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間失格(2)
- 人間失格
- (日)太宰治
- 4900字
- 2016-10-17 14:51:18
而我這招非常手段果如所愿,獲得了極大成功。過了些日子,父親從東京返回家,我在房間里聽到他朗聲對母親說的一席話: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翻開記事本,你看,這里清清楚楚寫著‘舞獅’兩個字,可是這不是我的字。我還納悶呢,后來猜到一定是葉藏淘氣干的。我問他的時候,他訕皮訕臉,磨磨蹭蹭不肯說,過后卻又想要得不行。這小子真是個怪人,假裝沒興趣,可是明明寫在這里呢!既然這么想要,說出來不就得了嘛。我在玩具店里忍不住笑出來哩??烊ィ讶~藏叫來!”
我還會將男女下人召集到房間來,叫一名男傭在鋼琴鍵上亂彈一氣(雖然是在鄉下,但是大部分新潮的東西家中應有盡有),自己則和著那不成曲調的琴聲,跳起印第安舞,令眾人捧腹大笑。二哥手中鎂光燈一閃,將我的印第安舞姿拍了下來,等到洗印出來一看,我的小雞雞竟然從腰巾(其實是塊印花布的包袱皮)對攏處小露了一記尊容,這下引得全家又是哄堂大笑。這或許可說是我的一次意外成功。
我每個月訂閱了十來種少年雜志,此外還會讓父親從東京給我帶回各種各樣的書籍。獨自悶頭閱讀,所以不論是“怪誕詭奇博士”抑或“萬寶全書博士”,我都如數家珍,還有怪談、講談、落語、江戶趣話[1]等,也是無不博貫,常常以一本正經的表情講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成了博家人一樂的必備節目。
然而說到學校,嗚呼!
在學校,我是受人尊敬的主兒?!笆苋俗鹁础边@種意識也令我頗感恐懼。近乎完美地騙倒別人,然后卻被某個全知全能的智者識破,當眾一股腦兒揭了個原形畢現,那種慚恥比死更可怕——這就是我對“受人尊敬”一語所下的定義。盡管可以一時欺騙住眾人,受到仰視,但終究有人會看穿這套伎倆,于是眾人都會從他口中得知真相。而當發現自己受騙時,眾人的憤怒,還有復仇,會是多么的可怕。光是想象一下,就會全身寒毛倒豎。
我在學校里受人尊敬,倒不是因為出生于有錢人家,憑的全是世人所謂的“聰明能干”。我從小體弱多病,常常一請假就是一兩個月,甚至休學在家將近一學年,躺在床上無法上學。然而,當我拖著剛剛病愈的弱軀坐人力車到學校參加期末考試,成績竟然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好。身體狀況完好的時候,我也不曾用功讀書,去了學校,上課也是胡亂涂些漫畫什么的,下課休息時向同學們講述自己畫的東西,逗大家發笑。寫作文時,我寫的盡是些滑稽故事,被老師批評,也還是惡習不改。因為我知道,其實老師暗地里也喜歡讀我寫的滑稽故事。某日,我一如慣常將我跟母親搭火車去東京的途中往車廂過道的痰盂里撒尿的丑事(當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為了夸張地展現小孩的天真,才故意那么做的)寫成作文一篇交上去,心里自信老師一定看了會發笑,所以我悄悄跟在老師身后向教員辦公室走去??吹嚼蠋熞怀鼋淌伊⒓磸囊豁匙魑闹袑⑽业淖魑奶舫鰜恚_始在走廊上邊走邊看邊哧哧地笑,走進辦公室大概剛好讀完,只見老師臉漲得通紅,高聲笑出來,還馬上將我的作文拿給其他老師看。見到這一幕,我心里覺得十分滿足。
真是淘氣!
我成功地讓自己被人視為淘氣,成功地擺脫了受人尊敬的束縛。我的成績冊上所有科目都是十分,唯有操行一項有時七分,有時六分,這又成為全家人的笑柄。
事實上,我的本性與這種淘氣正相反。當時,我被家中的男女下人侵犯,讓我悲憤叢集。我至今認為,對年幼的孩童做出這種事情,是人類所犯罪行中最丑惡、最卑劣的,也是最殘酷的罪行。但我卻忍下了,甚至覺得這讓我領略了人類的又一種本性,于是只得無力地發笑。倘若我養成了說真話的習慣,也許我就會很理直氣壯地向父母告發他們的罪行。然而,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父母,至于向別人揭露,我壓根兒就對這種手段沒抱一絲期待。無論向父親或母親告發也好,或是向警察告發也好,向政府告發也好,結果還不是聽憑那些深諳處世之道的人巧言善辯,指天畫地地亂說一通?
我確信結局一定是不公的。歸根結底,這種事情訴諸于任何人都是徒費口舌,所以我不會說出實情,我吞聲飲恨,除了繼續裝糊涂之外別無他策。
什么?你是說你不信任人類?咦,你什么時候成了基督徒呀?或許有人會嘲笑我一通,但是我以為,對于人類的失信,未必就意味著一定會走向宗教之路。事實上,包括嘲笑我的人在內,人類在彼此的不信和猜忌中,不是照樣絲毫沒有將耶和華敬懷心中,若無其事地生存著嗎?
還是我幼年時經歷的一件事情。父親所屬某政黨的一位名人到我家所在的小鎮來演講,家里的下人帶著我去劇場一塊兒聽。劇場里座無虛席,鎮上與父親關系親厚者幾乎全部到場,起勁地拍手助威。演講結束,聽眾們三三兩兩踏著積雪的夜路往家走,一路上將那晚的演講罵了個狗血噴頭。其中不乏與父親交誼甚篤的所謂“同志”,他們以近乎憤怒的口吻批評父親的開場致辭一點也不精彩,而那個名人的演講更是糟糕透了,簡直不知所云。而后,這群人順道來我家小坐,走進客堂間,他們卻用一種仿佛喜出由衷的神情跟父親說今晚的演講極為成功。就連下人也一樣,母親問演講會如何,他們竟毫無愧色地回答說:“講得真好!”返家途中,他們明明是一迭聲地嘟囔,說再沒有比這個演講更糟糕的了。
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例子。彼此間相互欺蒙,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雙方竟然都毫發無損,甚至似乎毫不在意彼此的欺騙,如此高明因而也稱得上是光明磊落、公平而令人欣愉的人間失信的例子,在人類生活中俯拾皆是。然而,我對于人們彼此欺騙的事實卻沒有興趣,因為我自己就借著裝癡裝傻成天在欺蒙別人。我對于道德教科書般的正義或道德什么的毫不關心,但是有些人雖然相互欺騙卻又光明磊落、公平而欣愉地生活著,或者似乎從中獲得了生存的自信,這實在讓我無法理解。人類終究沒有教會我讀懂其中的妙諦。倘使我能明白,也許就不會如此恐懼人類,也不必殫精畢力裝癡裝傻以討好人類,更不必同人類生活相對立,以至夜夜啖嘗這地獄般的痛苦了吧。換句話說,我之所以沒有向任何人告發下人們那可憎的令人發指的罪行,并非因為我不信任人類,當然也不是基于基督教的信條,實在是因為人類對名叫葉藏的我將信任之門重重關閉的緣故。即使是父母,也時常展現出一些令我匪夷所思的本性。
但我那無法向任何人傾吐的孤獨氣息,卻被許多女性本能地嗅捕到,或許這便是日后我被女人乘虛而入的誘因之一。
也就是說,對于女人而言,我是個守得住戀情秘密的男人。
手記之二
緊鄰海岸線,就依傍在層濤涌沫的大海邊,并排聳立著二十多株樹皮黝黑的高大的山櫻樹。新學年伊始,山櫻樹在強韌的褐色嫩葉烘托和蔚藍的大海映襯下,綻放絢爛的花朵,待到落英繽紛時節,如飛雪般墜下的櫻花飄飄灑灑散向大海,裝點著海面,隨波蕩漾,被浪花又拍打回岸邊。東北某所中學將這片鑲滿櫻花的海灘充作自己的校園,而我根本沒有好好用功應考,竟順順當當地進了這所初級中學。這所學校的校帽徽章以及校服紐扣都以櫻花花瓣作為圖案。
家中一房遠親的家就位于學校旁,因為這層關系,父親便替我選擇了這所擁有大海和櫻花的中學。我寄宿在親戚家,由于學校近在咫尺,我變成了一名慵懶的中學生,每天聽到學校朝禮的鐘聲響起,才疾速跑向學校。盡管如此,借由高超的裝糊涂本領,我在班級里的人氣依然與日攀升。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遠赴他鄉,但我卻感覺他鄉遠比生我養我的故鄉更加令我快心遂意。這其中固然因為我裝糊涂的本領日臻爐火純青之境,糊弄起人來已不像以前那般費力,另外也可以歸之為面對家人與外人,在故鄉與他鄉之間畢竟存在著演技上的差異,這一點無論是何種天才,就算上帝之子耶穌也無法辟易。對一名演員而言,最難發揮的場所莫過于自己故鄉的劇場,并且三親六戚、舊知故交全都聚集一堂,任憑演技再了得的名伶想必也會大失水準。而我卻一路演來,還獲得了相當大的成功。像我這樣的能手,到外鄉表演,自然能做到萬無一失。
我對人類的恐懼與過去相比絲毫未減,潛隱在心底,一刻不停地劇烈蠕動。但我的演技卻與日俱進,在教室里總能逗謔讓人發笑不止,連老師也一面嘆息:“這個班級要是沒有大庭,準是個好班”,一面卻忍不住掩嘴竊笑。即使那些嗓門如雷的軍訓教官,我也能輕松地逗得他們胡盧大笑。
我以為已經徹底隱藏起自己的真面目,正想安然舒一口氣時,卻冷不防遭到了背后的突襲。這個從背后偷襲我的人,竟是班上公認的身體瘦弱、功課又極差的白癡似的男生。他面目青腫,老是穿一件像是他老爸或兄長傳下來的舊上衣,袖子長得讓人聯想到圣德太子,軍訓和體操課時總是只有在一旁觀看的份兒。他就是這樣一個家伙,所以我也認為對他完全不必心存警戒。
那天上體操課,這個名叫竹一的家伙(他姓什么我早已忘記了,只依稀記得好像名字叫竹一)仍跟往常一樣在旁觀看,我們則進行單杠練習。我故意做出副一本正經的表情,大叫一聲,朝單杠沖過去,像跳遠似的往前猛力一躍,結果一個屁股墩跌坐在沙地上——這是我設計好的一次“失敗”。眾人捧腹大笑,我自己也苦笑著站起身,撣去褲子上的沙土。這時竹一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到我身后,伸手戳著我后背低聲說道:“你耍招。你是故意的!”
我大為震驚。我精心設計假裝失敗的事情,竟然不是被別人而偏偏是被竹一識破,這讓我始料不及,想都沒想過。剎那間,我仿佛看到整個世界被地獄的烈火包圍,焰熾煙迷,我幾乎大叫一聲,精神狂亂,幸好竭力控持住了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是無盡的不安與恐懼。
表面上,我依舊可憐巴巴地佯狂假癡取樂大家,但時不時地便會忍不住獨自吁嘆,我所做的一切都已被竹一徹底看破,用不了多久,他一定會四處向人道出這個秘密。想到這里,我不由得額頭冒出粘乎乎的油汗,像個瘋子似的用怪異的眼神心虛地四下張望。假使可能,我甚至想從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監視竹一,不讓他脫口道出我的秘密。我心中盤算著,在這般貼身纏絡下,假以時日,我一定會竭盡所能,讓竹一相信我不是在耍招,而是真的出丑。倘若事情順利,我甚至還指望著能夠與他成為無兩無雙的親密朋友。倘若這一切全都不可行,那便只有暗暗祈禱他“嗚呼曷歸”了。不過,我并沒有殺死他的念頭。在我過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自己命喪他人之手,但從未想過要奪他人之命,因為我覺得,那樣反倒是給可怕的對手幸福了。
為了收服竹一,我不時臉上堆滿假基督徒般偽善的媚笑,腦袋左傾約三十度,輕摟他瘦削的肩膀,用嗲聲嗲氣的肉麻語調,邀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來玩。他卻總是流露出茫然的目光,沉默著不答腔。記得是初夏時節,我終于出乎意料成功了。那一日,放學時恰好遇上一場瓢潑大雨,雨點白茫茫一片傾瀉下來,學生們都愣在那里,回不了家。我因為住處離得近,便不以為然地冒著雨往外沖,忽然看見竹一呆呆地立在鞋柜旁的角落,于是招呼道:“上我家吧!我借把傘給你?!彪S即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塊兒疾奔入暴雨中。來到寄宿的親戚家,我將兩人淋濕的上衣拜托表嬸幫忙烘干,自己則拉著竹一直上二樓我的房間。
這戶親戚家只有三口人,年過五十的表嬸,三十左右、鼻梁上架副眼鏡、像是有病在身的身材高挑的大姐(她曾經嫁做人婦,后來又返回娘家,我也隨這家人家的稱呼,管她叫“姐姐”)。還有最近剛剛從女子學校畢業的妹妹節子,她與姐姐一點也不像,個頭嬌小,長著一張圓圓的臉。樓下開了個小門店,店面陳列著一些文具和運動用品,不過一家人主要的收入還是來自五六間出租雜屋的房租,這些雜屋還是已故的男主人在世時蓋的。
“耳朵好痛”,竹一站在那里說道,“我只要一淋到雨耳朵就會痛?!?
我朝他耳朵眼里瞧了瞧,他兩只耳朵都患有嚴重的耳漏,膿水眼看就要淌到耳郭外了。
“哇!這怎么行呢,很痛吧?”
我故意夸張地說,并且裝出很震驚的樣子。
“都怪我在大雨中拖著你跑,對不起哦!”
我學著女人的腔調說話,同時“溫柔”地表示歉意。接著我下樓找來棉球和酒精,讓竹一頭靠在我膝蓋上,仔細地替他清潔耳朵。竹一似乎并沒有察覺到這又是我偽善的詭計,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傻乎乎地恭維道:
“以后一定會有女人迷上你?!?
然而日后我才意識到,這句話竟像惡魔的預言般可怕,也許連竹一自己也不曾料到吧。
不管是說“迷上”女人,還是說被女人“迷上”,這個詞聽上去都感覺非常粗鄙,帶有一種浪謔和洋洋自得的味道。無論何等莊嚴的場合,只要冒出這個詞來,神圣的伽藍即刻便禮崩樂摧,變成廢墟一堆。但倘若用“被愛的不安”這類文學腔的措辭來取代“被迷上的痛苦”這種低俗用語,就不至于摧毀憂郁不安的伽藍,說起來真是奇妙。