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艷的妓女
- 好色一代女
- (日)井原西鶴
- 5068字
- 2016-10-26 09:32:14
京城島原名太夫,
艷姿美形無人比。
游里風俗千百種,
做派奢侈世人驚。
在清水寺的西門,我聽見有人拉著三味線自彈自唱,便不由地豎起耳朵細聽了兩句。唱詞道:“紅塵艱辛,妾身薄幸,愿此賤命,化作朝露。”歌者是位乞丐模樣的老嫗,雖說歌聲婉轉,但她寒酸邋遢的外表實在讓人不忍多看一眼。這位老嫗夏天穿著襤褸棉服,冬天反倒可憐地只著一件單薄的夾衣。眼下這山風呼呼作響的大冷天里,想必她一定凍得徹骨寒涼。我問她過去究竟是做什么營生的,誰知她說花柳街還在六條三筋那會兒[25],自己就已是后來享有“葛城”盛名的太夫[26]了。
那年秋天,我去賞櫻樹的紅葉時,曾擠在熙熙攘攘的女人堆里嘲笑過這位淪落為乞丐的落魄老嫗。但人的命運因果輪回,沒人知曉明日的歸途。果不其然,很快我也因雙親惹上了麻煩。原來,我父親架不住別人的再三請求,便糊里糊涂地為一樁買賣當了保人。誰知那人卻無聲無息地失蹤了,五十兩的債務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父親頭上。他沒有別的辦法,不得已只好把我賣給了島原一家名叫“上林”的妓院。就這樣,我操起了這份從前想都沒有想過的賣笑生意。那時我區區十六,容色在京都數一數二,妓院老板很是滿意,判定我必將艷驚四座。
妓女這個行當也不是朝夕可以成就的,一般需從“禿”[27]開始做起,每天察言觀色、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能學會伺候人的本事,因此不用特意教授其中要訣。我是中途起意當了妓女,所以還是臨時抱佛腳地學了學青樓的規矩。總之,胭脂胡同里的一切都與尋常百姓的那一套不同。妓女不興留眉,要把眉毛一根不剩地剃干凈,用眉筆在青痕上描出又粗又黑的眉形;梳島田髻時不放小枕[28],而是用一根黑色細繩扎起來,還務必保證從外面看不見細繩;脖子后面不許留下一根散落的絨毛,要徹徹底底地拔掉,只留下光潤圓環的凝脂;袖口是當下最時興的足有二尺五寸長的大敞口,腰上不墊棉花,好讓衣擺自由下垂,使臀部好似打開的折扇那樣扁平;一條無芯的寬幅腰帶松松垮垮地系在蠻腰上,貼身裙比普通女子系得高,雖說里里外外穿了三層衣裳,看上去卻合體貼身。
每逢到了妓女盛裝打扮、在花街集體出行的日子“道中”,必須赤裸雙腳。入妓院的時候需腳步輕快,邁進置辦酒席的大宴會廳時則要踮著腳尖走路,盡量不發出聲音,而上樓的時候則要加快腳步,最好咚咚作響。還有就是,穿禮服、踩木屐的時候眼神絕不能看著腳底,對面來了人不必主動讓行,對那些根本沒打算進妓院大門,只是遠遠地站在路邊看熱鬧的男人,要深情款款地回眸顧盼,好讓他自以為是美人一見鐘情的相好。黃昏時分,妓女要守在妓院門口,一瞅見熟人從大老遠走過來,便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那里等他。只要發現四下沒人,她們也會讓街上那些四處游逛的打秋風的閑雜拉拉手,并看準時機夸贊對方,比如衣服上的家徽好看啦,今天的發型不錯啦,手里拿的扇子眼下正流行啦。妓女就這樣一邊有意無意地說著溫存體貼的知己話,一邊冷不丁地重重在男人后背捶幾下,說什么你這個讓女人死心塌地愛上的臭男人,我是為了你才特意梳了這個發型,然后一轉身便悄然離去。聽了這些,無論是多么精于此道的風流子弟,也沒法說個不字。那些充串客的閑人自以為只要借機會再哄上兩句,就能抱得美人歸了,便不惜割舍下個人得失,盡心盡意地在出手闊綽的男客面前說盡這姑娘的好話,如果坊間風傳關于這位女子的惡評,他更是會挺身而出,哪怕犧牲自己也要幫著姑娘說幾句好話。至于把讀罷的信揉爛撕碎,捏成一團砸在男人身上以撩撥對方歡心的小把戲,對青樓女子來說早就駕輕就熟了。一來這種打情罵俏的小插曲不需要什么額外花銷,二來可隨時信手拈來。不過,那些天性愚笨、尚不開竅的妓女可是連這些雕蟲小技也不會呢。
有的妓女從模樣上并不低人一等,但在紋日[29]就是沒有一位客人上門,沒辦法只能自掏腰包把份子錢交給妓院,并可憐相地裝出一副心焦氣躁地等相好的樣子,好像明明熟客約好要來捧她的場子,不想卻被放了鴿子。妓院上上下下的人其實早就看穿是怎么回事了,故而待她冷冰冰的。遭人白眼的她躲在妓院的小屋子里不敢出來,就著鹽腌茄條淋上醬油吃著冷米飯,一樣小菜也沒有,還自以為沒人看見。回到住處還得看鴇母的臉色,就連讓小丫鬟幫自己打幾桶洗澡水,也不敢理直氣壯,聲音小得好似蚊子哼哼。妓女類似的苦境還有很多。反正,若是怠慢了花錢如流水的客人,或是喪失了爭做頭牌的上進心,平日里只求得過且過,這種人定會拖累老板的生意。這種妓女才是真真正正的糊涂蟲。
其實,當妓女也大有學問。觥籌交錯間,不僅要靠著一張巧嘴與客人周旋,有時還得故意板起面孔,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話也不說兩句。熟客倒還好辦,就怕那些才逛過幾回妓院卻假裝深諳此道的粗野男人,得時刻小心伺候著,由不得自己像平素那樣全無拘束地招待他們。
比如,兩人在被窩里躺下,光聽見男人粗重的鼻息,卻不見他動彈一下,即便偶爾跟自己搭腔幾句,聲音也聽上去戰戰兢兢的。明明花錢找女人是供自己享樂的,不料對方竟這般忍氣吞聲。這就像把不懂如何品茶的人奉為座上賓是一個道理。其實,妓女最開始也不是因為討厭對方才故意對他不理不睬的,都怪他自己非要愣充不是門外漢。既然這樣,那妓女也有意刁難他一番,并不寬衣解帶,而是客客氣氣地與他相互禮讓,然后鉆空子假裝睡著了一般。這樣一來,男人大多會靠近妓女,躡手躡腳地依偎在她的雙腿邊。不過妓女往往佯裝渾然不覺,偶爾睜眼悄悄一看,誰知那男人竟痙攣起來,全身被汗濡濕了。與此同時,隔扇那一頭的房內卻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番模樣。也不知接待的是熟客還是第一次上門的新人,反正聽見姐妹們肆無忌憚地大聲叫喊著:您的身子可比看上去豐滿呢。隨即傳來兩人扭打在一起的聲音。鄰屋的客人不顧碰倒了擋在枕頭邊的屏風,如野獸般粗魯地晃動著身軀,女人歇斯底里地嘶吼著將枕頭扔開,就連插在頭上裝飾用的梳子斷裂的咔嚓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樓上的動靜也同樣激烈,只聽男客嘴里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一邊好像仍在用鼻紙[30]揩拭穢物。另一側房間的女人則撩撥著美夢漸入佳境的男人,說什么天眼看著就要亮了,真是不想就這樣跟你分開啊之類的情話。男人則在半睡半醒間答道,放過我吧,再多一點也不行了。本以為他們在互相勸酒,誰知立馬傳來女人替男人松解兜襠布的聲音,真沒料到兩人竟愛得這般死去活來。
男女之間的由衷妙趣,只有通過妓女才能覓得,這也是妓女應得的幸福。
滿院子都充斥著淫聲浪笑,唯獨一間房里死寂一片。整夜無眠的男客叫醒妓女,說九月重陽節就要到了,問她有沒有約會。妓女一眼就看出他這是盤算著討自己的歡心呢,便使著性子冷淡地回應,不光九月,就連來年正月都約好了跟某某會面呢。這下,那位吃了閉門羹的客人更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就連剛才好不容易抓住的機會也眼看著溜走了,只得百般遺憾地像平常那樣起身道別。不過,妓女這時一定會把頭發草草地盤在頭上,梳成茶筅狀,然后重新理好腰帶,讓人看起來二人好像剛剛顛鸞倒鳳了一番,想來真是滑稽。
男人受了這般打擊,往往從心底恨透了現今眼前這個女人,心想下次來的時候專門挑選別的妓女,連續五六天在妓院里盡情地尋歡作樂,非要讓那日的紅粉追悔莫及。也可能他從此以后再也不進窯子,而是決意專心寵幸男妓。就在同伴正與陪伴自己溫存了一夜的妓女戀戀不舍地道別之時,只見他急急忙忙地招呼大家,說快點快點,差不多就行了,我們快走吧。他滿肚子的苦水和酸楚,心想從此不再與昨夜招待自己的妓女來往。即便如此,妓女仍有挽留他的方法。那就是故意當著同行客人的面,一邊整理搖搖欲墜的發髻,一邊貼在他耳邊呢喃:“你真是個倔脾氣,都不讓人把腰帶解開就要回去,真惹人討厭。”然后敲敲男人的后背,便快步向廚房走去。這些被一起來的同伴看在眼里,出門后都異口同聲地夸他有一套,頭一次見面就能將女人馴得服服帖帖。男人聽了必然得意揚揚起來,自命不凡地說自己是能讓女人家奮不顧身的嫖客。他還說,昨晚女人伺候得周到體貼,替自己揉了酸痛滯重的雙肩,不過就是想不通那女人為何癡迷于自己。想來想去,恐怕是你們在她面前說我是個不缺錢的貴公子了吧。同伴聽了趕緊煽風點火地說,哪里哪里,煙花女子是不會因為錢財這般可心的。這樣一來,他已中了妓女的圈套,以后哪有不再點名要她陪侍的道理。所以說,即便頭一次生米沒煮成熟飯,也自有化解周全的辦法。若真是碰上待人接物圓滑體貼而讓人不失臉面的妓女,男人當然會深陷其中,迷戀得不可自拔。
對于一無是處的普通男客,妓女不會因為第一次見面而對他漠不關心。不過,這種男人往往會因為對方妓女的身份而嚇得畏首畏尾,錯過了本應高潮迭起的最好時機,只得郁郁寡歡地離開。同樣,身為妓女,是不會因為嫖客是位英挺俊朗的公子哥而一廂情愿地投入真心的。只要是京城里名頭響亮的某位老爺,哪怕是步履蹣跚的耄耋老翁,抑或像和尚一樣腦袋精光的禿瓢,對妓女來說都是無所謂的。當然,如果對方年輕有為,且凡事處理得當而不失禮數,還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的話,定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過,這種面面俱到的美事,在人世間可是打著燈籠也難得碰到的。
當今世上,妓女們中意的客人往往是此種打扮:身穿純黃底子上染有豎條紋并加印了黑色家徽的短襟和服,腰系黃褐色的“龍門織”[31]腰帶,外褂的內里則用泛紅的茶色“八丈綢”精心縫制而成。裸足穿著木屐。酒席間儀態大方,佩掛短刀的身體略微前屈,用扇子往袖口內扇風以解暑納涼。隔一會兒就要如廁一趟,即便石盆里有水,也要重新換上清水,不急不慢地凈手漱口。時而讓貼身丫鬟從侍者手中取出包在高級白紙里的煙絲來吞云吐霧一番。膝蓋上鋪著小杉原產的高級鼻紙,以備不時之用。偶爾喚來負責在席間打雜的“引舟女郎”,說想借對方的玉手一用,然后讓對方從自己的袖口伸進手去,給前幾日針灸過的肩膀撓癢癢。或者讓俗稱的“太鼓女郎”一邊彈奏三味線一邊哼唱“加賀節”小曲,還沒耐著性子聽上幾句卻又與陪坐在一旁的幫閑聊起天來,連聲夸贊昨晚的狂言和布刈[32]演得不錯,還說其中的配角演員與以飾演配角為專長的名門高安流不相上下。又說自己向大納言[33]詢問了前幾日讀的一首古詩,果然不出所料,確實是在原元方[34]的作品。這種人往往談笑風生,并不矯揉造作,一副從容不迫之態。妓女被客人儀態翩翩、略帶威嚴的氣勢所吸引,暗生以身相許之意。在這種男人面前,神魂顛倒的妓女自以為言談舉止樣樣聰慧伶俐,其實不知不覺間反倒生出隔膜拘束,妄自菲薄地不敢端半點妓女該有的架子,而是主動討起客人的歡心。
要說青樓頭牌女子的做派,真是奢侈之極,這全與客人的出手息息相關。在江戶的有名花街吉原[35]興盛的那段時期,有個長于此道的人叫板倉。他與一名叫千歲的太夫是兩情相悅的老相好。千歲嗜酒,最喜歡用陸奧國[36]的最上川產的花蟹做成的鹽漬蟹肉當下酒菜。曾幾何時,板倉讓狩野派[37]畫師在花蟹的甲殼上用金粉畫上自家家徽,即圓圈里包著竹葉的圖案,一年到頭陸陸續續地贈與千歲。每個裝飾精美的甲殼可價值一步金一枚呢。
京都有個叫石子的人,迷戀上了太夫野風,只要聽說世上有珍奇玩意或流行物件,就早早地買來送到野風手上。他把野風秋天穿的紅色窄袖便服上所有用“鹿子絞”染法染成的白色凸起圓圈,一個一個勞神費心地用紙燭燒成小洞,為的是讓里面的紅色棉絮隱隱約約地從小洞露出來。據說這個偏好珍玩喜歡風雅的主顧,為這件衣服花掉了三貫[38]銀子。
大阪有個叫五兵衛的人,雖說現在去世了,但過去常到新町[39]的妓院“長崎屋”捧太夫出羽的場子。但凡碰著花街上還有沒被客人相中帶走的妓女,他總會大發慈悲把她們全都點名留下,以此安慰自己的意中人。院子里的一叢胡枝子開花了,出羽看見葉尖上殘留著水滴——白天不可能下露水,沒準是灑水時留下的——竟生出哀怨憐憫之情,說這一定是眷戀妻子的雄鹿的長眠之地吧,真想親眼看看那情種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就算頭上長有犄角也不怕。五兵衛聽聞后說此事容易,連忙下令讓人把客廳拆了,全都種上胡枝子,把院子修成田野風光。還連夜吩咐丹波的獵人捕來多頭雄鹿和母鹿,第二天供出羽觀賞。事后,便立即差人又將客廳恢復成原樣。
我本無才無德,卻享受著比貴族還要奢華的生活,想來注定一日會受到老天的責罰。對不合自己心意的男客,我雖賣身于他,卻并沒有真心相待,所以世人難免覺得我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女子。時光流轉間,我漸漸被人嫌棄,客人日益稀少,終于失去了做妓女的資格。事到如今,唯有懷念往昔風光,不勝悲切。妓女只有在被人眾星捧月的全盛期,才能對客人挑肥揀瘦,待到人老珠黃時,不管是打雜的伙計還是乞丐、跛子或兔唇,只要尋上門來,我就已經求之不得了。
細細想來,世上再沒有比妓女更悲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