“東西”(你在冰箱里有沒有可吃的東西)。嚴格的哲學概念,“正”“義”“忠”“利”,都是深奧的單音字,且常流于相似。以“是”與“非”為例,它把真與假、對與錯兩種相對的觀念合并起來,區域的界線是消滅了。還有“心”與“頭腦”分離成為二而一的東西。當一個中國人承認他們用心來思想(我在我的肚子里想,有時我在我的心里想)的時候,那個“心”字是同時指心腸與頭腦,因此中國人在他們的思想中是感性的。《圣經》中“腸”(bowels)“bowels”在《圣經》中有時作“腸”解;有時作“愛心”解。字和它最為相近。克倫威爾在一六五〇年寫給蘇格蘭教會會員大會的信中說:“我以基督的‘腸’(愛心)懇求你們考慮你們是否可能有錯。”因此,中國人思想中的抽象概念相當少,或者根本沒有,他們從來沒有離開生活的范疇,沒有沉溺在抽象推論里太久的危險。人,像一頭鯨,必須升上海面來呼吸自由的空氣,偶然瞥視一下云彩與天空。這種思想的一個結果是在中國哲學中沒有理論性的術語,沒有專門傳達思想的暗號,沒有“群眾”知識與科學知識的分別。用一種普通人所能懂的語言來寫關于哲學的文章,絕不會是一件丟面子的事。中國的學者并不以知識“大眾化”為恥。據說柏拉圖寫了兩本哲學書,一本是專業化的,一本是通俗化的,幸而后來那本專家本遺失,所以近代讀者可以享受柏拉圖對話錄的明朗。如果西方的哲學家能用柏拉圖簡明的筆調來寫英語,則哲學在普通人的思想中仍可獲得一席之地(我猜如果他們寫得清楚一點,會泄露出他們實在沒有什么事情要說)。

有時我會問自己,中國曾產生過像康德這樣的思想家嗎?答案顯然是沒有,而且中國不可能有。一個中國的康德,當他談到“物”本身的那一剎那會譏笑自己:他的理性——他可能有一種有力的理性,直接地告訴他是可笑的。一切知識,在康德看來,是從知識得來的:是好的。一切理解是被一種先天的心的規律所決定的:是好的。一個盲人可能借用他手指的觸覺,感覺到梨皮和香蕉皮組織的不同而得到關于梨與香蕉的知識。不錯,但中國哲學家會覺得在梨皮與香蕉皮中必然有不同的性質是與觸覺上的不同相一致的。這種知識不是“真”的嗎?為什么你要知道香蕉的本身和梨子的本身呢?假定有一種與人不同形式的存在,結構不同,且被賦予不同的精神力量,例如,火星人,會用不同的官感、不同的方法去感覺香蕉皮與梨皮的不同。這種不同不仍是與香蕉本身和梨子本身的不同相一致嗎?然而我們談到香蕉和梨子的本身來代替對梨子皮的堅韌和香蕉皮的軟滑的直接感覺與經驗,有什么好處?梨皮的堅韌與香蕉皮的軟滑,就足以告訴人它們是什么,這是直接的、正確的信息,且是最有用的。耳朵對不同的聲波、眼睛對不同的光波的直接了解,也是一樣的。這是“知識”的自然獲得方式,這般微妙的發展,使一只鹿用它的嗅覺、聽覺或視覺能老遠就知道有一只老虎走來。這些感覺必須正確,且必須和真實環境相符合,所以必須是“真”的,否則那只鹿就不能生存。我們要記得,例如,外面世界變遷的畫面——一輛在二百碼以外的汽車向著一個人的方向駛來或駛去,記錄在面積不過半寸的視網膜的影像之內,因此這輛汽車的影像本身大約只能有千分之一英寸大小,而這萬分之一英寸的細微活動被直接記錄下來且常常不會有差錯。為什么康德卻要談到那輛車的本身呢?西方的哲學家會立刻回答:“中國佬,你不了解康德所說的是什么。”中國人反唇相譏:“我當然不懂。現在我可以吃我的香蕉嗎?”這樣,東方與西方一定各自聳聳肩膀走開。

我也曾問我自己,中國是否出現過像亞里士多德這樣的思想家呢?答案顯然是沒有。中國也不可能出現。中國不講究分析的能力、觀念的及系統化邏輯的檢測,對思想的途徑和知識范圍的差異也沒有客觀的興趣。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令人注意的地方在于他們的推理方式是現代的,而中國的推理方式與之完全不同。中古學究型的推理與認識論的尋求畢竟是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一個中國人樂于傾聽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政治學與詩學……而對他的植物學、天文學、氣象學與生物學知識,雖然觀念粗一點,但為他的淵博所驚嘆與感動,都平心靜氣地觀察,在物理學與生物學中,對生命的一切片段好奇的、客觀的解剖(因為亞里士多德是一位醫生)是驚人的。中國人有限的視野使他把所有雞按科學分類,不是“硬的”,就是“軟的”,至于它和別的鳥類如雉、珍珠雞的可能關系,當作是沒用的而丟開。孔子有一個學生叫作子夏,他有一種收集事實報道的嗜好,且對《詩經》所提及的鳥類、蟲類有興趣,孔子對他說,“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

中國人事實上沉溺于對全體的直覺認識,耶魯大學教授諾斯拉普稱之為“無差別的美學的連續”。諾斯拉普教授的意思是,中國人喜歡憑第一印象估量事物,而以此來保留對它們全體的好感。他們永遠懷疑對不可分割的東西的分割,他們寧愿信賴直接的觀感。弗萊蒂爾用愛默生的語氣對思想所說的話,道出中國哲學家的真相:


他的見解就在這里,是事前未作準備的,無可爭辯的,像航海家從云霧籠罩的深海中露出來的信號。……他的風俗、作品及思想,都表現出他是一個絕對的印象主義者。他永遠不會用一種明確的、邏輯的或精心結撰的方式提出他的意見,而是用自然的且常是偶然發出的命令的方式。像“內容的次序”“緒論”“轉調”這種東西,在他那里并不存在。他開始想申述某個觀點時,我們以為他是在有系統地編織它,從各方面來說明它,且為它鞏固防線以抵抗一切可能的攻擊。誰知突然有外來的一張圖畫,或一則明喻、一句警句或一段摘要,感觸他,充塞在他思想的環節中,主題從此圍著一個新的軸心旋轉。


偉大的旅行便這樣開始,最初我毫無察覺。我的心像其他大學畢業生一樣裝備了近代思想的武器,必然會掠過那些思想的大陸,且發現它們奇怪、乏味、空虛(孔子的話初聽起來常似有點空虛)。我四十歲生日時為自己寫了一副對聯:“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學古今文章。”我必須用更精確的邏輯思想的框架,來闡釋中國人的良心與直覺知識,且把西方思想的建議放在中國直覺的評判下測驗。

因此我必須停下來,分章描述在我終于接受基督教作為對人靈性問題的滿意答復之前的沿途所見。我轉回基督教,有些人曾對此表示驚訝,且覺得難以相信我會放棄接受現世與現實主義,而去換取較為可疑、較為形而上學的基督教“信仰”。我認為我應詳述中國式的美和缺陷,指出他們在哪里已達到最高峰,在哪里答復不完滿,從而將我的演進和轉變作清楚的說明。我也應該說清楚天堂與地獄和這件事沒有什么關系,我仍然如我曾在別的地方所說的那樣,認為如果上帝有一半像我的母親這樣愛我,他將不會送我去地獄——不是五分鐘,不是五天,而是永遠地淪落在地獄里——這是一種甚至連世俗法庭也永不會覺得心安的判決。我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我之所以回到基督教會,不如說是由于我的道德的一種直覺知識,由中國人最為擅長的“從深處發出的信號”的感應。我也必須說明經過的程序不是方便而容易的,我不輕易改變一直崇信的道理。我曾在甜美、幽靜的思想草原上漫游,看見過美麗的山豆;我曾住在孔子人道主義的堂室,曾攀登道山的高峰且看見它的崇偉;我曾瞥見過佛教的迷霧懸掛在可怕的空虛之上。而也只有在經歷這些之后,我才降在基督教信仰的瑞士少女峰,到達云上有陽光的世界。

我將只討論儒家、道家這兩支最重要且最有影響力的思想主流及東方第三大靈性勢力——佛教。在中國古代哲學中,除儒家、道家之外,還有詭辯家、法家、論理學家、墨家(墨翟的門徒)及楊朱派(為我而活),此外還有一些小流派。我甚至不想談到墨家,因為這一派在公元前三世紀及前二世紀已經絕跡,并沒有在中國人的思想上留下永久的影響。但墨翟與他的門徒,因為問答方法和倫理學的發展而為人所注意。他的學說實在是一個可注意的以“上帝的父性”及人與人皆兄弟的教義為基礎的苦行及舍己為人的宗教。據說墨家是“清苦派”的,這是說他們為幫助別人,勞苦到只剩一把骨頭。墨翟同時堅決地主張一神,他稱此神為天。在中國,天是上帝的通稱。

在后面論及儒家、道家與佛教的三章中,我所要關心的是人的靈性問題,以及這些可敬的思想關于宇宙和人生哲學的見解。我最關心生活的理想與人類的品性。耶穌的教訓是在一個獨特的范疇里,具有一種奇特的美,闡述了一些在其他宗教中找不到的、人所公認的教訓。但首先我想在這里說明白,我們不能只為方便地作一種黑暗與光明的對比,而去說基督教是“真”的,因此儒家是“假”的。我們不能因此用簡單的句子摒棄佛教,稱其為“拜偶像的邪教”,不能因此說耶穌談及愛、謙虛的教訓是對的,而老子談及愛的力量的教訓是錯的。或許也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必須在作比較之前進入這三個思想系統及這些生活的理想。

其次,我們必須指出,這些思想系統在一切觀念上都很少互相排擠。甚至斯多噶學派與伊壁鳩魯學派表面上互相排擠,但如果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它們其實是相近的。而中國各家的教訓,在中國人自己看來,尤其是如此,它們不是中國的懷疑論,而是中國人對無論在哪里找到的真和美都能接受的本領。偉大的中國人,像白居易(八世紀)與蘇東坡(十一世紀),過的是儒家的生活,卻作了滲透了道家見解的佛教詩。儒家的情形更是如此,我們不能說一個基督徒不能同時是儒生,因為儒家是“君子”與“好教養”“有禮貌”的人的宗教,而這樣就等于說一個好基督徒不相信人要做君子和有禮貌的人。道家過分強調基督教所主張的愛與溫柔的教訓,使許多人不敢接受。如果說佛教拯救的方式和基督教的不同,它的基本出發點——對罪的承認、深深地關切人類苦難的事實,卻是和基督教很接近的。

這種文化融合的最好實例,可在蘇東坡給他的侍妾朝云的詩中找到。蘇東坡——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偉大的儒家學者,在六十歲的時候,過的是被流放的生活。他的妻已死,而他的少妾在一〇九四年自愿隨他到戍所惠州。朝云當時已成為佛教徒,而蘇贊美她在對神(佛)的服侍上,像一個維摩天女。其中一首詩里,蘇東坡談及她把從前的歌衫舞扇拋在一旁,而專心致志于佛經與丹爐(道教)。待找到不死之藥時,她將和他說再見而到仙山去,不再像巫峽的神女那樣和他結成生死姻緣(儒家)。這首詩之所以比其他的詩突出,就是因為這種情感的奇妙融合。佛教維摩天女的意象在詩中重現。按照佛教的傳說,天女從天上散花,花瓣落在圣者的衣服及身上時將會滑落,但卻附著在那些仍有世俗情欲的人身上。


白發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次年夏天,朝云死了,她在咽下最后一口氣前,念了一句佛偈,而按照她的意思,葬在一座佛寺的附近。那首蘇東坡題在她墓旁白梅樹上的詩,是我所讀過的最纖美的。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這是真的人生及痛苦、死亡、孤獨的問題:用偉大的人類心靈來表達靈性與肉體的關系。在這里,人的心靈遇到了人生的問題,遇到它的悲凄和美。而耶穌用簡單明了的方法解決了這些人生問題。

一、孔子那個人

如果現在來談儒家的哲學,這是在我之前已有數千位中國學者寫過的課題,我只能寫出我自己對它的悟解、評價和闡釋。我沒有接受什么見解,也沒有認為什么見解是當然成立的,我喜歡剝去孔子及儒家某些早已被曲解的見解和信仰。我的天性近乎道家,甚于因信仰而造就的儒家。那些新儒家已透過佛教徒的眼來看孔子的教訓,為什么我不可以透過道家的眼來看孔子的教訓?儒家與道家被視為中國思想中對立的兩極:孔子是一個實證主義者,而老子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孔子最關切的是人,而老子最關切的是宇宙的神秘和性質;孔子視宇宙為人的一部分,而老子認為人是宇宙的一部分。但從近距離來看,問題仍不是這樣干脆和簡單的。我認為,孔子對上帝與上帝意旨的關心、對宇宙的靈性性質的看法,已被儒家通常的實證主義所蒙蔽。因為道家有意深入,而儒家一切都在表面上,至少是假作如此。道家的思想家較能欣賞孔子及其教義的某些方面,且幫助他避免只注意顯著的德行與生活的實際問題。我想考察孔子對死、上帝、上帝的意旨及人的靈性等較大問題的態度。

孔子生于公元前五五一年,私生子。他的父親是魯國三大名將之一,從下面這個故事中可見其勛業之一斑。有一次,他帶魯國的兵去攻一座城。當他的軍隊已有一半進入了敵人的城門,而另一半仍在外面的時候,敵人突然把城門放下。孔子的父親看出敵人有詐,一手將城門舉起,讓他的軍隊全部退出。

孔子的父親六十歲以后才娶了一個少女,即孔子的母親,她是三姐妹中最小的。儒家的清教徒曾想盡方法來解釋這段歷史,以說明孔子并不是私生子,但我認為不必這樣做。非婚生的子女常是很聰明的,這是自然的。“一切孩子都是自然的”,如一個法國貴婦所說,但我以為私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更為自然。意思是,這個孩子常是服從男女互相吸引的自然律、熱烈的羅曼史的結果。其他記錄似乎也支持這個說法,史學家司馬遷記載,孔子父親死時,孔子尚幼,他的母親不愿意告訴他父親墳墓的所在(他的母親想瞞著他)。等到孔子的母親死后,孔子已長成時,他才從一個鄉下老太婆的口中知道父親是誰及他墳墓的所在,使他可以把父母合葬在一處。孔子被描寫為九尺六寸高,古代的尺是長一指距,或八英寸,那么用現在的尺來量是高六尺四寸。無論如何,他的綽號叫作“長人”。

孔子童年為季氏牧牛羊,所以嚴格地說他是一個牧童,曾經學習做過許多粗鄙的事。但由于自修,他仍成為當時第一流的學者。五十多歲的時候,他被任為魯國的中都宰,升遷為魯司寇,且攝相事。在這里他有機會將他關于社會和政治的學說付諸實施,但因把握實權的魯國貴族們對他失望而被罷免,正如柏拉圖被西那庫斯的暴君戴奧尼夏罷免一樣。后來他辭職,離開他的祖國到外國(城邦)周游,共歷十四年之久。像柏拉圖一樣,他想再度從政,但失敗了,因為在他心中有他的革命理想,且相信只要他有機會,他知道怎樣將它實現。這個失意的時期,同時也是孔子成就最高的時期。他常陷入困境,被人嘲笑、拒絕,數次被逮捕及攔劫,但他卻始終保持溫良恭儉讓的態度,有一位偉大的儒者曾指這一點為他性格中最感人的一面。因為在這個時期,他顯示出他真正的力量。沒有一個國君愿意認真接待他或授予他權柄,門徒們都灰心失望,但孔子仍樂天安命。當他被逮捕或拘留時,他習慣唱詩或朗誦,而且自彈一種樂器來伴奏。他繼續研究歷史。經過多年的浪游,他最后回到祖國,當時他的幾個門徒都已在政府做事。因此他以一個“大老”——官吏老師的身份回鄉,在他七十二歲那年去世。就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四五年里,他著手做最偉大的工作,即專心編輯古代的作品,寫下他一生對歷史的研究。這些書留傳下來,就是儒家的五經。

新儒學的清教徒們總是嘗試把孔子描繪成一個拘執小節、具有尊嚴的圣人。他們把他弄成一個缺乏人味、完美的圣人。事實上,孔子是他那時候的塞繆爾·約翰遜塞繆爾·約翰遜(1709—1784),常被稱為約翰遜博士,英國歷史上著名的文人之一,集評論家、詩人、散文家、傳記家身份于一身。博士,最怕受人尊敬。根據 《論語》的記載,他曾做過幾件使那些正統批評家駭異的事。那些正統家驚呼:“一個圣人,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這些經文顯然是后人竄入的。大哉孔子!”我只提及一個記載在《論語》中的事例。孔子對那些佞人與偽善者的反感就像耶穌對法利賽人的態度一樣。一天,有一位這類學者來見孔子。孔子吩咐仆人告訴那位來訪者他不在。然后,為表示他對這個叫作孺悲的人的深惡痛絕,他做了一件很無禮的事。當那個來訪者仍停在門口的時候,他拿起自己的弦樂器來唱歌,“使之聞之”。孔子曾一再地說,“鄉原,德之賊也。”“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有一次,他描寫當時從政者為“斗筲之人”。又有一次他真的拿起一根杖去打一個他非常不喜歡的人的脛,且稱他作“賊”。這是孔子禮貌的標準。

孔子就像石頭一樣堅強,生而有不竭的精力,能忍受工作上極度的緊張,他說自己,“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善感,而且多情。《孔子家語》記載說:


孔子適衛,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貢脫驂以贈之。子貢曰:“所于識之喪,不能有所贈,贈于舊館,不已多乎?”孔子曰:“吾向入哭之,遇一哀而出涕,吾惡夫涕而無以將之,小子行焉。”


可見他對心腹弟子友善而溫柔。他寫了一本書,名為《春秋》,是令當時統治者們懼怕的標尺。他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春秋》在統治階級的圈子里面引起了很大的騷動,因為他對篡位者做了嚴厲的裁判。在這樣的環境中,當一個人和他的時代不能協調時,孔子顯示出一種堅強不屈及對自己的可笑處境保持幽默感的混合性格。周游列國時,孔子和弟子們被某座小城的官吏拘留,甚至絕糧數天,因此實際上陷于饑餓。數天之后,許多跟隨者都餓得不能起來,但孔子仍繼續奏弦樂自娛。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孔子知道弟子們心中憤憤不平,于是他把子路召入。


(子)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乎?奚為至于此?”

子路慍,作色而對曰:“君子無所困。意者夫子未仁與?人之弗吾信也;意者夫子未智與?人之弗吾行也。且由也,昔者聞諸夫子: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今夫子積德懷義,行之久矣,奚居之窮也?”

子曰:“由,未之識也。吾語汝,汝以仁者為必信也,則伯夷叔齊不餓死首陽;汝以智者為必用也,則王子比干不見剖心;汝以忠者為必報也,則關龍逢不見刑;汝以諫者為必聽也,則伍子胥不見殺。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眾矣,何獨丘哉?且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是以晉重耳之有霸心生于曹衛,越王勾踐之有霸心生于會稽。故居下而無憂者則思不遠,處身而常逸者則志不廣。庸知其終始乎?”

子路出,召子貢。告如子路。

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貶焉?”

子曰:“賜,良農能稼不必能穡,良弓能巧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不必其能容。今不修其道,而求其容,賜,爾志不廣矣,思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問亦如之。

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國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見君子。”

孔子欣然嘆曰:“有是哉,顏氏之子!吾亦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孔子似乎很難和女人處得來,他休了妻。他有一次說過一句貶抑女人的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在其他方面,孔子并不是一個容易服侍的人。他太太發現他有許多奇怪的癖性:他要右袖比左袖短一點以便于工作,他堅持睡衣必須長過他的身體的一半。他對食物吹毛求疵,使他的太太感到為難。《論語·鄉黨》篇對孔子的習慣有詳細的描寫,據說孔子不吃這樣,又不吃那樣。我想每餐一定都使孔太太大傷腦筋。素菜可能不夠多,肉可能切得不夠正。這些事情,如果她有時間,她倒可以注意。但他堅持要飲家釀的酒,吃家制的干肉。有一天家里的肉脯已經用完,她不得不急于在外面買,卻發現他拒絕吃現成的肉脯時,她已經打了一半主意要離開這位“偉大”、難以侍候且好吵鬧的學者。等到她再發現她的丈夫因為她忘記把姜放在桌上而拒絕進食的時候,更堅定了她離開的決心。但當有一天她發現這位好人因為肉切得不夠方正而拒絕食用,她只有走開,讓他去找每次切肉都能切得四四方方的女人來服侍他。他是一個對食物多么挑剔的人(這不只是欣賞美食方面的挑剔,而同時堅持它要弄得適當地送上來)。

剛巧,孔子和他的兒子、孫子,都曾出妻。由于孔子的獨子和孫子都面臨一個高難度的技術問題——人對出母應守喪多久,從而使我們間接知道孔子孫子的兒子也曾面臨相同的問題。曾子——談孝道的大哲學家,孔子孫子子思的老師,也曾為他的妻子沒把飯蒸熟得罪了婆婆而把她休了。無論如何,在孔子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過的是單身漢的生活。

孔子信天和天命。他說自己五十歲的時候已知天命,且說:“君子居易以待命。”上帝或天,如孔子所了解,是嚴格獨一的神,但在民間信仰中,則有許多神祇。有一次,有人問他:“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而孔子回答說:“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孔子有一次病得很厲害,有人建議他“禱爾于上下神祇”。孔子回答說:“丘之禱久矣。”他很注意祭祖,他說“祭如在”。大家都知道孔子不大注意死后的生活,至少他教訓中的主調是如此。另一方面,《論語》一再記載他對死者同在的敬畏和虔誠之心,同時也記載他所最“慎”的事情是“祭”與齋。換句話說,孔子假定神是高高在上的,用神秘微妙的方法來領導人事的進行,他對《易經》的興趣顯示他深信命運。他一生注意對古代宗教祭祀方式的歷史研究。我們必須假定宗教祭祀這個主題曾對他有很大的魔力。例如他說:“知其(禘禮)說者之于天下也,如其示諸斯(掌)乎?”

他的思想中還有美學的一面,他對音樂的摯愛顯示出他性情的敏感。他差不多每天都唱歌,而當他喜歡別人所唱的一首歌時,他“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孔子說他小時候在鄰邦齊國聽到一篇偉大的作品,“三月不知肉味”。這可能有點夸張,但它確能指出他對音樂的愛好。他曾形容音樂為教育的金頂,這正足以顯出他是那一類的哲學家,他常常顯現出對人心世道不可見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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