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從異教徒到基督徒(紀念典藏版)作者名: 林語堂本章字數: 7866字更新時間: 2019-01-04 09:17:43
二、莊子
莊子是我喜歡的哲人,我們可以和他多盤旋一點時間。這是因為他的風格迷人,思想深奧。他無疑是古代中國最偉大的散文作家,同時照我的評估,他也是中國所曾產生的最偉大、最有深度的哲學家。他和別人甚至不敢接觸的問題,例如靈魂與永生、存在的性質、知識的性質纏斗。他處理形而上學;他洞察本體的問題;他提倡標準的相對性;他是嚴格的一無論者;他完全預表佛教的禪宗;他有一個世上萬物不斷變形的理論;他教人讓人和動物各自完成他的天性,而且他對生命深具宗教性的崇敬。他是中國作家中第一個感覺到且能表達出人生難以忍受的內在不安,以及曾和靈性的宇宙的問題相糾纏的。布封說,“風格是屬于個人的”。莊子的風格是屬于一個有才智的巨人,再加上玩世的機智、經常準備好的天賦想象力及一個作者所具備的熟練的表現力。換句話說,莊子是中國最重要的作家;經過一千四百多年,才有一位可以和他比較的天才——蘇東坡。蘇東坡有和他相等的聰明才智及文雅而幽默的表現方法,他將佛教、道教、孔學并入他的思想軌道,且可隨意寫出循規(guī)蹈矩或不拘形式的散文及種種形式的詩。有許多人能寫出迷人但無意義的文章,而寫出迷人又有意義的文章則需要一種完全不同的天賦,像瓊漿玉液一樣難得。
因此,當我談莊子的風格時,我主要是談他的人格。他的思想有精力,而在他無數的寓言中極富于幻想。莊子描寫他自己的作品包括三種話:嚴肅的話——關于真理與智慧的;湯勺的話——那些用來傾瀉他的心與他的想象的,既不須節(jié)制,又不必用力,而顯然是像寡婦的油瓶一樣用之不竭;為證明他主張的正確或為打擊當時的大人物而創(chuàng)作的寓言。
他的嚴肅的話,好像下面那幾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又“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又“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他的“湯勺話”最為人所熟知的事例,可能是他把自己和一只夢為人的蝴蝶比較。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他寓言中有一例是顯示宇宙不可見的超越性勝過它的可見結構的: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跉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見乎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p>
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無有,何也?”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圣人能之?!?/p>
他的活潑風格可在另一個例證即云將與鴻蒙的對話中看出:
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髀,雀躍而游。云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耶,叟何為此?”
鴻蒙拊髀,雀躍不輟,對云將曰:“游?!?/p>
云將曰:“朕愿有問也?!?/p>
鴻蒙仰而視云將曰:“吁!”
莊子最善于編造嘲笑孔子的故事,因為他覺得這位圣人極端嚴肅的宗旨最適合運用他的機智。因為如果說老子是溫柔的,莊子卻不是。他有一個較為精壯的心靈。老子的教訓是心靈的柔弱,莊子的教訓則是放任心靈“遨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奇怪的是雖然莊子的作品事實上是把老子的教訓逐點闡釋,但卻沒有提及柔德,或“守其雌”。他是大丈夫中的大丈夫,對于“謙卑”“柔弱”這些字眼,很難說得出口。因此,水對于老子而言是柔弱的力量與甘居下位的美德的象征,但對于莊子而言則是在靜態(tài)下潛伏巨能的象征。老子微笑,而莊子怒吼。老子是含蓄的,莊子是雄辯滔滔的。二者都憐憫人類的愚蠢,但莊子能運用苛刻的機智來表達。他曾說過一個和彼脫羅尼亞的《以弗所的寡婦》相似的談及婦人的“忠貞”的故事。莊子有一次散步歸來,門徒們發(fā)現他一臉憂傷。他解釋說:“我剛才散步看見一個婦女伏在地上,用扇子扇一個新墳。我問:‘你在做什么?那是誰的墳墓?’那個寡婦回答:‘那是我丈夫的墳墓?!以賳枺骸銥槭裁匆人?‘我答應過我丈夫在他墳墓未干之前不再嫁。但現在下雨,而這些日子天氣真令人討厭。'”
但莊子并非犬儒,而只是一個熱心的宗教神秘主義者。他非常像帕斯卡,對于人類用有限的智力來了解無限而感到失望。但他對理性限制的清楚認識并沒有妨礙他和帕斯卡一樣提升到對一個賦予全宇宙充滿活力的大心靈的肯定。所以讀《莊子》像是讀一本偉大的神秘主義的書。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于天矣。
莊子作品的最后一篇《天下篇》,是古代中國哲學最重要的資料,舉出了中國古代思想的主流,公開提出他考察范圍最好的說明與觀點。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痹唬骸吧窈斡山担骱斡沙??”“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p>
莊子進而痛惜宇宙一致的觀點在“一察”的學者手上失去。
天下大亂,圣賢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土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自以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莊子這樣概述他自己的哲學: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老子用幾句雋語來說明,莊子卻用一篇論文來解釋。他用雄辯的哲學散文來說明老子所說的“道”的性質、無為與不干涉。除加上一些談及讓人與動物“各遂其生”,攻擊孔子對仁義等德行漂亮的論文之外,莊子哲學專心于三個主要點:他的知識論,用有限的才智去認識無限的不可能;萬物在它們永恒方面,在無限的“道”里面的平等性,是一種自然的結果;生與死的意義。
莊子像帕斯卡一樣,以探究生命之道開始,而后感到有點失望。沒有人比他更能感受到為一切變遷所擺布的人生是何等可悲,那種在一個短暫的存在中天天被磨損、為憂愁與恐怖所籠罩的辛酸。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蜇,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臟,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帕斯卡也感覺到身體與靈魂之間無法說明的神秘關系。他也有這種不安,說:“這種安于無知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彼哺杏X到人心的悲哀,懸在無與無限的中間,對兩極端的了解,都必然不可能。
像我們這樣在各方面都受限制,是被保留在兩極端的中間而充分表現出我們的無能的情境?!@是我們的實際情況,這是我們不能得到確實的知識與絕對的無知的原因。我們在廣漠的天體中航行,永遠漂流在不真實之中,由此端被驅使到彼端。當我們想附著于任何一點而在此停泊時,它被沖走且離開我們;如果我們追捕它,它躲避我們的捕捉,永遠不可得。沒有東西為我們停留。這是我們的自然境況,且最和我們的愿望相反。我們生而希望找到一個穩(wěn)實的地盤,一個最后確定的基礎,在其上建立一個達到無限的塔。但我們整個根基破裂,而地裂為深淵。
(一)知識論。莊子感到言語不足以表“絕對”。因為我們每次想用語言來表達生命或“道”的某一方面,我們不免要把它分割,而在分割中便把握不住真理、無限及不能表達的東西。我們來看這一點意見,和佛教禪宗的發(fā)展這般密切相關,最是有趣。關于禪宗,我將在下一章談到。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胫谎灾q,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莊子的方法論與帕斯卡的相像。因此帕斯卡的格言,容易從莊子的角度來了解。帕斯卡說:
真正的雄辯輕視雄辯,真正的道德輕視道德。這是說,沒有規(guī)律的判別的道德,輕視知識的道德。
因為感覺屬于判別,如科學屬于知識。直覺是判別,知識的數學的一部分。
輕視哲學,是做一個真正的哲學家。
但莊子知識有限的理論不只應用在形而上學的范圍,它已應用在世界的本身。它來自他客觀評判的不可能及言語本身無用的理論。下面這段話可作為了解禪的良好準備:
即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
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于竟。
(二)標準的相對及萬物的齊一。令莊子相信辯之無用的,確是他的“道”的基本概念。永恒的“道”表現在變動中,在我們知為生與死、美與丑、大與小的表面矛盾中,甚至在有與無的對立中。所有這些只是暫時的形態(tài)。人因對“道”無知(例如希臘的邏輯),所以常常被騙。“道”并吞它們一切,消滅它們一切。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唯達者知通為一。
莊子更清楚地表達標準的相對性與對立事物的彼此依賴性。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
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我們可能以為他正在讀法國數學家的作品。事實上,對于莊子“道樞”那兩字的意思,中國人在未讀帕斯卡之前也常常覺得迷惑。這兩個人在造詣上,甚至在他們的筆調上,也是十分相似。例如,請讀下面這一段:
他將怎樣做呢?只能看見萬物中間一段的表面,永遠不能獲知它們的始與終。一切東西是從無而來,而具有向無限的特性。誰愿意跟著這條奇怪的路線走?那只有這些奇妙的東西的創(chuàng)造者知道。別人都不可知。
你說是莊子在說話呢還是帕斯卡在說話?是誰在談“萬有的最后原理”在上帝的統一中解決?
世界可見的范圍,可見地超越我們,但當我們超越少數的東西時,我們以為自己更有能力去了解它們?!谖铱磥恚坪醴彩悄芰私馊f有最后原理的人,可同時獲得對無限的知識。二者是相依相成的。兩極端由于距離的力量相遇而再聯結,且發(fā)現彼此都在上帝中,同時只在上帝中。
現在讓我拿起我們的指南針。我們是某一件東西,而我們不是每一件東西。我們的存在的性質,使我們不知道自己從無生出來的最初起源,而我們存在的渺小,又使我們看不見無限。
因此,從帕斯卡那里得到這些幫助之后,便容易了解莊子名作《秋水篇》的內容。在這一篇中,莊子把他無限大與無限小、極大的世界與小的世界的觀念,作進一步的闡釋。帕斯卡也被這一點吸引,而談論“自然在被縮小的原子胎中的無限性”。但莊子好開玩笑的機智把這個無限小的概念用一個奇怪的人在蝸角之爭的故事來說明。這是一篇大膽想象的杰作,只有近代細菌的發(fā)明堪與之相比。故事中有一個以為自己國家才最大最重要的惠王,而這個寓言是用來啟迪他的。
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
曰:“然?!?/p>
“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萬,逐北旬又五日而后反?!?/p>
君曰:“噫!其虛言與?”
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
曰:“無窮?!?/p>
曰:“知游心于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達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
君曰:“無辯?!?/p>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莊子從一切變動和不安定中逃出后,一方面退隱在日常普通經驗中,另一方面在達到“道”的邊界時便停止談論與思索。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這是一種禪的特殊心境,我們將在下文中看到。事實上,它是禪的本身而不稱為禪。
(三)生與死。莊子談及死這個問題時,常有些十分高妙的文章。它清楚地從上文所討論的對立事物的相等而來,這樣,生與死只能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兩面,于是莊子不得不作結論,認為靈魂遺下死的肉體而去,可能是作“回家大旅行”,有什么可惜?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熬酰∧梁酰 惫淘眨∏鹨才c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又有一段說生與死是互為伴侶的。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
最后幾句聽來好像圣保羅的話,但事實上是“莊子”的直譯,但他闡述得多好!
在這篇文章的背后,當然是莊子的常變觀念“物化”。在一個故事中,莊子假作孔子發(fā)表他自己的意見說:
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在這里我們看見一種宗教順服的腔調。在另一個故事中,莊子談及四個已得到宇宙統一的觀點,“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的朋友。其中之一得了一種可怕的病:“曲僂發(fā)背”。
子祀曰:“女惡之乎?”
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如莊子所描寫,他們是四個非常偉大的哲學家。我以為在他們第三個人得病時的插曲中,莊子做出了基督教所謂“接受上帝意旨”的姿態(tài)。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以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笠北匾詾椴幌橹稹=褚环溉酥味唬骸硕∪硕 蛟旎弑匾詾椴幌橹恕=褚灰蕴斓貫榇鬆t,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這不是很像圣保羅談陶土和陶工嗎?
莊子事實上相信神的無所不在,他再用開玩笑的態(tài)度說: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
東郭子曰:“期而后可?!?/p>
莊子曰:“在螻蟻?!?/p>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p>
東郭子不應。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于監(jiān)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p>
莊子完全知道他的教訓是“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的。但他是不多不少地像牛頓在談及原子中電子的活動時所說:“某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正在做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鼻f子可被稱為神秘主義者,任何一個敢于和神有交往而在禱告時說“你”的人,事實上都是一個神秘主義者,這包括一切基督徒在內,如果曾有過或可能有“理性主義者”的宗教的話。
莊子智慧的美在于當他到達“道”的邊緣的時候,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停止及休息”?;浇躺駥W的愚蠢在于不知道何時何地當止,而繼續(xù)用有限的邏輯去把上帝定義得像一個三角形,且為了求本身知識上的滿足,而說怎樣B是A所生,而C又怎樣來自B而非直接來自A。莊子說得對:“汝唯無必。”帕斯卡再加上警告:差不多所有哲學家都對事物有混淆的觀念,用靈性的言語來談論物質的事情,而用物質的言語來談論靈性的事情。
道教的歷史是很奇怪的。從老子智慧的高峰降到民間道教的神秘學、法術、驅邪逐鬼,從來沒有一個宗教退化得這樣厲害。今日道教道士最大的用途是驅鬼。如果哲學家拒絕制造神,民眾常自行想象制造他們所需要的神,中國固有思想最固執(zhí)的傾向是相信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及它們的相生相克。這種信仰先于儒家與道家,而滲透進二者之中。但在老子,特別是在莊子的書中,顯然提及精神保養(yǎng)法、靈性的修養(yǎng)、呼吸的控制以及冥想與注視那個唯一等,為相信神秘學與精神保養(yǎng)的人開路,使他們在自己的身上貼上道教的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