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婆羅門的兒子
- 悉達多
- (德)赫爾曼·黑塞
- 4654字
- 2016-10-17 15:14:31
在屋陰下,在岸邊船旁的陽光下,在水楊樹和無花果樹的陰影下,那位漂亮的婆羅門[1]兒子悉達多同他的朋友歌文達一塊兒長大。
他在河邊齋戒沐浴和獻祭的時候,太陽把他細窄的雙肩曬成褐色。當他父親向學者們講道時,當他母親歌唱時,當他在芒果樹林里玩耍時,他的眼睛映出光的影子。
悉達多很早就參加了學者們的談論,很早就開始了同歌文達辯論,很早就同他一起認真練習沉思冥想的技藝。他已經曉得了如何默念這個字中之字“唵”[2]——吸氣時他在心中默念,呼氣時他也在默念,他的靈用于一處,眉宇間透露出純潔精神的光輝。他已經明白了如何在自己心靈深處去認識那不滅的、同宇宙合一的阿特曼[3]。
他父親心中很是高興,因為兒子既聰明又渴慕知識。看著兒子一天天成長,他父親期望他長大后成為偉大的教士、學者、婆羅門徒中的巨擘。
每次看到他走路,看到他坐下,看到他站起,他母親心中總是充滿了驕傲;悉達多強壯、英俊、四肢勻稱;見到母親的時候,總是姿態優雅、風度翩翩、彬彬有禮。
悉達多在街道上走過的時候,許多婆羅門的少女看到他,看到他高貴的眉毛、帝王般的眼睛和修長的身材,愛情就在她們心中燃起。
他的朋友歌文達也是一個婆羅門的兒子。
歌文達愛他的程度超過任何別的人——他愛悉達多的眼睛和清朗的聲音,愛他走路的姿態,愛他舉手投足間完美的風采;他愛悉達多所做的和所說的一切,尤其愛他的悟力、敏銳而強烈的思想、堅決的意志、高尚的使命感。
歌文達知道悉達多不會變成一個平凡的婆羅門,一個懶惰的祭祀官,一個貪婪的買空賣空的商人,一個毫無價值卻又自夸的演說家,一個邪惡奸詐的教士,或者一大群羊中善良卻愚蠢的一只。
不,歌文達自己也不愿意成為這些人中的任何一種,也不愿成為千千萬萬個婆羅門中的一員。他愿追隨著可愛偉大的悉達多。如果悉達多變成了神,進入了大徹大悟的境界,那時候歌文達依舊愿意追隨著他,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侶,他的仆人,他的持矛人,他的影子。
人們就是這樣地愛著悉達多。他使人人都感到快樂。
可是,悉達多自己卻并不快樂。
在無花果園的玫瑰小徑上徘徊的時候,在淡藍色小樹林林蔭下沉思冥想的時候,在每日的贖罪沐浴中洗濯手腳的時候,在蔥蘢的芒果林深處以完美的姿態獻祭的時候,他是人們快樂的泉源,他們都愛他。然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卻沒有快樂。
夢和不息的思潮,從河里,從夜間閃爍的星星,從太陽熾熱的光線中源源不絕地向他襲來。他常常做夢,心靈常常不寧;這些夢和這種不寧從獻祭的煙中升起,從《梨俱吠陀》[4]的詩句中散發出來,從老婆羅門的講道詞中滴滴落下。
悉達多已經開始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了不滿的種子,已經開始感覺到父母的愛和朋友歌文達的愛不能永遠使他快樂、安寧、滿足和充實。他已經開始懷疑那些聰明的婆羅門——他高貴的父親、母親以及別的師長——是不是已經把他們大部分和最好的智慧都傳給了他,是不是已經把他們全部的知識都倒進了他焦渴的杯子?
他的杯子沒有滿,他的智懷沒有飽,他的靈魂不安寧,他的心情不平靜。
齋戒沐浴是好的,不過,用的終究是水;水沒有把罪洗去,沒有把苦惱的心解脫出來。
向諸神獻祭和祈求是很好,然而,這就全夠了嗎?獻祭給他快樂了嗎?
諸神又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普拉迦巴諦[5]創造了世界?難道世界不是阿特曼所單獨創造的?難道諸神不是一些造得像你我一樣的形體,不但到頭來不免一死,而且還短暫如朝露?
那么,向諸神獻祭這種行為是不是好和對?是不是明智?是不是值得?
因此,除了向“他”——阿特曼——“唯一的那一位”,人還應該向誰獻祭?向誰致敬?
如果阿特曼不是在“我”之中,不在心底的深處,不在每個人都具有的永恒中,那么,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他”住在什么地方?“他”的永恒的心在什么地方跳動?
然而,這個“我”,這個“心底的深處”又在哪里?它不是肉,不是骨;它不是思想,不是意識——聰明的人們都是如此講的。那么,它究竟在哪里呢?
為了探究“我”,探究阿特曼,還有別的路途值得尋找嗎?沒有人指出過這樣的路途,沒有人知道過這樣的路途——他父親沒有過,那些師長們和智者們沒有過,那些圣歌里也沒有過。
婆羅門知道一切事情,他們的神圣經典記載著一切事。他們研究過一切事情——世界之造成、語言之起源、食物、吸氣吐氣、器官之排列和諸神的行為。他們知道太多太多的事情。然而,如果他們偏偏不知道這件重要的事,這件唯一重要的事,那么,他們所知道的一切事情還值得知道嗎?
神圣經典上的許多詞句,尤其是《歌者奧義書》,都提到過這個“心底的深處”。書上寫道:“你的靈魂就是整個世界。”書上又說,人睡著的時候,會進入到自己心底的深處,住在阿特曼之中。
這些詞句中充滿了奇妙的智慧;醉人的語詞把先哲們所有的知識全記載在這些經書上,純潔得有如蜂群采集的蜜。聰明的婆羅門一代一代采集并保存的這些無數的知識,人們不可輕易地忽略過去。然而,對這最深奧的知識,不但完全了解還親身經歷過的婆羅門、祭司、智者又在哪里?在睡眠中得到阿特曼,在清醒中,在生活中,在任何地方,在言行中也能活出阿特曼,懂得這樣秘訣的人在哪里?
悉達多認識許多值得敬重的婆羅門,尤其是他父親——純粹、博學,備受尊敬。他的父親實在值得人們仰慕。他神態安詳,舉止高貴,生性善良,言辭睿智,頭腦中滿是敏銳而高尚的思想。可是,即便那么博學的父親,生活幸福嗎?內心安寧嗎?難道他不也是一個不知足的探求者嗎?他不也是滿懷著渴求地去喝圣泉,去行祭禮,去讀圣書,去參加婆羅門的討論嗎?
他沒有錯,但為何每天要把自己洗滌一新,試圖洗清自己的罪孽?難道泉源不在他自己心中?難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中?
人必須在自己的“我”中找到泉源,人必須保有這泉源。此外,一切都是虛假、迂回和錯誤。
這些就是悉達多的思想,就是他的渴求,也是他的悲哀。
他常常重復誦念《歌者奧義書》的一節詩句:“梵天之名實在就是薩蒂揚[6]。而覺悟者將得入天堂。”
天堂似乎總是不遠,但是他卻從來沒有真正到達過,他的渴望也就從來沒有熄滅過。那些他認識并且欣賞的賢哲之中,沒有人真正到達過天堂,也沒有人完全熄滅過永恒的渴望。
“歌文達,”悉達多對他的朋友說,“歌文達,同我一起到榕樹下去沉思冥想。”
他們到榕樹下打坐,彼此相隔二十步。悉達多坐下后在念“唵”之前,先輕輕誦吟詩句:
“唵”是弓,箭是靈魂,
梵天是箭的目標,
射手大膽對之瞄準。
固定的冥想完成之后,歌文達站起身來。天色已晚,到了晚間齋戒沐浴的時刻。他叫悉達多,悉達多沒有應答。悉達多坐在那里出神,目光凝滯,像是望著一個遠方的目標,舌尖在上下牙齒之間露出一點點。他似乎沒有在呼吸。他這樣坐著,沉浸在冥想中,嘴里念誦著“唵”,靈魂成了一支箭,指向梵天。
有一天,幾個沙門[7]經過悉達多所住的城鎮。他們一行三人,全是四處流浪的苦行者,形容瘦削,疲憊不堪,年紀不老不輕,肩上淌著血,滿是塵土,身體幾乎赤裸著,被太陽曬得黢黑。他們孤獨、陌生、陰冷,像是混跡于人類世界中的三只枯瘦的豺狼。他們周身彌漫著一種氣息:激情已然沖淡,默然地修行,無情地克己。
晚上,冥想時刻過了之后,悉達多對歌文達說:“明天清晨,悉達多要去加入沙門的行列。他要成為一個沙門。”
歌文達聽聞這些話頓時臉色發白。從朋友堅毅的表情里,歌文達看到了他勢如離弦之箭的決心。
此刻,歌文達意識到“事情”終于就要開始了:悉達多要去走他自己的路了,他的命運以他自己的自我展開了。想到這些,歌文達的臉色蒼白得有如曬干了的香蕉皮。
“哦,悉達多,”他叫起來,“你父親會準許嗎?”
悉達多的目光看過來,樣子像剛剛醒來。在閃電般的一瞥之間,他看到了歌文達的靈魂,也看到了他的憂慮、隱忍。
“我們別徒費口舌,歌文達,”他平靜地說,“明天天亮的時候,我就要開始過沙門的生活了。這件事我們別再討論了。”
悉達多走進屋子。父親正坐在樹皮席子上,他走到父親身后,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直到父親感覺到他在背后。
“是你嗎,悉達多?”老婆羅門問道,“你心里有什么話就說吧!”
悉達多說:“父親,我是來告訴您,如果您允許的話,我非常想明天離開您這家園,去加入苦行者的行列,我愿意成為一個沙門。我相信父親您不會反對。”
老婆羅門一言不發。他沉默得如此之久,以至于小窗外一顆顆星星都偏離了原來的位置。
兒子抱著雙臂默然而立,父親坐在席上緘口不語,唯有夜星在空中悄然移行。
沉默終于打破。父親說:“雖然婆羅門不宜口吐火爆而憤怒的言辭,但我心中卻充滿了不快,我不愿再聽到你提出這種要求。”
老婆羅門慢慢地站起來。悉達多依舊抱著雙臂默然而立。
“你為什么還等在這兒?”父親問道。
“您知道為什么。”悉達多回答道。
父親滿腹不快地離開那間屋子,回到臥室躺到床上。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無法入眠,起身,踱來踱去,走出臥房。透過那間屋子的小窗望進去,他看到悉達多依舊站在那里,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兒子的衣袍反射著微微白光。他心里感到苦惱,又回到床上。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老婆羅門仍然不能入睡,于是又起身,來回踱步。他走出屋子,看到月亮已經升起。他從那小窗望進去,悉達多依舊站在那里不動,雙臂依舊交叉在胸前,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脛骨上。老婆羅門心里苦惱,又回到床上睡下。
又過了一個小時,又過了兩個小時,他一次次地起身,從那窗口望進去,看到悉達多還是站在那里,在月光里,在星光里,在黑暗里。
時間一分分過去,他一次次地悄悄起身,向那間屋子望去,看到悉達多仍然站在那里沒動。他心中充滿了憤怒、焦慮、恐懼、哀傷。
在破曉前的最后一個小時,他再次走進那間屋子。那年輕人還在那里站著。他覺得兒子又高大又陌生。
“悉達多,”他說,“你為什么還等在這兒?”
“您知道為什么。”
“你要一直站著,等到天明,等到中午,等到晚上?”
“我要站著等下去。”
“你會疲倦的,悉達多。”
“我會疲倦。”
“你會睡著的。”
“我不會睡著。”
“你會死的,悉達多。”
“我會死。”
“你寧愿死,也不愿服從你的父親?”
“悉達多一向服從他父親。”
“那么你愿意放棄你的打算?”
“悉達多一向服從他父親。”
第一道曙光射進了屋子。老婆羅門看到悉達多的雙膝在微微顫抖,然而悉達多的臉上卻沒有顫抖,他的眼睛凝望著遠方。這位父親此時才明白,悉達多再也不能在家里陪他了——他已經舍棄自己了。
父親撫住悉達多的肩頭。
“你可以到森林里去,”他說,“去成為一名沙門。如果你在森林中找到了幸福,你就回來把幸福的秘訣教給我;如果你找到的是幻滅,你也回來,讓我們再一起去向諸神獻祭。現在,去吧!去吻別你的母親,并且告訴她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而我,此刻該到河里去行今天的第一次齋戒沐浴了。”
他的手從悉達多肩上放下,走出房去。悉達多舉步想走,但身體不禁搖晃了一下。他強行支撐住自己,向父親躬身行禮,然后到母親那里,照著父親的話與母親吻別。
黎明時分,他邁開麻木僵硬的雙腿慢慢離開仍然在沉睡的城鎮。一個蹲伏的身影從城邊最后一間茅屋旁站起來,走到那苦行者身邊——是歌文達。
“你來了。”悉達多笑了。
“我來了。”歌文達應道。
注釋:
[1]婆羅門:印度四大種姓中最上位的僧侶、學者階級。
[2]唵:梵文讀音Om,象征梵天、毗濕奴和濕婆三神的宗教音節。
[3]阿特曼:tman,是潛存不滅、絕對永恒的精神實體,它一般指“真我”“小我”“靈魂”以及“意識”等,與世界靈魂(“大我”)或宇宙統一的原理——梵相提并論。
[4]《梨俱吠陀》:全名《梨俱吠陀本集》,是吠陀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為印度最古老的詩歌集。
[5]普拉迦巴諦:Prajapati,印度教中的造物主。
[6]薩蒂揚:Satyam,意為最終的永恒真理。
[7]沙門:此處指出家修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