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1)
- 楊天石
- 266字
- 2019-01-04 09:16:58
◎第三國際的解散與蔣介石“閃擊”延安計劃的撤銷
——論“第三次反共高潮”并未成“潮”
第三國際,又稱共產國際,為全世界共產黨和共產主義團體的國際聯合組織。由列寧倡導,1919年3月2日成立于莫斯科。凡參加的各國共產黨都是它的支部,成立以后,在推進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發揮過重大作用。但是,它過分強調集中統一,將蘇聯經驗教條化,忽視各國共產黨的自主性和獨創性,不能適應日益復雜化的各國國情和各國共產黨進一步發展的需要。1943年5月,共產國際執委會主席團在莫斯科草擬了關于解散共產國際的提議書。同月22日,交《真理報》發表。至此,共產國際已經活動了24年。
一 共產國際解散,蔣介石計劃“重新研討”國內政策
5月24日,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發表了有關報道,題為《共產國際解散,各國共產黨應效忠其祖國,英美輿論大體表示歡迎》,其中引述了共產國際主席團聲明中的部分文字,如:“在反希特勒大聯合各國之中,一切大眾,尤其工人先鋒隊之神圣任務,為以全力支持各該國政府之作戰努力,俾迅速擊潰希特勒徒眾,并獲得國際間以平等為基礎之友好合作。”等等。蔣介石迅速注意到了這一消息,當日日記云:
第三國際正式宣布解散以后,無論內容真假如何,但共產主義,尤其是蘇俄對其主義上之精神及其信用必根本動搖,乃至完全喪失。此乃中國民心與內政之一大事,豈啻世界思想之一大轉變而已。故以后對于國內共產主義之方針與計劃,應重加研討,是乃對內政策之重要時機,但知此為共產國際之改變方式,而事實上決非真正解散也。
共產國際實際上受蘇聯共產黨中央領導,為蘇共中央的國際政策服務。蔣介石富于反共經驗,認為共產國際的解散只是“改變方式”,并非“真正解散”,但此事對共產主義,對蘇聯,都是重大打擊,必將影響中國的民心與內政。他決定重新研究“對國內共產主義之方針與計劃”,轉變“對內政策”。
從希特勒進攻蘇聯起,美國總統羅斯福就呼吁支援蘇聯。1941年,美國政府將蘇聯列入租借法案受援國名單。1943年5月,羅斯福派前駐蘇大使、以同情蘇聯著名于世的約瑟夫·戴維斯訪問莫斯科,面交親筆信,提議與斯大林作個人會晤,以便促進歐洲第二戰場的開辟。此際,蘇聯雖然取得了斯大林格勒的重大勝利,但也還迫切希望西方的支持。雖然共產國際早就有解散的打算,但是,蘇共中央選擇在戴維斯抵達莫斯科之后的第二天公布這一決定,也具有向西方世界,特別是美國表達好意的表示。
5月25日正午,蔣介石舉行參事會報,討論外交形勢、俄國對英美的政策轉變等問題,認為解散共產國際是蘇聯與西方“積極合作”的重大舉動。當日日記云:“此實為劃時代之歷史,而其關鍵全在美國總統之政策運用奏效也。”其后幾天,蔣都在日記中繼續評價此事。
5月26日日記云:“此次俄國取消第三國際,積極與美合作之表示,則倭對俄更不能不進攻矣。”
5月31日《本月反省錄》云:“此實為二十世紀上半期之惟一大事,殆為世界人類前途幸福慶也,而吾一生最大之對象因此消除,此不僅為此次世界戰爭中最有價值之史實,且為我國民革命三民主義最大之勝利也。”
在研究共產國際解散對中國和世界的影響時,蔣介石也在研究如何利用這一時機。5月24日,他與陳布雷商談“宣傳方針”, “口授令稿”。25日,召開黨務會議,“討論對取消第三國際之態度與宣傳方針”。他指示:一、對中國共產黨問題,我應盡力向政治解決之途為最大之努力;在宣傳上尤不可造成政府準備以武力解決之印象。二、對蘇聯應強烈表示親善,以促其對華政策之繼續演變。6月7日,他接見準備回延安參加整風學習的周恩來和林彪。

1938年10月,日本侵略軍占領廣州、武漢,國民黨政府遷都重慶,中國共產黨派出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代表團抵達重慶,成立了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圖為抗日戰爭時期在重慶的周恩來。
這一天,他正因為中國大量飛機被日機突襲炸毀而嚴厲批評周至柔,“大加斥責,繼之以痛詈”,但是,他在和周、林談話時卻很平靜,日記自稱:“心平氣和,應對自如。暴怒之后,應對敵黨,能中和至此,殊非易易。”因為毛澤東在此前的函件中曾有愿到重慶“聆教”的客氣表示,所以蔣托周、林二人帶回一封給毛澤東的親筆函,向毛問好,邀毛到重慶會晤
。6月12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中共處理之方針,外寬內緊,先放后收。”這時的《中央日報》上,只登西方世界對共產國際解散一事的評論,而不登中國方面,特別是國民黨對此事的評價。復興社分子張滌非于6月12日在西安召集會議,以“各文化團體”的名義致電毛澤東,要求解散中共,取消陜北特區。這一消息也長期壓著,沒有及時發表
。同月13日,蔣介石日記云:“對中共應付與方針如計進行,尚能虛心自如也。”這里只說“如計進行”,但是,并沒有透露其具體內容。
事實上,蔣介石正在命令胡宗南悄悄地準備一項“閃擊邊區”的軍事計劃。
二 “閃擊邊區”計劃曝光,中共發動“政治攻勢”
6月17日,蔣介石致電胡宗南,詢問“對于邊區之準備現至如何程度”,要求胡“詳復”。18日,胡宗南在洛川召開軍事會議,將原來在黃河邊上防御日軍的兩個軍調到陜甘寧邊區外圍,作進攻邊區的準備,預定6月10日完成一切部署,聽候蔣的手令即行進攻
。其計劃是,首先攻占關中分區的淳化、栒邑、正寧、寧縣、鎮原五縣。這五個縣城深入胡宗南統治區,通稱“囊形地帶”。6月29日,胡宗南復電蔣介石:“對邊區作戰,決先收復囊形地帶。對囊形地帶使用兵力,除現任碉堡部隊外,另以三師為攻擊部隊,先奪馬欄鎮,再向北進,封鎖囊口。”電稱,預定7月28日進攻,一星期完結戰局。旋得蔣介石批示:“可照已有崗電切實準備,但須俟有命令方可開始進攻,否則切勿行動,并應極端秘匿,毋得聲張。”
蔣介石要胡宗南“切實準備”,并且“極端秘匿”,但是,7月3日,在胡宗南身邊工作的中共地下黨員熊向暉就將有關情況緊急密報延安。中共中央得到密報后,立即行動。7月4日,朱德致電胡宗南,聲稱“道路紛傳,中央將乘國際解散機會,實行剿共,我兄已將河防大軍向西調動,彈糧運輸,絡繹于途,內戰危機,有一觸即發之勢”。電報指責胡宗南的密謀:“當此抗戰艱虞之際,力謀團結,猶恐不及,若遂發動內戰,必致兵連禍結,破壞抗戰團結之大業,而使日寇坐收漁利,陷國家民族于危亡之境,并極大妨礙英美蘇各聯邦之作戰任務。”
6日,又致電蔣介石、何應欽及軍事委員會軍令部長徐永昌,呼吁團結,要求制止內戰。10日,再電胡宗南,聲稱“若被攻擊,勢必自衛”。7月12日,毛澤東為延安《解放日報》撰寫社論《質問國民黨》,該文首先提出國民黨將兩個集團軍調離黃河河防,準備進攻邊區這一事實,然后向國民黨提出尖銳質問。在很長時期內,延安一直擔心蔣介石和重慶國民政府和日本侵略者妥協,走上和汪精衛同樣的道路,因此,社論連續質問說:
這些國民黨人同日本人之間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呢?難道盡撤河防主力,倒叫做增強抗戰么?難道進攻邊區,倒叫做增強團結么?如果你們將大段的河防丟棄不管,而日本人卻仍然靜悄悄地在對岸望著不動,只是拿著望遠鏡興高采烈地注視著你們愈走愈遠的背影,這其中又是一種什么緣故呢?
社論接著批判國民黨對中共的“破壞抗戰”、“破壞團結”以及所謂“封建割據”等指責,文章說:
“鷸蚌相持,漁翁得利”,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兩個故事,是有道理的。你們應該和我們一道去把日本占領的地方統一起來,把鬼子趕出去才是正經,何必急急忙忙地要來“統一”這塊巴掌大的邊區呢?大好河山,淪于敵手,你們不急,你們不忙,而卻急于進攻邊區,忙于打倒共產黨,可痛也夫!可恥也夫!
文章寫到這里,就將國民黨放到了“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位置上。接著,社論指責國民黨內“專門反共的人們”是日本的“第五縱隊”,所說所行,都和敵人漢奸一模一樣,毫無區別。社論要求蔣介石下令把胡宗南的軍隊撤回河防,也號召愛國的國民黨人行動起來,制止內戰危機。
中共擅長動員群眾和輿論攻勢。7月8日,中共中央決定發動“宣傳反擊”,同時準備軍事力量粉碎其可能的進攻,要求各中央局、中央分局“動員當地輿論,并召集民眾會議”。
7月9日,延安三萬群眾舉行緊急動員大會,號召邊區人民動員起來,制止內戰,保衛邊區。其后,各地先后舉行群眾大會。
7月10日,隴東各界萬余人舉行緊急動員大會,表示“如果頑固派敢來進攻,就堅決地消滅它!”
7月11日,陜甘寧邊區慶陽分區黨政軍萬余人舉行大會及游行示威,抗議國民黨頑固派炮擊邊區,決心緊急動員,準備痛擊頑固派的進攻。
7月13日,晉察冀邊區各界萬余人舉行制止內戰、挽救危亡大會,通電全國,要求國民政府制止挑動內戰的行徑。
7月14日,中共太行分局召開反對法西斯內戰挑撥分子、援助陜甘寧邊區緊急動員大會,到會千余人,鄧小平講話。
此后,陸續召開大會的還有晉冀魯豫邊區太行區、陜甘寧邊區三邊分區以及綏德市等。
“閃擊”計劃在還沒有付諸行動時就提前曝光,蔣介石于7月10日命令胡宗南停止行動。11日,復電朱德,否認有調動軍隊,進攻關中囊形地區一事。12日,胡下令撤退一個師及兩個軍部。13日,毛澤東致電在重慶的董必武,告以“由于種種原因,蔣介石在七月十日不得不電胡宗南改變進攻陜甘寧邊區的決心,現在內戰危機或可避免”。11日,又致電彭德懷,告以“延安緊急動員,迫使蔣介石不得不改變計劃”
。8月2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講話,聲稱“此次反共高潮已被打退”。
其實,蔣介石只是命令胡宗南準備,“潮”尚未成,更談不上所謂“高”。而且,更重要的是,危險尚未過去,毛澤東顯然樂觀得太早了。
三 面對中共的“宣傳反擊”,蔣介石決定“犯而不校”
蔣介石認為,第三國際解散,蘇聯積極與美英拉關系,表明反共形勢大好,因此,盡管延安方面又是發社論,又是開大會,但蔣介石并不重視。7月18日,蔣介石日記云:“中共對我陜北之準備,其所表現者為恐慌與叫喊,或能發生間接作用,能早就范。”又云:“對內政策,今日已有主動自在之運用余地,實為數十年來所未能獲得之環境,尤其對共黨為然也。”顯然,蔣介石正處于志得意滿的狀態中,不過,毛澤東為《解放日報》所寫的社論《質問國民黨》卻使他很難受。7月21日日記云:“此次中共七七在延安《解放日報》所發表之言論,其對我個人發表之污辱與黨政軍惡口痛罵,乃為從來所未有,已將其暴亂、謬妄、背叛之劣根性發泄盡凈。”他分析,這是中共內部分歧、毛澤東處于困難時的一種策略:“可知其內部分歧,不能維系,故毛澤東乃不得不用此制造我政府之壓迫,以維系其內部于一時之策略,思之可憐可痛。”7月23日,蔣介石決定發布《勸告中共黨員書》,說明對共政策。其內容大致如下:
甲、第三國際解散以后,期望中共能照其解散之要旨,真正成為忠于民族之國民,共同致力于反法西斯之戰爭。
乙、對中共方針,除對軍令、政令必須貫徹統一,不論任何名義,除有妨礙抗戰計劃擾亂社會行動之外,皆取寬大為懷一貫之方針,無不任其自由。中國之軍隊只有國民革命軍一個軍隊,中國之軍令只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之一個軍令。
蔣介石的這一份《勸告中共黨員書》強調“寬大為懷”,但又強調軍令、政令統一,實際上還是要取消中共軍隊和中共所建立的抗日政權。由于是面向中共黨員的,所以蔣又特別攻擊“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理論”,聲稱“共產主義只有馬克斯〔思〕化,決無中國化之理論,亦無中國化之可能。如有之,則共產主義中國化者,即陷于殺人放火、叛國殃民之流寇化、土匪化而已”。
第二天,蔣介石想起延安方面發表的社論《質問國民黨》和接著發表的其他文章,愈想愈氣,認為中共“既非仁義所能感化,則除武力之外,再無其他方法可循”,但他又認為:“時間未到,惟有十分隱忍,必以犯而不校之態度處之,不可小不忍則亂大謀。”同日晚,他與陳布雷商量《勸告中共黨員書》的發表問題,陳認為,話說輕了,不好;說重了,也不好,“輕重皆非之時,惟有暫取靜默”,用事實證明中共的反宣傳“全出誣枉”。陳布雷還引用了《論語》中的“天何言哉”一語,勸告蔣介石不要發表這篇文章。7月25日,蔣決定聽從陳布雷的勸告,對《解放日報》社論“置之不理”。28日,蔣介石再次研究該社論,突發“奇想”,認為這是毛澤東“危害周恩來”的一項舉動。周恩來和林彪離開重慶后,于7月9日到達西安,13日離開。蔣介石認為,毛澤東選擇12日發表社論,就是為了激怒國民黨,扣留周恩來。因此,他決定讓周平安回到延安。日記寫道:“決以犯而不校處之,并使周安全回到延安,試觀其內部如何變化也。以后對共匪方針,只有促成其內部變化,乃比用兵進剿之策略勝過千萬矣!故對共除軍事防范特加嚴密外,其他一切皆應放寬為主。”其實,周恩來早在7月16日就已經回到延安,受到毛澤東、朱德、劉少奇、葉劍英等中共領導人的熱烈歡迎。蔣的這一則日記,以及他分化毛、周關系的想法,說明他對于中共和當時的中共領導層非常無知,而且情報極其遲鈍!
四 蔣介石決定進攻延安,風暴將起
蔣介石思想中常常存在許多矛盾,因此在政策上,也常常舉棋不定。抗戰初期,他搖擺于戰與和之間,和中共結成聯盟后,他搖擺于“撫”與“剿”之間。所謂“撫”,即是用“政治方法和平解決”;所謂“剿”,則是軍事進攻。在延安方面發表《質問國民黨》一文后,盡管蔣已經決定對中共以“放寬為主”,但是,進入8月以后,他的軍事進攻的念頭再度泛起。
當年3月,蔣介石發表《中國之命運》一書。該書宣揚只有國民黨和三民主義才能救中國。在第七章中,蔣介石含沙射影地指責中共在陜甘寧等地建立的邊區為“新式封建”與“變相軍閥”,是“武力割據”,宣稱“無論用何種名義,或何種策略,甚至于組織武力,割據地方,這種行動,不是軍閥,至少亦不能不說是封建”。該書并稱:“如果這樣武力割據,和封建軍閥的反革命勢力存留一日,國家政治就一日不能上軌道。”蔣介石這樣寫,實際上是在為武力進攻邊區制造輿論。7月21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陳伯達所著《評〈中國之命運〉》。8月6日,延安《解放日報》再次發表歷史學家呂振羽的文章,批駁《中國之命運》。蔣介石認為,延安方面對《中國之命運》的批判意味中共將堅持“割據”,用“政治方式和平解決”的希望已經完全失去,“不得不準備軍事”
。8月7日,蔣介石日記云:“共匪復亂,不能挽救。此時在我以延長至有利時機再加討伐,一面應積極準備,好在危機已過,匪亂不能妨礙我抗戰大局也。”次日日記云:“共匪非武力不能解決,惟在減輕其程度而已。”
延安方面的“宣傳攻勢”讓國民黨的“閃擊”計劃提前曝光,自然,很快傳到國外。不僅俄國人擔心,也讓美國人不安。8月6日,蘇聯塔斯社中國分社社長羅果夫在莫斯科發表《中國內部發生嚴重問題》一文,宣稱重慶政府中的投降與失敗主義者要求解散中共軍隊,對日進行光榮議和,其結果可能促成內戰或日本之勝利。同日,美國參謀總長馬歇爾也得到消息:國民黨限中共于8月15日之前“歸順”政府,否則“采取對付辦法”,急得馬歇爾立即派員向宋子文遞送急電稱:“現值我同盟國正應全力應付日本之時,如所報屬實,誠可焦慮,能否即設法避免此種情事?”宋子文立即電蔣報告,他猜測,美方消息可能源于蘇聯“密告”,表示“一時無法查悉”
。蔣介石接到宋的報告后,大為吃驚,但他立即肯定,這是俄國的宣傳深深地影響了美國,囑咐陳布雷即時回電解釋。日記云:“俄國一方面發表中國局勢嚴重將有內戰之消息,一方面對美國政府當局造謠宣傳”, “可知俄國謀我之切與其所謂解散共產國際者皆欺世妄誕。”日記同時指斥中共“為俄作倀”, “其罪惡則又甚于漢奸十倍”
。這樣,他就又覺得必須盡快以武力消滅中共了。當時,美英聯軍已經進入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權垮臺,蘇聯紅軍正在庫克斯克與德軍決戰,蘇軍勝利在望。蔣介石8月13日日記云:“共匪之制裁非在歐戰未了之前解決,則后患更大也。”“對共匪計劃,無時或忘。”

1943年3月,蔣介石發表《中國之命運》一書。該書宣揚只有三民主義才能救中國,并含沙射影地無理指責中共陜甘寧邊區為“變相軍閥”“武力割據”,為武力進攻邊區制造輿論。圖為《中國之命運》書影。
抗戰初期,在各方推動下,國民黨決定邀請各方人士成立國民參政會,作為咨詢性的民意機構。8月14日,蔣介石決定利用參政會宣布并判決其所謂中共“破壞抗戰之罪狀,警告其速歸順中央,完成統一”。17日下午,蔣介石“研究陜北地形與剿匪計劃甚久”
。18日上午,蔣介石致函胡宗南。同日,將“對共匪軍事準備”、“對共匪宣傳計劃”、“對共匪之總方略”作為今日三大要事,要求“切實決定,以便付之實施”
。一方面,他在日記中為自己打氣,“不能再事被動消極,顧忌太多”;另一方面,他又要求自己“熟慮斷行”, “不敢出以孟浪之舉”
。24日決定召胡宗南來重慶,同時撥發胡準備金1000萬元,閃擊延安計劃即將進入實質階段
。
蔣介石開始估計進攻延安后的各種可能情況:甲、持久不能解決;乙、倭寇乘機進攻洛陽、西安;丙、俄國干涉,進攻西安;丁、中共向晉西、隴東、寧夏逃竄;戊、在國民黨軍反攻倭寇時擾亂后方。8月25日,蔣介石用半天光景研究國際與國內形勢,做出結論,在日記《雜錄》中寫下了一份詳細計劃。計劃分中共問題、蘇俄問題、中共與蘇俄關系三大部分。他說:
中共問題,無根本消滅之法,但不能不有解決之方案。如果始終要用十軍以上兵力防剿陜北之匪區,則不如先搗毀延安巢穴,使之變成流寇,無立足余地為上策。
這就是說,蔣介石經過反復長考之后,終于下決心要進攻延安,使中共中央放棄延安,成為“流寇”,然后以十軍部隊在后方各地,一面防范,一面搜繳,各個擊破,分別肅清。
計劃規定以三個月為“積極準備時期”,以威脅與壓迫之手段,造成其內部之恐怖狀態;以宣傳與政治手段為主,而以軍事力量為從。關于進攻時機,蔣介石選在日蘇和戰未決與德蘇戰爭未決以前,認為這是最“有利之時機”。計劃寫道:
延安必須于德俄戰爭未了之前與倭俄未確切妥協之時,更須于我對倭總反攻之前,從事肅清為妥,過此則無此良機,如是共匪坐大,中國莫救矣。

抗日戰爭時期的延安
蔣介石為什么選擇這一時機,主要考慮的是蘇聯因素。在蔣看來,如果蘇聯的對德戰爭勝利,或者蘇日妥協,蘇聯都將能騰出較多力量來支持中共,不利于蔣的反共軍事。他認為,在亞洲大陸,蘇聯必然與英美“平行瓜分中國”,也必然要利用中共,所以必須“冒大險,賭存亡”,解決中共問題。
接連幾天,蔣介石緊張研究“進剿陜北計劃”,開始調動兵力,如:調青海騎兵兩團到隴東,令寧夏方面積極準備中共向西突圍等。他甚至開始研究外蒙古地形與道路,大概是為了堵住中共向北轉移吧!同時,蔣介石也在擬訂“對共匪罪行宣布之重點”。8月29日開始寫了四條,后來又寫了五條。顯然,這是為了從輿論上加以配合。31日,他在《本月反省錄》中寫道:“共匪不滅,則對內對外之隱憂皆不能消除也。故一切問題,皆應集中于剿共一點。”又在《本月大事預定表》中寫道:“對共匪宣傳與進剿方略之決定。”
第三國際解散后,蔣介石即計劃進攻延安。不過,他極端保密,只向胡宗南個人透露,軍事委員會的要員們都蒙在鼓中。直到9月1日,他才在會報會上向徐永昌等出示手示,擬即令準備進攻延安、邊區、中共等。9月3日,他與陳布雷、王世杰商量,提議由軍事委員會或政治部正式宣布中共“罪狀”,使中外人士皆能了解其“奸謀”。9月5日,他決定對邊區和中共部隊進行“隔離”,不再承認其為中國軍隊,更不承認其為抗戰團體,預定解散第十八集團軍在重慶的辦事處,封閉中共在重慶的《新華日報》。同日,蔣介石召見胡宗南,“研究對共方略”。……
烏云密布,風暴將起,中國再次面臨嚴重的內戰危機。
五 蔣介石懸崖勒馬,緊急剎車
國民黨高層對進攻延安的意見并不一致。9月1日的會報會,當蔣宣布進攻計劃時,徐永昌當場就表示時機未到。他說“如尚能容住時,則發動時間實有再容忍至敵不能大舉進擾之時為妥。否則敵必乘機擾我關中,而共黨亦必竄亂甘省。當此時,敵已因之張目,英美或且停頓其進援。”9月4日,在重慶黃山官邸會上,徐永昌再次表示:對共產黨,“尚應敷衍”
。徐的這些意見逐漸對蔣發生影響。
9月6日,國民黨在重慶召開第五屆中央委員會第十一次全會。會議內容之一是由中央秘書處向會議提出《關于中國共產黨破壞抗戰,危害國家案件總報告》,然后通過《關于中共破壞抗戰危害國家案件之決議文》。這兩份文件最初由幕僚起草,蔣介石不滿意,認為前稿“內容幾乎全為共匪宣傳其實力強大”, “拙劣已極”!后稿則“實不能用”。他慨嘆道:“本黨文字力量,亦薄弱至此,非親自動筆,幾無法公布,奈何!”他不得不自己提筆修改。在這一過程中,他反復思考,反復征求意見,終于決定拋棄原來進攻延安的打算,再次傾向于以政治方式解決中共問題。
會議開幕之日,蔣介石在日記中指責中共“詆毀政府,造謠惑眾”,已成為“敵寇變相之第五縱隊”。這是蔣為“總報告”所定下來的反共基調。但是,蔣介石要求先寫上一段:
應說明政府對中共無其他要求,只求其放棄割據地盤,服從軍令,遵命調赴前線,不再集中部隊,阻礙北戰場榆林至綏遠交通線,實踐其廿六年之宣言,則中央仍予以一視同仁,不僅不忍棄絕,且必愛護有加。
同時,他要求在“決議文”中增加一軟一硬兩條:第一,對中共里邊的“愛國自愛分子”, “如能自拔來歸,則應予以優容,并量才器使,俾得為國效命”。第二,對中共里邊的“政府理喻德化,皆已失效”的“集團”, “人人可得而制裁之”。這就說明,蔣這時計劃對中共采取軍事進攻與政治分化兩手舉措。
9月8日,蔣介石產生了對中共“不用武力討伐”,而用“法紀制裁”的想法。蔣在日記中寫下四條理由:甲、中共干部之間、上下之間已經離心離德,只要持之以久,中共將不攻自潰,如在此際討伐,反而促進其團結。乙、對中共用兵“無異割雞而用牛刀,若果持久不能解決,徒長匪焰而與敵寇以復活之機”。丙、今日中共,已非江西時期可比,只須“封鎖匪區,使之自縛陰干為唯一方略”。丁、中共的強項在宣傳,在希望美國干涉,吾人所應最注意者,唯此一點。日記的這一段顯示,蔣介石又傾向于不進攻陜甘寧邊區了。
9月9日晚,蔣介石召開會議,討論“總報告”和“決議文”草稿。參加者對其中“取消中共軍隊番號”等內容意見不一。孔祥熙稱:“辭意已成必打之勢,恐英美以我內戰,停止援助。”蔣介石和劉斐二人堅持原議,認為“不如此,中央成何體統”。徐永昌提出質疑:“此雖系聲罪,不致討,但意在于討。如準備討之,第一是時間是否不當?其次是否居于被動?”辯論中,戴季陶、王世杰和外交部次長吳國楨等陸續加入討論。吳報告稱:蘇聯大使和比利時大使談話,對“中央將進攻邊區”表示憤慨。王世杰建議,須俟英美對日軍事再進,與蘇聯關系進一步明朗化時,方可對中共嚴責。孔祥熙再次發言,擔心此舉將使英美推遲打擊日本。蔣介石堅決主張發表“決議文”,會議同意蔣的主張,但決定將取消中共軍隊番號等“處分語”刪去。當夜,蔣介石在日記中寫下了他對中共的處分要點:甲、《新華日報》之監視;乙、共籍參政員資格之取消;丙、各地十八集團軍辦事處之封閉。對于中共在重慶的電臺與秘密通訊機關,他一時沒有想好處置辦法,只寫了“應重加考慮”幾個字
。
10日上午,徐永昌打電話給蔣介石,說明三點:1.如判斷中共即將大舉出擾,或認為國軍利于進剿,則“決議文”的語氣可以加重。2.如判斷共軍“大舉出鬧尚有待”,或緩以時日對國軍有利,則“決議文”可以寫得“再輕”。3.此時中共如“竄甘寧”,則日寇有窺視關中的可能,因此“決議文以輕緩為佳”。下午,蔣介石打電話給徐永昌,詢問對“決議文”是否仍有意見。徐答:如共軍“竄擾甘涼”等地,日寇進窺關中,而我又不能在短期內肅清共軍,則共軍又可能進入新疆,得到俄人幫助,共同占領新疆,則其禍患將超過九一八事件。徐的意見對蔣起了作用。當晚,蔣介石約集文武干部開會,再次從“法律制裁”后退,認為從國際環境與戰爭局勢考察,“尚非制裁之時機”,決定將原定隔離邊區及取消中共軍隊名號兩點“完全取消”。
11日晚,蔣介石約集三十余人召開座談會,其講話的調子完全改變。他表示:中美英蘇四國協定未成,滇緬路尚未開通,貿然進攻,萬一不能速決,后果至為惡劣,故目前仍以“避戰”為上。蔣提出三種處理方式:1.封鎖而嚴厲處分;2.聲罪而不致討;3.一字不提,而同時在英美宣傳其“罪行”。他稱此為“曲線的對付”。何應欽則稱:全會既開,縱不用書面,亦須有口頭報告,或者輕描淡寫地作一決議。當日蔣介石日記云:“如我進攻遷延不決,則匪勢更張,國際輿論對我更劣。如我能速戰速勝,則匪不過遷移地區,不能根本消除其匪黨,而我國內戰既起,復不能根本解決,則國家威信仍有損失。”他決定,對邊區“圍而不剿”, “用側面與非正式方法以制之”, “萬不宜公開或正面的方式應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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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8月1日,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因車禍去世,蔣介石接任國民政府主席。這是他自1931年12月15日辭去國民政府主席以來再次出任該職務。圖為擔任國民政府主席的蔣介石與夫人宋美齡的合影。
12日全會例假休會。中午,蔣介石召集相關人員再次會商。他提出,不決議,不宣布,只將“總報告”譯出,向英美宣傳。他征詢徐永昌的意見,徐稱:如無所表示,國際間不免猜測、疑慮,建議歷述中共的“不法自私”事實,要求其實踐抗戰開始時的諾言,期以“自新”。第二天的會議進程表明,蔣介石采納了徐的意見。
13日為全會最后一天,由中央秘書處宣讀經蔣介石修改的“總報告”。該報告從軍事、政治、經濟等三方面對中共進行全面指控,聲稱中共“六七年來破壞抗戰,以及違法亂紀之行為,事實俱在,無一不與該黨所發表之共赴國難宣言相違背,理應早予依法處治”,但是,報告最后仍然表示希望中共“實踐諾言,服從中央,使政令、軍令保持統一,意志力量得以集中,以求抗戰之勝利”。其后,蔣介石即席“指示”:
個人以為全會對此案之處理方針,要認清此為一個政治問題,應用政治方法解決。如各位同意余之見解,則吾人對共黨之言論,無論其如何百端挑釁,其行動無論如何多方擾亂,吾人始終一本對內寬容之旨,期達精神感召之目的。
隨后通過的《決議文》聲稱對中共,將“不惜再三委曲求全,加以涵容”,希望中共能遵守抗戰初期的宣言,“幡然自反”。
上述文件表明,蔣介石此時繼續堅持反共立場,其對中共的敵視、仇視絲毫未變,但是,由于對日抗戰仍是當時的首要任務,也由于美蘇兩國都不贊成中國內戰的國際壓力,以及中共多年來所表現的頑強生命力和戰斗力等原因,蔣介石一時還不能也不敢徹底破裂國共關系,不得不停止原定的進攻延安的軍事計劃。
一場嚴重的內戰危機避免了。1943年年末,蔣介石在《感想反省錄》中寫道:“十一中全會期間,反復窮究,密察利害,以后改變計劃,放棄軍事行動,于是全局危而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