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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現場

好的關系,就是兩個人在一起的狀態,給生命賦予一種原本不可見的形式。

1

我在看一張老照片。在奶奶的眼睛里,我看見了自己的眼睛。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骨血是一種信息,而非情緒。情緒是后天加上的,出于一些真真實實的相處。

有時,你在臉上看到一種新的表情。它不曾屬于你。它帶著那一刻對于過去的致意,以及對你曾遇見的人的致意。熟悉的面孔會托付表情。在同一張臉上,你們將重遇。

多數人不明白這些瞬間背后的可能性。我也不明白。它們像是龐大運算后的結果。而結果是此,非彼,精確甚至狹窄。但這些瞬間將重新加入模糊而開闊的運算,直到下一個新的表情來臨。

2

那日送機。機場里哭得暈暈乎乎,走路也不太知道樣子。一別不算久,但畢竟不是身邊的溫度。回家開門鎖時又哭一場。晚上開始發燒。

愛別離之苦,每次隨著年紀增長一些。小時候不懂分離。年輕人要消化新的遭遇——茫茫的前方,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母親說,你有了孩子就懂了。

這幾年在外,日子過起來快得像飛,心倒是一次次軟下來。

下午還是打起精神出門工作。在這個城市里,以前不知道自己是一個人。現在知道了。在紐約給爸過了生日,也提前給媽過了生日。不知道在吹蠟燭之前他們在想什么。我沒有問。

我反而不許愿了。生活之上的事情才需要愿望,而生活本身并不需要愿望。生活是明明白白的無可奈何。

3

有時候時間是一個略有荒誕的標尺。

今天和一個朋友討論,從遠古到現在,所有空氣里的信息并沒有消失,只是換個方式繼續存在,從一種塵土到另一種塵土。你呼吸的空氣,也曾是亞里士多德呼吸過的空氣,當然,也是希特勒呼吸過的空氣。人會死,但組成人的這些信息,不會消失。

剛才我在23街過馬路,往西看,日落還是那么好看。我停在路的中央,拿起手機拍了下來。每一場日落都像第一場日落。每一場日落就是第一場日落。感受到那一刻的時候,時間壓縮了。我幾乎可以想起每一個人。

這兩個月總遇到一些送別。兩次是看著出租車離開——我總是站在原地,也不怎么揮手,站一會兒再走。一次我在車里,看著遠行的朋友融化在人群里。

曾經一個人對我說:有一次,你站在街上看著我上車,你留在原地沒有動。周圍還是車來車往,和涌動的人群。如果我想起你,這是我對你的印象。

還記得生活是什么樣子嗎?每一天每個清晨,每個傍晚和不同的傍晚。我不太記得所有,但我知道我記得的,是其余所有在那一刻的聚集。時間的聚集,信息的聚集。聚集維持自身,并在周而復始里留存。

4

三個人在外面吃午飯。母親說起她昨天卸妝的時候,用了某種洗澡用的海綿。她說,原以為挺柔軟的,但用在皮膚上還是疼。然后她說著說著突然哭了起來,說外婆在癱瘓并喪失語言能力以后,阿姨和她是用這種海綿幫外婆洗全身的。她說,外婆就算疼,也說不出來啊。餐廳里零零散散坐了些人,母親坐在那里,臉埋下,肩膀顫抖。

我大概被她的話打到一下,反而不知道怎么安慰,像個木頭一樣,不敢看她,只能看向餐廳的另一邊。我說,媽,別哭了,別在外面哭。我身上女性的一面不見了。覺得自己像個青春期里不知怎么表達情感的男孩。

吃完飯去游泳。我先跳了下去,她在室外曬了一會太陽,臉朝下,有點像小孩。游到一半的時候她加入了,我正好抬起游泳鏡清一下內層的霧氣,看到她的眼睛。我們點了個頭,像兩個士兵之間的那種利落的點頭,然后我轉身游走了。我一轉身,在水里開始流眼淚。覺得自己不會表達,讓她被迫學著堅硬。

這些天如果有機會會和她一起走路去游泳。天還剩下一點暑氣。我走路喜歡把手臂繞在她肩膀上,她怕熱,老要把我推開。我總想讓她多感受一些物理上的親密,在我成年之后。搭著她的時候,我覺得她肩膀比以往低了一點。她大概縮了一到兩公分吧,我在想。今天回家路上我摸了摸她的臉,親了幾下。她以后應該有更多的自由去柔軟。我要讓她長大嗎?我不知道。

外婆今年過世了。我坐在沙發上看書,看到母親在拂去鋼琴上外婆相框的灰。她的手在那里,停了一下,摸了一下。我的眼睛在她的后背摸了一下。我們就這樣一個人看著一個人看著一個人。

5

那晚,小趙講了許多那一年發生的事。那時他是個初中少年,他的父親是附近醫院的醫生。另一個人說,經過那一次的人,不論年紀,幾乎都丟了天真。話題轉換,又說了許多現在的事。是,天真早就沒了。

談話進入后半夜,小趙突然提起一個動畫片,叫《熊貓的故事》,1981年的中日合拍動畫片。我查了一下,是山田洋次編劇和監制的。

據小趙說,這是個絕對的悲劇。熊貓被人從林子里抓走,運到歐洲,一次次想回去,逃出鐵籠,到海邊。故鄉永遠在海的那一邊,他回不去。片子最后熊貓死了,但他是微笑的,因為他想起了他的家人和小伙伴,他的所有童年的回憶。小趙說,當時他在黑漆漆的影院里淚流滿面。他看了看周圍的小朋友,一個個神色平靜。他不好意思了,就沒有哭下去。

他流著眼淚講到這里,特平靜,但眼淚就這么一直順著流,止不住。我急了,因為他似乎用掉我一整包紙巾。

其實那一晚我對小趙的印象又有了改變——我們說了那么多過去的沉重的事、現在的沉重的事,可他都輕松地用玩笑和閑談解構了。而說起《熊貓的故事》時,他心里的弦卻一下子崩了。我開始想,人的天真是什么?大概是允許被浸潤吧。它不可重來,但也不會丟失。因為陸陸續續的不相信,相信也開始變得遙遠。小趙描述熊貓的絕望的時候,眼睛反而是有光的。

人,若能感受到絕望,是因為真的渴望過。那么,如果我們還能有一個夜晚,能回想起這種浸潤全身的渴望,或許我們還能記得曾經為了別人哭。

我想小趙是幸福的。

6

上個月有個朋友過生日。我坐下來和他多聊了兩句。他講起他和父母長得不像,因為他是剛生下來就在醫院里被領養的。他的父母把他當親生孩子一樣撫養長大,他從來都不知道生母的任何消息。父母并不提起這件事,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他領會父母的情緒,也從來都沒有發問,盡管他一直有著好奇。

他突然低下頭,說:今天我生日,我該開心的。我小時候并不會想起她,但我今天突然覺得她可能也在想我——如果她還活著,她或許會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想起36年前的今天發生的事。

他眼圈突然紅了,為了那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他心疼她36年里每一年的這一天。生日聚會很熱鬧,但他一個人在那里哭了。

7

他的父親過世很早。小時候,他就覺得他和父親是兩種人。父親是個東奔西跑的銷售員,待人和善,超重。書架上幾乎沒有書,也從不去博物館。

他收起父親的遺物,封好。準備等他到了父親過世年齡的時候,再打開這個盒子。

很多年以后,他發現了他與父親的關聯。當他劇烈地笑起來的時候,很劇烈那一種,他想起來,對,那就是父親的笑聲。他在笑聲里想起了父親。

而他,終于到了打開盒子的年齡。

8

一位舊人,大致說了這么一段話——

或許再過個幾十年,你會記得這段故事。并不是記得它的結局,而是故事里最明亮而又失落的瞬間。我們經歷的這些年歲,甚至,生活本身,都可能是不真實的。可你知道的——那些讓你恍然的瞬間,都是真的。

9

我跑步是為了體驗起飛。在經過的人的肩膀上起飛。我在穿梭他們的時候,聞到十年前那種古早香水的氣味,或者很熟悉的香水氣味,還有人的氣味。穿梭有一種快感——和迎面而來的人暴力接近又暴力遠離的快感。如果你們眼神交匯,這就是你們一生里唯一的一眼。城市越繁忙,這樣的情況就越可能發生。是的,這一切也使我感到那種暴力,在所有茫然之處的暴力。

我終于成了我走路時候討厭的那種人。在人群里加速又驟停的穿梭的人。我感到了起飛,起飛里我俯視著我。

10

瞬間:

◎ 昨天在火車上,列車啟動了,小女孩看著窗外提速的景色,說:媽媽,這樣開,會不會看到整個世界呀?

◎ 有一天和老師走在路上,他問起我們這代中國人的父母子女關系。我說了一個細節,然后開玩笑說:I'm the best daughter ever。然后一個陌生女人突然斜著擦肩而過,壓低聲音說了一句:God bless you。走了。我愣了一下,笑了。后來我一直想起這個瞬間。

◎ 碰巧看到一個老朋友一年前說的一句話。他彼時因為喜歡過的姑娘突然結婚而感慨。他寫道:希望你到站了。我覺得寫得很好。情深意重。

11

走路時聽廣播,聽到主持人說他看過一個日本電影,內容是:一個人死了以后,會被一個鑒定小組訪問,然后你談論你一生的故事,他們最終會選擇你一生里最重要的一個時刻,然后你被允許回到那個時刻里,并在那個瞬間得到永生。

我喜歡這個概念。我想起一個朋友所說:什么是好的關系?你回想起來,這個關系里有幾個好的時刻,就算是好的關系了。

是,只要幾個高一點的時刻,不庸常的時刻。高一點兒,少一點兒,敲在心臟上重一點兒。這樣的話,死的時候,不會給鑒定小組太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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