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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玄學家和幽默大師莊子(5)

故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159]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圣棄知[160],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161]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162]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163];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164]。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

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釣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于辯矣。

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

在宥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人大喜邪,毗于陽;大怒邪,毗于陰。陰陽并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后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說明邪,是淫于色也;說聰邪,是淫于聲也;說仁邪,是亂于德也;說義邪,是悖于理也;說禮邪,是相于技也;說樂邪,是相于淫也;說圣邪,是相于藝也;說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猞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165]故君子茍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問于老聃[166]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懸而天。僨驕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167]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為桁楊接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168]也!故曰:絕圣棄知而天下大治。”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于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云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

黃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間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于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我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于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169]廣成子曰:“來,余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將去汝,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髀雀躍而游。云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髀雀躍不輟,對云將曰:“游!”云將曰:“朕愿有問也。”鴻蒙仰而視云將曰:“吁!”云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郁結,六氣[170]不調,四時不節?今我愿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髀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將不得問。

又三年,東游,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云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171]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聞于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云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則民之放也。愿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云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仙仙乎歸矣。”云將曰:“吾遇天難,愿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次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云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異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嘗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幸也,幾何僥幸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余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聲之于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游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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